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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村位於京郊,就那麼幾十戶人的一個小小村子。
好處是山明水秀,鳥語花香,從沒有不長眼的房地產開發商會選擇這一塊小地方進行房地產開發,也沒有想不開的生意人會想要在這裏開店鋪,所以十年如一日,這裏晨起而作,日落而息,唯一的一家小店是位於村頭的雜貨鋪;最具有現代氣息的設施是設立在雜貨鋪旁的大巴停靠點。
壞處是大門一開,左右全是認識的街坊鄰居,別說一輛新車沿着大路開進來,就是一頭牛從大路慢吞吞走進來,保管五分鐘之後,全村人都知道了,並且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會選擇從家門口中出來圍觀一下這是黃牛還是水牛,是公牛還是母牛。
所以當商懷硯開着車子,和易白棠一起來到這個小村子的時候,他們立刻被圍觀了。
一條狗兩隻雞完全無視交通規則,在黃土路上可勁地撒着歡。
未免為自己的這一趟出行蒙上不必要的陰霾,商懷硯在眾人的目光之中,將車子開得小心翼翼,生怕碰了這家的雞,撞了那家的狗……直到站在車子左邊,穿着碎花衣衫的大娘盯着車子裏的人看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
“我說誰來了,原來是董老頭家的糖糖啊!”
糖糖?
商懷硯側目。
哼,我才不承認這個小名呢。
易白棠冷漠臉。
碎花衣衫的大娘又叫道:“糖糖,糖糖,我是你黃阿姨啊,你還記得嗎?”
易白棠:“……”
他無奈低頭:“黃阿姨。”
開了這個頭,周圍的一圈人都要叫。
恰好這時候車子也找好了位置停下,易白棠走下車,精準打擊,將周圍的每一個爺爺奶奶大叔大娘阿姨姐姐弟弟妹妹全部叫了出來。
商懷硯唇角帶着幾縷調侃的微笑。
智商高超的他在易白棠叫出的第一遍就輕而易舉將人和名字全對上了號,他正暗搓搓地得意着,就聽剛才叫出易白棠的黃阿姨繼續開口,十分熱情:
“糖糖今天帶朋友來家裏啊?一個小時前我看見董老頭上山捉早蟬去了,現在差不多也該回來了——嘍,說人人到,他回來了!”
眾人循聲看去,只見道路遠方,一位白大褂,黑布鞋,雙手背在身後的老頭慢悠悠走了過來。
時正傍晚,青山夕陽,老頭兒健步如飛,眨眼已經到了眾人面前。
商懷硯唇角的笑意扭曲了一下。
等、等等。
為什麼進度條拉得這麼快?!
我還沒有做好進門見家長的準備啊!
董老頭走進人圈裏,沒注意站在一旁的商懷硯,揪着易白棠的領子,將人提溜進了房子,又出來拱拱手:“回頭來我家吃飯。”
其餘人:“好好好,等你孫子走了,你開個桌,我們湊份子吃飯去!”
董老頭應了一聲,目光再一溜,才溜到商懷硯身上。
商懷硯緊張不已,手裏提着自己抓的兩條魚。雖然易白棠說他帶個人過來就好了,但什麼東西都不提,商懷硯真不敢上門,最後兩人折中一下,去菜市場讓商懷硯親自挑了兩條最漂亮的魚,寓意好又實用,傍晚就能下鍋,晚餐時候就進了肚子裏,然後還可以再帶回家……
“外公……”
這兩條魚確實不錯,被塞車子裏塞了一路還活奔亂跳,跳跳跳跳跳,將商懷硯身上昂貴的西服都跳濕了一大塊,還有顆水珠內部裝了小馬達,一跳就跳到商懷硯的眼瞼上,隨着他一眨眼,滴落下來。
董老頭眨眨眼,笑了。方才還挺嚴肅的一老頭頓時像是畫像上的老壽星,看着就親切起來:“年輕人太客氣了,快進來坐下,喝杯茶。糖糖平時沒有給你添麻煩吧?”不忘稱讚,“魚不錯,誰選的?”
