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五十九章 末日與新生
祁晃時隔兩年多又見阮溫殊,依然不得不感嘆一句如若初見。
有些女人的優雅是隨着時間沉澱進骨子裏的,阮溫殊無疑就是這樣的人。她今天依然是一身長襟旗袍,整個人陷進大團艷麗的繁華錦簇里,眉目都顯得貴氣。
他這一次終於從半山腰走到了山頂,一路的沉默之後,見到阮溫殊這樣凜然又平靜地站在阮家的大門口,幾乎拔地而起的兩道朱門矗立在她身後,整個人像是舊時光里的美人,站在光陰的盡頭,朝他們泠泠悠遠地看來。
祁晃不能說自己有為之深刻地動容,卻無比理解阮瑩剎那間的淚盈於睫。
他們慢慢地走過去,紀崢走在他們最前,站到阮溫殊身前的時候,夫妻倆久違地又見一面,兩兩相對長久凝視,一時間卻沒人開口說話。
最終還是紀崢打破了這樣的寂靜。
“比上次見你的時候妝要濃了。”紀崢說,看着阮溫殊閉着眼睛笑起來,“人老了啊,不服老不行了吧?”
“你不戴眼鏡之後倒是看着年輕了好幾歲。”阮溫殊微仰起臉看着他,款款低眉莞爾,“總是端着表情,把人都端老了。”
“這兩年我沒少帶着人找你們麻煩,壞你們的大事,恨不恨我?”紀崢問。
“不是你也會是別人。”阮溫殊靜靜地說,“阮家被針對,被削弱,被打壓,被驅逐,不是因為我們自己做得多不好,而是因為氣數到了,已經被所有人容不下了。”
“所以兩年前的那一天,你那套戲法變成功了也好,甚至變失敗了也好,在你答應被重新收編進上面的體系時,今天這一天就遲早會來。”紀崢感慨地笑笑,朝她張開了雙臂,“我總相信那些東西還是真實存在的,只要純粹地等,總有神跡再臨的一天,事實證明我錯了,所以輸得很厲害,你呢?”
“我大概比你好一些。”阮溫殊莞爾,靜靜地答,“起碼還剩下一些東西,值得延續下去。”
他們在阮家昔日的大門前沉靜地相擁,二十年聚少離多,走上了不同的路,甚至不惜針鋒相對,最終都沒能力挽狂瀾,清醒地承受着一切。
好在還有人一起生死與共,還有跨越重重風雨後疲憊又安穩的相擁。
阮家當了數不清多少年的世家之首,甚至王朝覆滅之後還堅毅地流傳了這麼多年,但說到底,現在的這個世界或許仍然需要千百年前那些神奇的秘術,卻絕不希望還留存着那些歷經無數代帝王將相的老牌世家,畢竟人心貪婪,畢竟人言可畏,畢竟有他們存在一日,就像是前朝的影子還刀鋒般徘徊在掌權者的咽喉,終日不得安眠。
所以世家終歸難逃這樣覆滅的結局,丟失了自己賴以生存能力的阮家是被開刀的第一個,卻絕非這場風暴中最後的祭品。
他們已經要在新世界中樹立起新的神,而還信仰着過去的他們,已經為人所不容。
道理人人都懂,只是長達三年的自救之後,阮家到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還是讓所有阮家人為之哀慟。他們今晚之前就要動身離開這裏,今後恐怕也再無捲土重來的可能,千年積澱的東西恐怕很多都只能留在這裏充公,恐怕也是上面的通牒如今緊迫的主要原因。
雖然人員尚算健全,但今後沒有了經濟與地位後盾,恐怕再也聚不起一個這樣的阮家,已有的成員也會四處分散,在天涯海角悄無聲息地融入這個繁華的世界,很快便會泯然眾人,成為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不出三代之內,曾經的那些輝煌與光耀也都會漸漸成為口口相傳的故事,被一部分人捧為獵奇的談資。
阮家這座龐然大物的轟然倒下,比所有人來得都晚,卻終究沒有幸免於難。
而在阮家身後,是同樣處境危險搖搖欲墜的周家,以及現在看着春風得意,卻也在這三年間漸漸失去了號令世家能力的展家。其他散兵游勇不足為懼,在可以預料的將來,一個有新政權生造出的人造神明與人造信仰,正在慢慢地發展起來。
在這樣的浪潮中,受益的究竟是哪些人?也許是新政權新扶持上來的傀儡世家,也許是像蔣家和他家這樣忠誠的近臣。不算最後的結局究竟如何,祁晃都無意關心。這樣的計劃,沒有數十年可能都無法徹底實現,而他現在覺得,活好這輩子,也就足夠了。
莫探身後百年事,命中福禍定前程。
