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帝王篇章(2)
定都位於京衡國中部偏北,雪在冬日來得晚一些。
處理了政務,雍坤帝起身帶着德至出了政務殿,昨夜的雪不大,宮道上的積雪早已經被清掃乾淨,因為天冷,薄薄的一層積在屋檐牆頂也沒化,內力凝神,掃過去便能瞧見積雪上落上了一層透色的冰晶。
乾淨清透的世界。
冬季北邊胡人盤踞的草原糧食銳減,京衡的精兵正在往前壓進,前線有保暖的衣物,有充足的糧草,有源源不斷運過去的炭木。
來年開春之前,北胡必降。
戰報還扣在案頭,雍坤的心情不用猜測,非常好。
曦兒喜梅,御花園深處便是刻意開闢出來的梅園,有內力在身,並不懼寒,每到梅花開放時節,雍坤帝處理完政務總要去走一走。
路途很安靜,這個習慣宮裏所有人都知曉,卻沒有哪個宮妃會預謀在這裏上演一出偶然相遇,原因不用多講,前車之鑒足夠慘烈叫人記憶刻骨銘心。
御花園偏北,雍坤帝五感過人,空氣中清冷的雪花的味道帶着天地最純凈乾淨的清香,混着一點點似乎帶着清幽傲骨的梅花香味,還有,清淡的酒香。
德至自小跟着他,忠心耿耿,在雍坤帝面前永遠他是天他是地,但其實自身功夫放出去也足夠威懾一些人。
見前方的雍坤帝停下了腳步,也凝神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
空氣中混着的梅香不是身後御花園裏的梅香。
雍坤帝無心後宮,這御花園本來是歷朝歷代的香艷場.所,在這一代幾乎要成為皇宮裏最冷清的地方,花種本就不多,加上冬日,雪一壓,儘是白白的一片。哪還有花的影子。
至於那片梅園,雍坤帝不喜人靠近,雖沒有說過,但是這是皇宮裏不成文卻每個人都牢記於心的規矩,所以裏面的梅花任由生長,有長得野蠻橫行的,也有萎靡不振的。
其實花也像人,花香就好似人體帶着味道,聞着似乎沒什麼差,但是內息高手一凝神便能分辨一二。
現在空氣中混着清淡酒香的梅花香味,叫人舒服,具體的感官,就好像記憶里常會浮現兒時對於美食記憶的味道,會浮現,知道喜歡,卻是抓不住那一種縹緲的絲線。
德至凝神分辨之後便不再有所動作,盡職盡責所有的注視只停留在雍坤帝明黃色的背影上。
雍坤帝抬腳,帶着德至沿着這酒香的方向走去。
京衡國的皇宮不算巨大,但範圍絕對不小,兩個人似乎踏步不緊不緩,但身影一過,明明只是一步,又似乎已經三步的距離了。
“陛下,這邊是使臣行宮。”
“嗯。”話音落,二人已經到了宮殿門口了。
很明顯能看出,宮殿的殿名牌是新掛上不久的。
三個字落在淺色的木殿牌上,‘清明殿’,烏金墨,即便一眼看過去是黑色字體,但細細再看,陽光一照字體上處處細細碎碎的反着金色的光芒。
字體風骨流暢,飄俊朗奕,古話講字如其人,至少一個人的字能看出寫字人一半的心性風骨,落筆力道可看脾氣溫和或暴躁,走筆之間能判斷是否優柔寡斷還是剛毅果決,字體間隔可看能容人容己程度,而最後字旋,這能看韌性與靜心程度。
雍坤帝鋒利的眉輕輕蹙了蹙,這字,不是出自龔首輔,而且單看這字,他朝堂上一半棟樑得敗北。
‘清明殿’。龔首輔的寶貝孫女,名字他還是知曉的,清若,這般明晃晃的加個明字就落殿名,囂張,還肆無忌憚。
若是龔首輔早前說的實話,她鬧着進宮,那這樣心性的人,進宮快三個月他不聞不問,早該去政務殿求見了。
這是這三個月不聞不問,她這邊一點動靜沒有,安靜到皇宮裏都快忘記龔首輔的寶貝嫡孫女進宮這件事了。
