8.贖罪
?邵城如坐針氈。
他身邊是容光煥發的王大爺,對面坐着兩個女人,一個身形如犁年紀約莫四五十歲,另一個女人化了淡妝,三十歲上下,正在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自己。
沒錯,這是相親。
老人家特別愛做媒,雖然之前王大爺幾次笑呵呵說要給他介紹對象,他都沒當一回事,王大爺還以為是他害羞靦腆,邵城心裏裝着別的事就沒在意這事,這回被王大爺約出來聚餐,到了地方才意識到是在做什麼。
邵城給王大爺點面子,沒立馬就走。
媒人先笑着開口說:“小夥子長得很精神嘛。”
王大爺熱情地推薦:“小劉身體很好的,幹活也特別認真,適合過日子。”
“你們兩個年輕人聊着啊。”
王大爺走前特地好心叮囑了邵城一番:“小劉啊,你不要覺得自己年紀小還早啊,當心拖着拖着就老光棍了啊。那個姑娘雖然今年三十三了,她有房有車,還有店面,本來是看不上你一個當保安了,看你英俊年輕又性格老實才肯來相親的。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啊!”用力拍拍邵城的肩膀,給了他一個期許的眼神,以一副“你不需要太感謝我”的姿態揚長而去。
邵城:“……”
女方倒是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紹起來,看來是經歷慣相親了:“你好,我叫吳梅,今年三十二,爸媽都還在,下面還有個妹妹。你家裏有幾口人啊?”
邵城老實巴交地說:“我爸媽離婚了,我跟爸爸過。前幾年爸爸再婚了。我也有個妹妹。”
女方聽了直皺眉,“哦,這樣啊。你……你對工作有什麼打算呢。”
邵城繼續說:“攢點錢。要給妹妹治病。”
女方:“……”
邵城期盼誠懇地凝望着對方說:“你呢?你是做什麼工作的?要是兩人一起的話,就能快點攢夠醫藥費了。我工作一般但也還算穩定。我聽說你有房子啊,有幾個房間?我親媽一個人孤零零的,要是結婚了,我希望把她接過來一起住。我媽不容易,希望你能孝順她一些。”
女方:“……”
邵城說著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補充說:“希望你婚前好好檢查下身體。”
女方:“為什麼?”
邵城:“我前妻是病死的,查出來的時候太晚了,沒治好。”
女方:“………………”
沒過五分鐘,來了一通電話,女方表示有急事不得不先走一步,為表歉意,這頓飯她請了。
邵城毫不羞愧地接受了妹子買單,還善解人意地寬慰了幾句,順口問手機號碼,女方裝成沒聽到,火燒屁股一樣跑了。
邵城笑笑,臭不要臉地低頭繼續吃飯,吃飽了才走。
回去的路上,經過超市邵城順道採購,沒想到正好又遇上了謝坤。
邵城只有自己一個人,這段時間來索性一直盯着葉誌慶,只要他沒動靜孩子們就不會出事。
隔着兩個貨架,邵城看到謝坤站在一個掛滿了各種餐具的貨架前發愣,謝坤的樣子看上去很不對勁。
謝坤伸手,取下了一把水果刀放在購物籃里。
邵城總覺得謝坤這古怪的模樣似曾相識,他回想了好一會兒,猛地想起來——謝坤的神情像極了當初陸斐然厭惡自己之極時絕望痛苦恨不得同歸於盡時的樣子。
學校里發生的事,葉誌慶的模樣,謝坤和陸斐然走在一塊兒的身影,種種這般在邵城的腦海里翻覆旋轉着。
不會吧?
謝坤會做這樣的傻事嗎?
可他現在還是個孩子啊!
