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帝王篇章(3)

88.帝王篇章(3)

雍坤帝踏着一路問安聲進了清明殿,清若正杵着下巴坐在暖亭里發獃。

被問安聲扯回思緒,嘴角帶起自然而然的笑意,也沒迎出去,就在暖亭裡子椅子上起身給他行了禮。

雍坤帝擺擺手免了她的禮,身後的德至給清若行了禮之後給雍坤帝寬了身上的大氅,如意和玲瓏都在身側待命,但都沒伸手去接,而是讓德至自己掛到了一邊專門設計掛大衣的地方。

外頭落着雪,雍坤帝一路坐着帝攆而來,到了門口幾步走進來,小太監小跑着給他撐傘,發間還是落上了一些雪花。

進了暖亭,這會已經化水,融在他烏黑的發間,瑩亮亮的。

桌上擺着茶盤,清若給他和德至斟了茶,“陛下用過膳了嗎?”

雍坤帝點點頭,抬起茶杯就抿了一口茶,溫度偏燙卻在唇齒接受範圍之內,雖然身子不懼寒,但剛從雪中而來,這樣的觸感加上唇齒間的茶香非常舒服。

“龔統領和龔夫人再有半月便能入京了。”雍坤帝話語帶着點淺笑告訴她這個消息。

清若眼眸透亮,小臉卻是突然跨下來了。苦哈哈的憋出三個字,“糟糕了。”

兩人中間隔着桌子,距離不遠,雍坤帝見她萎靡不振的小模樣,手指曲着在桌子上敲了敲,“胡鬧夠了,現在知道怕了?”

清若癟了癟嘴,顯然懶得回答這個問題。

父親母親回京,意味着她進宮的消息絕對瞞不住了,到時候,不然就是龔夫人衝進宮來暴打她一頓,不然就是父親直接傳信命令她回去。

這件事,雍坤帝也幫不了忙。

自那日進了這清明殿認識了這龔清若之後,雍坤帝隔上幾天或者半月就會過來坐一下。

和她說話,不費勁,不該往下的,點到為止她也懂,能繼續說的,她的心界和一些理解這兩個月可給了雍坤帝不少感觸,對於明年開春后要施行的一些新政也有了調整和改變。

所以現在,兩個關係非常融洽,也確有點能言語能閑談的好友味道。

雍坤帝自然知道她入宮之事瞞了她父親母親,年關將至,她的幾位兄長今年在外駐守,父親母親回京復命也算是給龔家長輩獻年禮。

她這會害怕也正常。

只是雍坤帝從沒問過她為何要進宮。

給她的餘地,願意說就說,不願意,她父母再氣,她既然現在在宮裏,他護着也最多被念叨幾句。

這小模樣,苦大仇深皺着眉頭,小臉褶着,漂亮精緻的唇往下壓着一點弧度,偏偏眼眸是透亮神采飛揚的。

害怕,可是父母回來,她更多的還是高興。

雍坤帝抬着茶杯,視線落在她的臉上,看着她趣味盎然生動似言語的表情。

這皇宮,最有蓬勃生氣的地方便是這清明殿。

往後靠着舒服的座椅,雍坤帝閑散的吩咐,“去,給朕彈一曲。”

清若的琴藝,有次他過來時候她正在撫琴,和玲瓏的專業細緻相比,漏缺很多,但是,是鮮活的,聽過的,沒聽過的曲子,在她那裏,似乎都會帶上真實的生命力,閉上眼睛,能看到曲子衍生出來的小孩童在樹蔭下嬉戲玩耍,又或者清秀溫婉的女子,倚窗盼着心繫之人到來。

雍坤帝想知道,她這個時候彈的曲子又是什麼樣的。

清若抬眼看他,嘴角還是下壓的模樣,顯然很不滿他現在還指使她,站起身來懶洋洋的行了個禮,聲音有些氣呼呼,“是,陛下,臣女領命。”