顯然……事情有環節錯了,龔首輔沒膽這樣明目張胆的欺君,至少,有些事情的本質和他所聽不符。
明黃色的身影太過特別,在這京衡國獨一無二,何況那人氣勢磅礴,只是負手而立已經避世凌然的肅穆感。
清若自椅子上起身,帶着一眾宮人行禮問安,“龔清若見過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雍坤帝站在殿門口,稍微低頭往裏望去,行禮的姿勢很標準,內里穿了一件水藍色的內襯,外面披着白色的狐絨,但是屈膝行禮的動作不僅優雅標準,甚至狐絨邊角都沒落到地上。
問安的話也說得符合貴女氣度,聲音軟而清,一字一句不緊不慢吐字清晰,叫人聽着輕容也舒適。
心思轉了一圈,也不過是瞬間,“起身吧。”
“謝陛下。”
落落大方帶着宮人起身,視線落在他臉上,卻沒有直視他的眼睛,這是恭敬最好的視線落點。
雍坤帝見過的美人不計其數,這一個不算最好看,但是確實,他一瞬間懂了龔首輔那般半生朝堂腥風血雨里度過的人為何會寶貝他至極。
她看着他,目光落落大方帶着輕柔乾淨的笑意和尊敬,沒有半分逾越和愛慕的痴意。
只一眼,雍坤帝便確認了,消息確實有誤。
誤在哪個環節,現在不是追究的時間。
清若側開身子朝身子後方做了個請的手勢,“陛下,臣女正在煮清酒,陛下若有興趣賞臉嘗一嘗?”
她身後不遠處,有個小亭子,說是小亭子,也不盡然,因為周圍是鮮綠的藤蔓繞着柱子而長,而柱子之間用上了透明的玻璃,不過看過去,那玻璃是有些模糊的,裏面看不盡然。
開着幾面小窗,索性現在‘正門’開着,內里也可一覽無遺。
佈置得像一個小寢殿,不過有琴台,中間的桌子偏大,邊角放着一些粉色的小花。
現在中間的桌子上一邊放着棋盤,一邊正在煮着清酒。
看起來,非常不錯。
雍坤帝抬腳走進來,環視了一下便知道那混着的梅花香是為了了,這院子裏梅花不少,不過全是白梅,被雪一蓋,不細看看不清晰,只是白梅雖然最不顯眼,落了雪之後確實香味最喜人的。
雍坤帝第一個抬腳進了亭子,便發現內里乾坤了,他在外面只透過門看不真切,內里比外面看着大很多,並且周圍的玻璃外面看裏面是模糊的,裏面看外面確實非常清晰。
清若已經跟着進了屋,主座自然讓給了雍坤帝。
自己坐在了對面的小圓椅上,親自給他燙洗酒杯,而煮着的清酒不僅斟了雍坤帝的,還斟了德至的。
“陛下。”
“德公公。”
德至跟在雍坤帝身後,大桌子後面有一排的椅子,也非常舒適,似乎就是專門為他這樣跟着主子而來的準備的,忍不住又細看了一眼遞酒杯過來的纖纖細手,剛剛那番燙洗酒杯斟酒的動作雖然簡單,但也是有些訣竅的。這龔清若做起來,自然流暢富有美感簡直像在作畫。
“有勞龔小姐。”
短時間內,雍坤帝確實已經給了她很高的評價。
屋裏和外面的氣溫有差,雍坤帝轉頭看了看便知道了玄機,和暖房一脈相承的原理,不過她這裏顯然完善得非常好。
忙完之後,清若才朝雍坤帝笑了笑,乾淨,透徹,沒有懼怕,也沒有迷戀,只有子民對他們的皇,最虔誠的尊重崇敬。
雍坤帝忍不住緩了緩神色,抬起白玉的酒杯抿了一口一酒。
“好酒。”兩個字,落得清俊有力。
德至也忍不住抬起酒杯嘗了嘗,什麼味道,能讓陛下稱一句好。
清若彎了眉眼,坐在他對面,“臣女的榮幸。”
冬日裏,煮酒花香暖房。
雍坤帝常年清冷的眼眸印上了些許溫度。
手邊就是棋盤,下到一半,雍坤帝掃了一眼,不是尋常。
轉而問她,“自己下的?”
