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虛情
來通稟的是丫鬟笑春,稱表姑娘一行已至,請諸娘子郎君們移駕前堂。明姐小臉兒一沉,彎彎兩道柳眉微蹙,她心頭百般滋味,面上卻一絲不顯,又見得母親略頷首,問,“午膳備好了么?”
笑春稱是,孫氏便領上明姐蘭姐,身後婆子丫鬟們緊隨其後,一眾人浩浩蕩蕩往正德堂去了。
內宅深深,冬令時節白皚皚一片,積雪反射金燦日光,倒烘襯出幾分流麗的意態來。侯府佔地甚寬,內里更是廣袤天地,撇開侯爺夫人居住的松風閣,兩位姨娘,嬌客郎君們也各有小苑。從華姐的憑欄榭到正德堂,路程並不算短,諸人行檐廊,過畫橋,復穿行三兩花苑,正德堂方現於眼前。
門外僕婦們垂首恭迎,遠遠瞧見孫氏一行,紛紛行注目之禮。人近了,一個丫鬟便朝門內傳話,呼曰:“夫人與華姐明姐來了。”畢了回過身,同眾人一道給三位貴主納福行禮。
主母擺手不作言語,領着一雙娘子穩步入室。廳正中擺着萬年松盆景,裏頭的僕從們立於門道兩旁註目,見趙氏大婦同兩位嬌客來了,皆細聲細氣恭謹見禮。
明珠一雙小手死死收握,咬緊唇兒,渾身氣得微微發抖。是了,便是今日今時,前世害她的仇人就要再見了!
她心頭惱怒至極,面上卻猶是乖巧可愛的樣子,抬眼望,堂屋裏燃了檀香,白煙裊裊後頭依稀可見一人影,纖細條子,瘦而不高,稚嫩的臉兒上生了雙小鹿似的眸子,水粼粼猶自含淚,正是程氏雪懷。
程雪懷同孫氏對望一眼,頃刻間淚盈嬌面,泣不成聲喊了句姨母。那聲兒極是細柔的,不聞其聲先落淚,惹得一屋子人俱是感傷不已。
趙家主母貫是心腸軟,她這一哭,不由令人想起這孩子的雙親,孫氏心中悲痛,竟也跟着潸然淚下。攬緊了外甥女一通柔聲安慰,說道:“懷姐,好孩子,往後就安心在侯府住下,就拿這兒當自個兒家一樣。”
明珠面上一副難過動容神態,心頭卻是冷笑不已。狼心狗肺的東西,她母親帶之視如己出,她與之更是無話不說的摯友。不知這蹄子的良心可是被狗吃了,上一世竟狠心對她下那樣的毒手!
卻見那程雪懷仍舊流淚,上氣不接下氣幾近斷腸,抽噎道,“姨母,我母親與父親……”後頭的話不待說完便又繼續哭。
孫氏心善,這外甥女又生得楚楚可憐,不由更加心疼,摟緊了哄道,“往後拿姨母就當自己母親一般。”邊說著,她轉過頭,抬手將明姐華姐招來身前,朝懷姐道,“這是你四姐姐華珠,這是你七姐姐明珠,從今往後,你們便是嫡親的姐妹。”
嫡親的姐妹?明珠聽了這話,登時渾身如置冰天雪地般。上一世自己與程雪懷何其交好,是姐妹亦是摯友,什麼好的都念着這個表妹,表妹受了氣,全是她為之出頭,可這蹄子呢!勾搭她未婚的夫婿,甚至還親手拿匕首刺死了她!
今世她要保住趙氏一族不受大難,而那些個前世那些害她的仇人,自然也一個都不能放過!
明姐心中怒極,小小的身子抖如風中落葉。孫氏看出些端倪,回過頭來道,“這是怎麼了,身子不舒坦么?可是風大受了寒?”
聞言,明珠搖搖頭,粉嘟嘟的小臉蛋上似是難過,軟聲道,“沒有,妹妹哭得可憐,女兒心中也感傷罷了。”話說著,她小手一伸將程雪懷拉到了身前,柔嫩嫩的五指揩去那張臉上的淚珠兒,堆起滿眼真摯:“好妹妹,快別哭了,往後趙府便是你的家,我便是你姐姐,誰也不敢欺負你。”
隔着朦朧淚眼,雪懷在眼前的小姑娘身上細細打量,漸漸的,目光里的哀傷便被好奇掩蓋。她點點頭,怯生生地喊道:“明姐姐。”
孫氏見了欣慰,心頭由衷贊明姐乖巧懂事,又指着華珠朝雪懷道,“懷姐,這是四姐姐華珠,你叫她華姐姐。”
華珠俏生生的小臉上木木的,彷彿半點兒不為雪懷的悲切所動。華珠十三,在雪懷眼中已是個大姐姐,此時見她面色冷漠,不由愈發膽怯,竟往明珠身後躲了躲。
這情景,主母當即惱了,呵責三女道,“趙華珠!”