不知道阮家的這幾人跟他的想法是否相同,總之真的到了這一天,不論是紀崢還是阮溫殊,抑或阮歆以及阮瑩,到最後都來得十分平靜。祁晃跟着阮歆四人一起,在阮家四處沿着曾經的亭台石階走走停停,最後一站必須要去的地方是家族的祠堂,要和列祖列宗告罪,以及進行最後的道別。
阮家的祠堂在這座險峰的山頂矗立了不知多少年,雕樑畫棟都被磨掉了光鮮的漆,近年來無人修繕,斑斑駁駁地褪色成一片慘淡景況,混摻着舊時風雲際會的富貴氣,也帶着如今諸事成空的凋敗感。他們穿過一眾到處奔走收拾着東西的阮家人,穿行過重重院門,來到祠堂的諸多牌位面前。
這些牌位實在太多,這次大抵都不能帶走,而這種東西對外人來說實在留之無用,或許他們前腳走,這裏後腳迎來的就會是一場大火。
反正已經沒人再講究因果善惡與行善積德。
事關阮家救亡圖存的大事,祁晃沒有跟進去摻和,站在門外看着四人滿臉肅穆地在整整齊齊的牌位面前跪下,雙手合十,默念着聽不清楚的禱文。觀星世家祭祖與敬天總是分不開的,她們在阮家的所有過去面前虔誠地站着,默默地道別。
這個尊貴無雙的名頭,她們代代相傳地守護了很久。即使越到後來背得越迷茫,走得越沉重,活得越無奈,執念卻已經深深地植入了骨血,從來沒想過放開。然而如今到底情勢不由人,千百年前阮家靠着自己無可替代的能力,在重重帝王的歃血清洗中得以立足生存,而今這樣的能力消磨殆盡,當清洗再一次來臨的時候,終於也無可避免地被連根拔起。
祁晃不知道他們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對過去的一切道別,守了這麼久的東西說沒就沒,接受不了實乃人間常理。這樣的心情他想像不出來,永遠也無法感同身受,此刻卻也莫名覺得眼眶微熱。正盯着屋中的幾人出神,卻突然見阮歆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而後站起身,朝他走了過來。
祁晃連忙從靠在門框旁邊的姿勢調整到站軍姿模式,看看阮歆又看看裏面,驚訝地和她比着口型:“你怎麼出來了啊?他們不是還在很認真地默念什麼嗎?”
“我兩年多以前不就已經自逐出家門了嗎,雖然這段時間的情況特殊,不過做過的事就像潑出去的水,改不了的。”阮歆聳聳肩,壓低了聲音和他說話,又看了一眼身後數不清數量的牌位,淡淡地笑了笑。
“我來這裏是來和奶奶告別的——小時候父母都常年不見人影,總在她面前撒嬌,時間過得真快,這麼一算她也已經走了很久了。”
祁晃為之默然,想了想,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髮。阮歆眯着眼睛被他摸了兩下,反手拉下他的胳膊,把他拽了進來。
“你也來跟她打聲招呼吧。”阮歆輕聲說,帶上了三分眉目溫婉的笑意。
“以後大概就再也見不到了,你跟她說一聲,這就要把我帶走啦。”
祁晃愣了一下,站直身看着面前的許多列牌位,慢慢走了過去。阮歆跪回到她原來的位置上,祁晃在她旁邊跪下,在阮歆的指點中,看到了最前面的那一個黑色的木牌。
說是最新,離現在也已經過去了十好幾年,樣式看上去和其他的所有木牌都並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還沒被光陰腐蝕的那麼厲害,木牌上的清漆還烏黑光亮如新。祁晃盯着那木牌,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後慢慢地閉上眼,在心裏輕聲念。
——王朝興起之後,世家應運而生,而在王朝覆滅之後,世家也終將走向末日。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沒有永遠歷久彌新的東西,一切終將走向各自命定的結局。如今這一天終於到來,一個舊的阮家消亡,新的阮家將重生在末日的廢墟與灰燼上,早晚捲土重來。
——而您的孫女,阮歆,謝謝您給她童年帶來過值得回憶珍藏的溫暖,接下來的大半生請放心的把她交給我,我會帶給她一個足夠光明幸福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