商懷硯謙虛低調:“白棠在旁邊看着,讓我挑的。”
“哦!”董老頭自動忽略前一句,記住后一句,頓時刮目相看,讚賞之情溢於言表。
……好像挺容易討好的。商懷硯在心裏悄悄鬆了口氣,這口氣還沒松到一半,他就看見了先一步被替進來的易白棠從儲藏室中端着七大口鐵鍋出來了。
這七大口鐵鍋交疊起來比易白棠人還要高,易白棠舉重若輕,恍若無事一般從商懷硯身前走過,鐵鍋搖搖晃晃。
“還有這個。”董老頭閑閑一丟,又一口平底鍋蓋在了七口鐵鍋之上。
“老頭,等我放好了東西再來。”易白棠皺眉。
“這個。”董老頭再閑閑一丟,又一疊盤子落在了平底鍋上。
“老頭……”
“這個,這個,這個——這個!”
碗,筷子湯匙,調料盒,還有最後的兩條魚,所有東西都堆疊在了易白棠七口大鍋上面!
本來只是搖搖晃晃的鐵鍋搖搖欲墜,商懷硯帶來的活魚還在裏頭為高樓倒塌添磚加瓦!
商懷硯目瞪口呆。
易白棠忍氣吞聲,不敢再說話,免得回頭一隻雞也飛上來了,他端着東西繼續往廚房走去,但在要進入廚房的時候,屋子裏的幾個人很快發現,東西堆得太高,門梁做得太低,進不去了。
正當商懷硯想要上前幫忙的時候,一個蒲扇從旁邊插出來,攔在商懷硯面前。
商懷硯轉頭一看,董老頭踩着搖椅,搖着大蒲扇,拿着個粗陶茶碗,沖商懷硯一笑:“坐下,我們喝我們的茶,別管那小崽子。”
商懷硯怎麼能不管……他沒管住眼睛,再朝易白棠的方向看去,就見站在廚房門前的易白棠也感覺到自己進不出,於是站了片刻,突然一鬆手。
只見七口鐵鍋連同鐵鍋上的東西一齊落下,在將要噼里啪啦砸到地面的時候,易白棠突然伸出一隻腳,以腳面將其頂住,接着他再向前一跳,總算帶着鐵鍋和鐵鍋里的東西一起跳過了門框——
商懷硯張口結舌。
“呋——”
一聲呼氣聲響起。
商懷硯循聲看去,老頭兒不知什麼時候摸出了根煙桿,抽了一大口煙,點評:
“普普通通,總算功課沒有落下。”
廚房裏傳來了細碎而快速的聲音,像雨打芭蕉,十分有節奏的乒里乓啷一通,易白棠已經滿臉不高興地出來了:“廚房整理好了。老頭,這是商懷硯,是我的——”
董老頭:“我知道。”他掃一眼商懷硯,滿意點點頭,“是個好孩子,你們要好好相處。”
易白棠話沒說完,聞言一愣,掃了商懷硯一眼,心想小樹苗動作這麼快,剛進門沒多久就過了明路了嗎?
既然外公知道了,易白棠也沒多做強調,很快轉說了這一趟回來的正事:“我今天回來是要找你問個事情的——”
董老頭:“哦?”
易白棠單刀直入,毫不客套:“我媽媽過去到底是為什麼要離開的?為什麼會一走二十年沒有音訊?”
董老頭:“小時候不是告訴你了嗎?”
易白棠:“誰會相信‘媽媽本來是天上的天使,有一天撿到了你因為你太重不得不降落下來,等把你卸下來之後就重新變成氫氣球飛上天空’的話啊!”
商懷硯:這個理由真是騙小孩子……
董老頭淡然:“告訴你事實你總不信。”
商懷硯:居然現在了還理直氣壯騙小孩子?!
易白棠又沉聲說:“再說我最近得到消息。她說自己做錯了一件事情,她做錯了什麼事?這件事是不是和她離開我有關係?”
董老頭皺眉,頗為不滿:“你拿到了她的筆記本?你們兩個真是一個貓性子,秘密就是這樣被泄露的。”
易白棠忍無可忍,從頭再忍:“說重點,我媽媽為什麼和我爸離婚,最後又為什麼要離開的?”