清若點點頭,自己也喝了一口酒杯里的酒,動作帶着女兒家的矜貴柔美卻不做作,偏了偏頭問他,“不知是否能得皇上指點一二?”
雍坤帝時常自己與自己下棋,在寂靜的深夜,又或者在即將破曉的黎明。
棋盤上,白子稍微勢微,雍坤帝挑了白子,直接用動作回答了她的問題。
清若笑了笑執起了黑子。
進暖亭前,她吩咐了如意和玲瓏,這會兩人動作輕微的進來行禮,上了糕點,而後如意在身後待命,玲瓏坐到了一邊的琴桌上。
輕柔的琴聲響起,雍坤帝抬眼掃了一眼,對面的小姑娘白嫩如玉的指尖夾着黑子,正在仔細看着棋盤,神情認真,眼眸里卻總是淡淡笑意,似乎錯落這着冬日和煦的陽光。
開始時兩人落子都有些慢,越到後面反而越快,清若已經被雍坤帝逼入絕境,神色很認真,卻一直沒有開口,清酒微甜不上頭,如意一直在旁斟酒,琴聲也一直柔和。
最後一擊。
定了勝負。
清若放下棋子也沒有猶豫,真心實意,“陛下贏了,臣女學藝不精。”
雍坤帝看着她,兩人之間隔着桌子,其實相距不遠,她額頭上有一些細微的汗珠,剛剛的情勢確實被他逼得急了,但是陷入死境也沒有認輸,卻在最後勝負之時乾淨利落的放下了棋子。
現在開口,聲音已經是乾淨的軟糯,帶着十六歲少女特有的一切美好。
透亮的杏眼,有笑意,還有不服輸的戰意。
學藝不精。
換成她祖父,也許輸贏難說,但這朝堂之上其他輔臣沒有五個能撐她這麼長時間。
雍坤帝嘴角帶出一點弧度,“下次想贏嗎?”
清若重重的點頭,想贏,怎麼不想贏,只要有比賽,那就沒有人不想贏。
雍坤帝心裏輕輕嘆了口氣,這龔清若,若是兒郎,這朝堂上必定有他一片天,或許還會成為他為下任君王培養的輔臣。
僅僅一次見面,給了她這麼高的評價,雍坤帝自己也有些驚訝,但細想之下也不算太驚訝。
“朕的棋藝太傅寫過一本心得,一會朕派人送來給你。”
清若燦爛笑開,按照她的禮節細緻,現在該朝他行禮謝恩了,但是她沒有,只是接過如意手裏的酒壺自己給他斟了酒,開口便多了兩分暖音,“謝謝陛下。”
他不用賞賜定性,她便也不行禮。
雍坤帝點點頭,她剛斟滿酒,他便抬着喝了一口,喝得不多,但是顯然,帝王心這一刻是舒暢的。
他們棋局停下之時那邊的琴聲便停了,侍女安安靜靜的坐着,雖然長相也算精緻乾淨,可是視線幾乎沒有接觸過帝王,偶有接觸眼眸里也只有遵從再無其他。
德至再看心情舒適到眉眼舒展的帝王,心裏難免對清若恭敬再添的同時也添了維護。
清若和帝王之間的相處,沒有一絲曖昧哪怕兩人之間還掛着不明不白的身份問題。但是卻自然而然哪怕第一次見面。
帝王今日,該是有種交得一朋友的感覺了。
出生在皇家,奪嫡的血腥之路,成為帝王之後無上卻又清冷的王座。
朋友這兩個字,別說在雍坤帝的認知里,就是從前在德至的認知里都是從未出現過的。
今日,不知為何,這個詞就這麼在腦海里扎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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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清若。
七竅玲瓏心。
唯一可惜不是男兒身。
——【黑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