邵城越想越心驚膽戰,嚇得他一路跟蹤謝坤回家,看着他進了家門。守在門外緊盯着。
暮色四合。
謝坤從家裏出來,斜挎了個包,手總下意識地按在包上,像護着什麼,又像是害怕包里的什麼東西被發現。
邵城一路悄悄跟着,走了一段,發現果然是去葉誌慶的住處。
四天前——
周二那天,袁楚楚告訴謝坤八卦,說葉老師讓陸斐然周日去他家補課。
袁楚楚還說葉老師還說為了不讓別的學生怪他偏心,不準陸斐然告訴別的同學。
“你可別告訴別人。我偷偷發現的,總覺得怪怪的。”袁楚楚嘆了口氣,“我憋在心裏怪難受的,唉,我就告訴你,你真的別告訴別人了啊。”
謝坤只覺得遍體生寒,又噁心,噁心到想吐。
他當然不會再去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他想,陸斐然肯定和他當初一樣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可他該怎麼開口,陸斐然問他為什麼,他又能怎樣回答?
“我周日去你家寫作業吧?”謝坤提起勇氣試探着陸斐然。
陸斐然神態自然地回答:“我有事情。”
果然是!謝坤張了張嘴,覺得自己像一條擱淺的魚,被扼住喉嚨,無法呼吸。他含糊地應了聲。
陸斐然沒想到謝坤居然哦了聲就完了,只得主動問:“……你有什麼事嗎?”
謝坤退步縮進牆角的陰影里,直到退無可退,貼着牆,“沒有。”惶惶逃開。
他這一猶豫,時間快速晃過,眨眼就到了周六。謝坤看着快活地整理着書包毫無自覺的陸斐然捏緊了拳頭,像看到當初的自己,骨頭縫都彷彿隱隱作疼起來,冷汗直流。
“謝坤。”陸斐然抬起頭,微笑着喊了他一聲,臉龐乾淨單純的像是晨曦朝露。
謝坤心裏某根繃緊了好久的弦便突然崩斷了。他面無表情像是冷冰冰的,不理睬陸斐然,直接走出教室。
小夥伴們又一次驚呆了,圍上去問陸斐然:“你們吵架了?”
陸斐然陡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沒有……”難道是發現自己騙他了?
沒一會兒,袁楚楚從外邊苦着臉進來,把陸斐然拉走,“謝坤讓我告訴你,周日因為班務葉老師和他有事,葉老師說要他轉告沒辦法給你補習了。”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黑了臉。
陸斐然:“你沒攔着他?!”
袁楚楚:“卧槽,我怎麼說啊?跟他說是我和陸斐然編故事逗你嗎?我一下子哪說的出口!”
沉默。
這事其實破綻百出,多想想就會發現不對了,只是謝坤太倔強了,他既不去和葉老師求證,又不和自己吐露真相。
陸斐然猜測着說:“你覺得……葉老師他會不會……”
袁楚楚顫巍巍地說:“不會吧……那也太可怕了……”
陸斐然沉着臉:“這事是我的錯,我來解決,你回去吧,我現在就去找謝葫蘆。”
*
邵城跟了謝坤一段路,走着走着,謝坤突然停下腳步。
邵城當時心下就咯噔一聲。
謝坤走走停停,拐過一道彎,往一條小巷子裏撒腿狂奔起來。邵城顧不得暴露,趕緊追上。這片晚清老街各種四通八達的小徑,稍慢幾步,人就不知道鑽哪去了。
追的邵城也急躁起來,好不容易把人一把拎住,劈手就去搶謝坤手上的包。
謝坤紅着眼睛和邵城爭奪,嘴裏發出啞然的嘶聲,像只陷入絕境的困獸,惡狠狠瞪向邵城,待認出邵城的臉,嚇了一條,“你幹什麼!”
邵城看到他絕望而倔強的眼睛,彷彿看到了另一張臉,聽到了陸斐然氣急敗壞的聲音:
——“你怎麼能這樣做!”
——“邵城,你王八蛋!”
——“對老人家這樣,你還是個人嗎?”
邵城啞聲說:“我只是想勸你別做傻事。”
“你、你知道!”謝坤害怕的聲音尖利極了,顫巍巍飄高,還叉了音,他僵硬繃緊的像石頭的身體微微顫慄起來,他痛恨地看着邵城,想到自己的醜事被人發現,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崩塌,他牙齒都打着顫兒,“……你想怎麼樣?”