果然是氣着,雍坤帝都不用看她就知道。

琴台在暖亭靠牆壁的位置,撫琴的椅子上也鋪着軟墊非常舒服。

十指纖纖搭在琴上。

琴聲起,雍坤帝閉上了眼睛。

調皮的,乖張卻惹人憐的,總是開心喜笑顏顏的,闖了禍,小害怕卻還是心心念念家的,小女孩。

雍坤帝閉着眼,勾了勾唇不知是開心還是嘲諷,琴音而已,他居然能聽出這麼多東西,他記得他隨口問過德至,龔清若的琴藝,德至忠心不用質疑,他既然開口問了,德至就是非常認真的回答。

不過也只有兩個字,‘靈氣。’

怎麼他,就能聽出這麼多東西。

雍坤帝睜開眼看過去。她還在撫琴,雙手搭在琴弦上波動,身子也不像尋常琴女那般端正,頗有些懶洋洋的味道,眼睛半眯着,頭髮柔柔披在身後散着,像一隻在太陽底下打盹的貓。

一曲終了,清若輕微嘆出口氣,視線落在琴上,是溫柔的。

抬起頭來,雍坤帝看着她,話語也很溫和,“說吧,可要朕幫你。”

“要!”清脆亮潤的聲音沒有絲毫猶豫。

雍坤帝幼年習武,師傅要求嚴格,夜晚在密室里練習,對面是一排排的蠟燭,他要控制着掌風,密密麻麻的蠟燭里,只能有一支被掌風熄滅。

無數次的失敗,無數次的重來。

而這時候,蠟燭就要他自己來點。

時常是夜晚他一個人在密室,一支支把蠟燭點燃,因為專註,那時候視線一直落在蠟燭上。

點燃蠟燭的時候,蠟燭的引心會有輕微的噗聲,而後青藍色的小火苗越來越大,最後變成鮮紅的顏色。

其間整個到蠟燭亮起不過一吸之間的事,但是因為那時候的專註,就能看出中間其實有過程。

可是她的眼眸,真的是瞬間亮如漫天星辰。

閃亮卻不扎眼。

黑黝黝的潤着一層光彩,像是黑水晶。

明明是和火苗不相關的顏色,雍坤帝卻在這時,腦海里快速放映過幼時在密室習武一次次點燃蠟燭的過程。

指尖很癢,雍坤帝也沒壓着,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相互搭着搓了搓,有輕薄的繭子。

勾了勾唇,雍坤帝點點頭,這算是應下了,護着她,護得周周全全的。

其實即便不明說開,雍坤帝也是要護着她的,之前不問,不過是念着她才十幾歲,正是自尊心強盛的時候,怕一問適得其反,聽了她的琴,他便想問了。

晚間雍坤帝處理完政務,從政務殿出來,門口跪了一溜煙的小太監和宮女,幾個模樣倒是他知道的,幾個妃子身邊的大丫鬟,還有兩個嬤嬤也跪着。

白日飄了一整天的雪,晚膳前一會才停了,不管多大的雪,政務殿門口都是不會有積雪的,沒有積雪,但是依舊天寒地凍。

跪着的一溜煙人身邊都有火盆子在燒,但看得出幾乎都被凍得臉色泛白了。

見到他出來,各個僵硬着身子伏地齊呼萬歲。

身後的德至上前一步在他身邊開口,“陛下,跪了一個半時辰,火盆子是奴才命人準備的。”

雍坤帝點點頭,他在政務殿,後宮有事找,是不敢喧嘩鬧騰的,所以,只能跪着,等他出來。

“起來吧。”

他一開口,地上伏着的十幾人全部喊着萬歲作勢要起身。

身子已經是冷僵了,又是一直跪着,膝蓋處更是疼。瞧着一個個起身都不利索,德至擺了擺手,在政務殿門口的小太監齊齊上前去能把歪歪斜斜的人撫穩。

“陛下,奴才們請陛下為娘娘們做主。”

“哦?”