全名全姓的稱呼向來極具威懾力,便是華珠也受用。話音落,便見三姑娘扯了扯嘴角,朝表姑娘擠出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妹妹好。”
“……”表姑娘猶是怕,目光看向明珠,後者朝她微微點頭,這才壯起膽子喊道:“華姐姐。”
這頭親剛認完,門外僕婦便又入內通傳,笑盈盈說:“諸娘子郎君都來了。”話方畢,外頭便傳入陣兒銀鈴似的笑聲,珠光寶氣間,進來數位璀璨照人的少年少女。
趙老太爺子嗣單薄,只趙青山一個獨子,然而趙家的香火卻在這一輩兒傳及鼎盛,真真應了那句枝繁葉茂。大婦孫氏,膝下育有大女蘭珠,二郎禮鑫,四女華珠,七女明珠,妾房白氏亦有三郎禮書與五女久珠,柳氏則為侯爺生養了六郎禮續。
明姐側目,只見家中另幾位兄姊緩緩而來。領頭的少女極是俊俏,一襲白底朱紅碎花褙子裙,面若秋月色如春花,出落得亭亭端莊,言行舉止也是高門望族的嫡女閨秀做派,乃趙氏長女蘭珠。
再往後跟着一貴氣兒郎,體態稍豐,寬耳獅鼻,雖稚氣未脫,卻已儼然一派將相之貌。
明姐淺淺一笑,兩朵笑靨酒窩似的開在兩頰,乖巧道,“長姊,二兄。”
如承遠侯府這樣的世家,連進門兒也考究。嫡室嫡出的孩子行前,庶出的子女無論年歲如何都只能跟在後頭。長女二郎入內,往後才是小婦膝下的兒女,明姐含笑,分別一一恭敬納福,神情眉宇間無半分另待。
娘子郎君們依次排開,朝孫芸袖納福揖手,口中喊母親,世家驕矜從言談手足間流露出來。
孫氏坐在主位上擺了擺手,含笑逐一為外甥女開解。明珠牽着程雪懷的手站在邊兒上,面上天真無邪,眸子卻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這個表妹。
三姨母婚配不佳,程氏老爺不過一個鄉宦。小地方的望族和京城高戶不可同日而語,這程家小姐的衣飾嶄新,看得出是新做的衣裳,卻仍舊比不得侯府一個二等丫鬟。見了大世面便露怯色,神態可憐目光卻閃爍恍惚,儼然是個心術不正的。
明珠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上一世自己少長了些心眼,這輩子定是要擦亮了眼睛認真做人,什麼冤讎都在今世一氣兒了結吧!
認完親,也算定下來表姑娘在府上長住這回事。孫氏心頭暗暗舒一口氣,程家這孩子是根刺,扎在心口半來年,如今才總算徹底拔了出來。她出閣前與三妹感情最好,幫着將懷姐照料大也是應該,權當了卻故人一樁心事。
接着便少不了話些家常。問表姑娘可曾讀過書,讀過哪些書,往後安排着同府上嬌客郎君們一道進學。拉扯來去無聊得緊,明珠聽着犯困又不敢表露,只好挺直了小腰板兒強打精神。
是時聽得一陣輕咳微微,眾人側目,卻見五姑娘正捧心掩口,峨眉輕攏,纖細的身條如弱柳扶風。齊媽媽上前察看,遞過去一碗茶水,蹙眉緊張問,“要緊么?”
久珠與華珠同歲,身形卻瘦小許多,病態柔顏觸人心腸,孫氏見狀也道,“久姐兒,原是不該讓你來的。”說完轉頭斜了眼流穗,責備的口吻:“我只少說了一句,你便成榆木腦袋了?五姑娘身子虛,才剛下完雪,你請她來做什麼?之後讓懷姐去一趟香鈴苑見個面便是了,何至於專程讓五姑娘跑一趟。”
流穗聽了直呼知罪,埋着頭諾諾道,“是奴婢愚笨。”
“多謝母親關心……”久珠咳得嬌喘,拿手巾掩着口鼻道,“莫責怪流穗了,是女兒執意要來的。女兒身子不中用,卻也想來見見懷姐,也算替三姨母盡份心意了。”
孫氏心頭動容,不住頷首道,“好孩子。大夫開的方子還得繼續吃,你身子不好,往後冬日便不要四處走動了,只安心調理。”
明珠心頭一緊,鼻頭微酸險些流下淚來。白氏誕下久珠是早產,所以這個姐姐自生下來便羸弱多病。依照前世的記憶,久珠是早亡,嫁人過後的第二年便死在了生產之日,連同孩子也沒保住……
正黯然心傷,婆子們便又進來傳膳。孫氏因攜着表姑娘的手往花廳去,身後娘子郎君們按序出門,眾人一路緘默不語,只聽得見北風大得呼呼作響,席捲着枯葉撲面襲來。
明珠心頭揣着事,小臉上顯得若有所思。驀地,邊兒上並肩前行的華珠搡了搡她的肩膀,她望向華姐兒,壓低了嗓子小聲道,“怎的?”
華珠小臉上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長的味道,竟不似這個年齡的小姑娘該有的。她扯唇,小手悄然指了指孫氏旁邊兒的背影,“你頗不喜歡她,是吧?”
明姐一怔,心頭沉沉盤算,下一瞬笑得天真無邪,道,“怎麼會呢?”
“別裝了。”趙華珠沖她挑了挑眉,低着嗓子說:“我都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