——“邵城,你想怎麼樣?”
——“我都被你毀成這樣了還不夠嗎?還要我怎麼做?”
——“到底怎樣,你才肯放過我?”
落日後黯淡的光線下,謝坤看不清邵城的表情。
半斜路燈的光照在邵城的臉上,謝坤看清他的臉,一下子怔住了,然後迷惑起來。邵城看上去並不兇惡,甚至可以說是軟弱,還有悔恨和痛苦。
“把你的包給我,別做傻事。”邵城說,“這不是你該做的事。孩子。”
邵城是極少哭泣的,上回重遇陸斐然情不自禁濕潤了眼眶,到底最後還是沒落淚。
即便是上輩子聽到陸斐然手術失敗的消息,他也沒有哭過,折騰了那許多年,他早已是一截了無生趣的枯木。
他在陸斐然的冰涼的屍體旁跪了一晚,原本就斑白的頭髮一夜間幾乎全白了。哭不出來,哭什麼,哭給誰看?
如同被抽走靈魂,身體失去支撐,邵城往下滑落,跪在地上。
“這不是你的錯,孩子。”淚水像是決堤一樣控制不住地湧出來,但沒有哭聲,只有眼淚安靜地流着。
謝坤驚呆了,手足無措地看着這個高大的男人跪在自己前面。
“他是禽獸……畜生……他該死……他才應該去死……你不要因為他毀了自己。”邵城鬆開了手,“等到你以後出去了,你就會知道世界有多廣闊。你會念一個好學校,會有善良可愛的女孩喜歡你,你要活着,要好好的活着,你的人生還長着呢……”
謝坤被他所描述的事濕潤了眼眶。
“對付他本來就不是你該做的事。”
“你還是個孩子啊,是大人沒保護好你……這本來就不是只由你自己處理的事情。”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傷害,但是能再稍微相信一次大人嗎?”
謝坤抽泣着說:“你、你別說出去。不要說出去。”
邵城把他緊握在書包袋子上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把你的包給我,好嗎?”
謝坤任由邵城把他的手指掰開把包拿了過去。
邵城接過包的瞬間,覺得像卸下了一塊壓在心頭不知多久的重石。但也只是高山一角的重石而已。
邵城往包里一摸,摸出來一個mp3:“……”
他看着這mp3瞪了瞪眼睛,然後鬆懈下來,低低地自嘲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啊?”謝坤莫名其妙地問,可他本來決絕悲壯的心情也被邵城這一笑給打亂,再也沒有之前的衝動氣勢了。
邵城說:“我看到你買了把水果刀,還以為你要做傻事。”
謝坤驚訝地瞠大眼睛:“那是我媽讓我順便買的……你以為我要殺人嗎?那是犯法的,要坐牢的!”
不愧是謝坤!邵城想。
“對對,你這樣想就對了。”邵城自哂一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把包和mp3都還給謝坤,“既然是這樣,那就還給你,你自己放好吧。回家吧,天都黑了。”
謝坤炸毛:“不行,我得去!他要害我的好朋友。”
邵城愣了愣,臉色瞬間凝重了:“他要害陸斐然?什麼時候?”
謝坤緊張地說:“他讓陸斐然周日單獨去他家,陸斐然答應了!”
邵城挺納悶的,這些天他已經緊盯着葉誌慶了,沒發現他和陸斐然說過什麼啊。
“這樣吧,我會盯着的。葉誌慶的事情你沒法管的。我來解決。”邵城說,“再相信一下大人吧。”
“你……”你做得到嗎?謝坤沒敢問出口。
謝坤聽着邵城說話的語氣,打了個寒顫,“你到底是什麼人?”
邵城笑了笑,“回家吧。你什麼都沒做,也不認識我。”
謝坤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遲疑地邁開腳步,深深淺淺地回家去了。
邵城目送他走到巷子的盡頭才離開。
邵城剛走,原先他和謝坤爭執的地方不遠處的一個隱蔽的牆角走出來一個人。
陸斐然看着邵城離開的方向,眼底流露出好奇和疑惑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