“晚膳時分,娘娘們念及龔小姐進宮多日,怕龔小姐獨自一人孤單寂寞,便相約準備了膳食準備去清明殿和龔小姐一道晚膳順便寬慰龔小姐……”

雍坤帝抬手捏了捏鼻樑,德至一看就知曉了,直接出聲打斷,“說重點。”

他的聲音不高不沉,甚至是慣有的陰柔嗓,但是一開口,還準備聲淚俱下的嬤嬤連眼淚都嚇在了眼眶裏落不出,話語卻十分利索,“龔小姐把一道去的七位娘娘給打了。已經宣了太醫,德妃娘娘額頭撞破見了紅還沒醒,良妃娘娘被龔小姐鞭子傷了也沒未醒。”

老嬤嬤說完,身後的太監丫鬟們不顧身邊扶着的小太監,又齊齊噗通跪下,“請陛下為娘娘們做主。”

雍坤帝,“……”

雍坤帝轉身回政務殿,“去宣她過來。”

“是。”德至領命。

殿門口的嬤嬤丫鬟門見他發了話,不敢再鬧,這會安安靜靜的被太監們扶着起身,“送去太醫院。”

“奴婢(奴才)謝德公公。”

七位娘娘被打了,聽起來這數量不多不少。

但是,這已經是皇宮裏所有的妃子了。

雍坤帝自登基后沒有舉行過選妃,後宮也沒有添過人,他自王府帶出來的人,具都封了妃。

不過那時候是十一人,這七年,死了四個。並且都是死在第一年,這往後的六年,後宮和不和諧不知道,但是非常的安定安靜。

清若顯然已經是睡下又被喚醒的模樣。

晚間天寒風急,她穿了厚厚的大氅,整個人裹在大氅里連帽子都戴上了只露出一張困意朦朧的小臉。

到了政務殿,德至帶着清若在門口跪地,“陛下,龔小姐來了。”

“讓她進來。”

帝王的聲音,隔着厚重沉朴的木板,映着檐房上透亮的燈籠,威嚴而肅穆。

德至推開巨大的門板,躬身退後,“龔小姐請。”

“有勞德公公。”聲音軟綿綿的,困頓之後被冷風吹過帶着沙。

雍坤帝放下手裏的書,抬眸看她,整個人藏在雪白的大氅之間,因為衣服寬厚,顯得有些圓潤。

屋裏有壁暖燒着,大概是睡意未散,也沒解身上的大氅只是拉下了帽子。

走到距離高台三塊墨玉地磚的距離跪下行禮,“臣女龔清若見過陛下。”

“起來吧。”雍坤帝溫潤了聲線。

她低着頭行禮,長長的青絲散在身子兩側和後背上,帽子拉下來,頭髮就有些蓬蓬的。

“啊?”抬起頭看他,樣子也是傻乎乎的偏了偏頭,像是意外。

雍坤帝指了指旁邊為議事大臣備下的椅子,“起來。”

“哦。”真的呆,杏眼圓乎乎的,帶着透着睡意和有些粉嫩的臉頰,滿身雪白的模樣,不像貓了,貓可比她靈氣。

“怎麼動的手?”待她坐到椅子上后雍坤帝才開口問她。

她的身子繃緊的動作很明顯,即便隔着厚厚的衣服都能看出,眼眸里的睡意也散了,清醒了一大半,皺着眉,卻沒有開口。

雍坤帝等了一會,見她不開口,便自己說了,“朕去清明殿次數多了,去找你麻煩?”

清若突然癟了嘴,剛剛繃緊挺直的身子往後縮靠着椅子,仰着頭看向坐在高台御案桌后的他。

乾淨清透的眼睛裏,委屈。

“她們對我起了敵意,我不想每次你來我往的小伎倆,這第一次,便要她們怕。”

雍坤帝心裏蔓延出一點笑意,這脾氣倒是不像她那笑面虎能忍的祖父,那像誰?不想說。

“朕罰你呢?”他開口問她,原本想要繃著點森嚴的口吻在話語裏,開口卻是不自覺地軟了聲線。

哪裏有威嚴,簡直快趕上名言縱着她胡鬧了。

小姑娘彎了眉眼,方才就一直看着他,這會眼睛像是新月,臉上的粉嫩剛剛好,站起身直接往這邊走,隔着高台,他和她之間距離有些遠,她抬着手,儘可能抬到最高處,“好呀,陛下罰我,打我手心吧。”

真是……

雍坤帝扯了下嘴角,朝她勾勾手,“上來?”