董老頭又抽了一口煙,慢慢呼出。
煙霧籠罩,將他的面容模糊。
董老頭不疾不徐,拿煙桿叩叩桌面:
“你媽和你爸離婚的原因很簡單,兩個人觀念不合,不適合在一起,就分開了。”
“至於你想要知道你媽為什麼要離開……”
“很簡單,你什麼時候贏了我,我什麼時候告訴你。失敗的人,沒有提要求的資格。”
亮堂的屋子立刻安靜下來。
商懷硯看看董老頭,老爺子優哉游哉,搖椅子動作一絲不錯,成竹於胸,智珠在握;他再看向易白棠,易白棠面色嚴肅,反覆思考,最終才緩緩點頭,彷彿用肺部發聲一般慢慢問出:
“做什麼菜?”
“那不是有兩條魚?還挺新鮮的,就做魚吧。”董老頭說。
“做同樣的菜?”易白棠顯得更嚴肅、更緊張了。
“同樣的。”董老頭說。
易白棠盯着董老頭,默不作聲。
商懷硯正在揣測易白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就見對方話也不說,直接掉頭進了廚房。
商懷硯:“……”
他再看了一眼老爺子,感慨道:這才是一家人啊,讓人感覺插入不了……不像剛才面對易秉坤,易白棠嘴上叫着爸爸,實際像是在叫路邊的王老叔。
廚房裏彷彿已經開了火。
商懷硯單獨和董老頭坐在客廳之中。
這是一套挺復古的房子,牆壁刷得雪白,雖然有點舊了,但看上去保養良好,就算某些角落有點彩筆的痕迹,畫的也是雞鴨魚肉,鍋碗瓢盆。正對着大門的位置有一張案桌,案桌上是應季的瓜果,隨手一擺,錯落有致。
商懷硯沒有多看,他很快坐到八仙桌旁,反客為主,拿了三個茶杯,替董老頭和自己倒了一杯,也給沒有在這裏的易白棠留了一杯。
“您老喝茶。”
“客氣了。”董老頭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白棠已經在裏頭準備了,您不進去?”商懷硯又問。
“他沒有這麼快開始,讓他先考慮一會兒,免得待會做菜的時候着急,把菜做壞了。”董老頭對易白棠呈隨手打發態度,對商懷硯卻頗為和藹可親,也將話說到十分透。
這讓商懷硯對自己待會要說的話有了點把握。
“我和白棠感情很好……”商懷硯說得比較慢,也挺誠懇,“您剛才說白棠爸爸和媽媽理念不合,所以分開。”
“他們怎麼分開的並不是很重要,事情都已經過去二十年了,糖糖自己也不在意,不用深究了。”老頭兒說。
也就是說白棠的爸爸確實是出軌,然後和他媽媽離婚了。商懷硯想。只是老人家不願意說人壞話,所以才用“理念不合”這四個字。
“那白棠想知道的媽媽的事情呢?”商懷硯問。
“怎麼,那小子覺得自己贏不了,讓你來敲邊鼓?”老頭兒笑道。
“我看他確實贏不了。”商懷硯實話實話,說完了時候,他笑起來,也慢慢說,“而且我覺得,這種事情,白棠沒有選擇權,至少應該有知情權吧?”
老頭兒這回不說話了。
他在搖椅上快速一抻身體,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將蒲扇和煙斗往桌上一丟,麻利地溜進廚房,只丟下一句話:“好了,時間差不多了,再給那個小崽子空餘,就該我趕不上他的速度了。茶和水果都在桌子上,不要客氣,想吃什麼自己拿。”
商懷硯:“……”
臉呢?!
他瞪着跑進廚房的矯捷身影,沒瞪到對方重新出現,倒把本來在廚房裏的易白棠給瞪了出來。
易白棠目標明確,直接走到了商懷硯面前,默不作聲看着商懷硯。
商懷硯有點心虛,心想我剛才說的話難道被聽見了?
他問:“怎麼……”
易白棠突然說:“我會補償你的。”
商懷硯:“?????”
這一瞬間他想了很多事情,包括出軌和絕症和處宇宙毀滅。
易白棠一臉隱忍與委屈:“待會如果你吃到了更好吃的東西,不許拋棄我,不許提分手。”
商懷硯:“……”
喂!誰會做這種事情啊!
但不知為何,他的心軟成了一灘水,接着不由傻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