圓乎乎的眼眸蹭的亮了一下,秉着呼吸問他,“可以嗎?”

朕還能食言不成?雍坤帝點了點頭。

清若幾乎是放輕了呼吸,雙手拉上了衣擺兩邊,腳步輕輕的踏上了台階。

這地方,是皇帝的御案高台。

腦袋的動作雖然不大,但是眼珠子快要轉出去了,雍坤帝勾着唇角,“張開手心。”

似乎是讓她上來的衝擊力度還沒緩回來,小姑娘暈乎乎的乖乖聽話,白嫩嫩的掌心攤開在他面前。

“啪啪啪!”三聲,清若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雍坤帝動作極快,這會已經把打她手心的毛筆放回了筆下。

力度不重,但是也不輕。

有點疼,還有些麻麻的癢。

清若盯着自己的掌心,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抬眼看着一臉閑適的雍坤帝,“陛下還真打呀?”

雍坤帝挑了挑眉,不打?朕得花多少功夫給你善後,少批好幾份奏摺的時間,不打你,這交易可不划算。

“打得過,自然是好的,但是女人間的陰私……”雍坤帝開口,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認真的看着他聽着話說話,有點說不下去了。

雍坤帝停了話語,輕輕蹙了蹙眉。

“嗯?”她奇怪的偏了偏頭。

雍坤帝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這氣是不是從心裏嘆出來的,他只覺得這輕輕一口氣拉動了他全身的經脈。

“龔夫人可有教過你后宅賬計?”

清若點點頭。

雍坤帝視線落在她還攤在面前的掌心,皮膚太嫩,他已經精控了力道,這會還是起了一條紅痕,十指尖沒有一點點繭子,不少貴女哪怕手背嬌嫩,但是因為自小習字練琴作畫甚至繡花,指尖總會留下繭子。

“明日德至會帶教輔嬤嬤去清明殿,你以後接管後宮衣食,她會先幫襯你一段時間。”

“……不要……”

雍坤帝抬眼看她。

清若抿了抿唇帶起一個軟乎乎的笑,“麻煩。”

雍坤帝不語,依舊看着她。清若就手就拉住了他的衣袍袖擺,輕輕搖了兩下,“陛下,好不好?”

雍坤帝現在想拍自己,因為他聽見自己溫和的聲音回答,“好。”

沒有責罰,連交代一下為何動手的過程都沒有。

折騰了一個時辰,德至又把清若送回了清明殿。

而雍坤帝還坐在政務殿裏,奴才擺上了棋盤,他在和自己下棋。

黑白的棋局,黑棋贏,那白棋就是輸,白棋贏,那黑棋就是輸。

奪嫡之路,贏一人,其餘皇子便都是輸。

從來,不是輸就是贏。

這就是世間百態的規則。

可是這規則,有了點問題,龔清若,是個矛盾體。

雍坤帝對龔清若的第一次評價,細緻周全分寸拿捏極好,七竅玲瓏心。

第二次,靈動生機勃勃。

第三次,小孩子心性,十六歲少女的乾淨清透,那一次,是他去清明殿時撞見她纏着如意給龔夫人托信,要吃糖葫蘆,要吃民間小雜食。

今天,雍坤帝不想給評價。

帝王之術,他從小便在學,聯合著學識,一點一滴積累進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幾乎成為本能。

棋局僵住,白棋黑棋勢均力敵。

自己與自己下棋,多是這樣的結果。不過這定律在她身上沒準過。

雍坤帝把手裏的棋子放回棋盒,門口響起德至的聲音,“陛下,奴才回來了。”

“嗯。”雍坤帝應了一聲,“禦寒湯喝了沒?”

“奴才已經交代了太醫院的人守着了,龔小姐說困了,明日起來再喝。”

雍坤帝皺了皺眉,沒有再說話,門口也就安靜無聲。

**

小傢伙,后宅賬計嫌麻煩?

得給她養人,通精算還得拿捏住命數對她忠心。

若她以後有了夫君人選還嫌麻煩,

便可以帶着過去幫她打理。

——【黑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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