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五十八章 故地又重回
他已經兩年多沒有聽見過祁軒的聲音。
祁晃呼吸一緊,一時間只覺萬千話語堵在胸口,卻又都說不上來,最終也只是將視線投向窗外,簡單地應了一聲。
“已經在車上了,”他問,“阮家人現在在哪兒,到底什麼情況?”
他頓了頓,沉默了幾秒后又說:“……你們呢,沒事吧?”
祁軒在電話那頭毫無預兆地停頓片刻,而後聲音才繼續響起。
“阮家就在你們曾經去過的那個地方,和這件事有關係的人大致都在那裏了,做好心理準備……雖然結局已經基本沒什麼懸念了。”
“我聽說你們那裏也遇到了點兒麻煩,解決了?”
“恩。”祁晃點點頭,意識到祁軒看不見后清清嗓子回了一聲。祁軒沒有多問,再繼續開口時,祁晃卻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若有若無的和緩。
“媽現在正在旁邊哭,說混小子好歹還記得問家裏一句,沒白養你二十來年。”
“……”祁晃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就事論事地翻了個白眼,“拐着彎罵我?”
“體諒一下她吧。”祁軒淡淡地說,“她已經很久沒聽到過你的聲音了。”
祁晃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他早已經不是那個嬌生慣養飛揚跋扈的二世祖,從十九歲開始就沒過上什麼普遍意義的舒心日子。和家裏走到這一步的確是一次次選擇之後的必然,但到底血濃於水,走得再遠也沒法真正永不回頭。
祁晃無聲地慢慢呼出口氣,將話題轉回阮家的事情上:“你剛才說阮家還有一線生機,現在又說結局已經沒什麼懸念,什麼意思?”
“阮家最終沒能爭取到造神代言人的這項差事,這是既定的事實。”祁軒說,言簡意賅地解釋,“但周家最終也沒有如願以償,上面最後的選擇是自己扶持一個新勢力出來——所以雖然爭奪失敗,但阮家的這一線生機,恐怕正握在你們手裏。”
“到底是玉石俱焚還是退讓隱忍,全看阮歆的意思——把電話給她。”
祁晃拿開手機,對着屏幕看了幾秒,而後默默將手機遞給專心致志看着窗外的阮歆。兩人不知道在電話里都說了什麼,最後阮歆沉默地將手機遞還回來,靠着他的肩,慢慢閉上了眼。
彷彿帶着無盡的沉重與疲憊,卻走得堅定而絕不反悔。
他們又一次站在了山腳。
和上一次的不管不顧與躊躇滿志相比,這次他來得更加急迫,也更加狼狽。長時間的轉車與奔波折磨着所有人的精神,他們一車將近二十人,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掩飾不住的疲憊,站在山腳短暫地望一望,沒有任何休整的時間,直接動身繼續向上攀行。
更遠處毫不知情的遊客們正輕鬆愉快地郊遊踏青,而他們面前的石階曲曲折折地盤桓向上,像一道天梯般橫亘其間,不比上次見時的披紅掛綠,這一次褪去了一切粉飾,顯出了石階與枝樹原本的模樣,古舊卻乾淨,郁青且荒涼。
他們在清晨的霧氣中一路向上。
“上次來時沒太留意,剛發現山腳下原來是有人住的?”
祁晃和所有人一道,沿着石階向上走。他雖然也來得精神不濟,不過到底身體底子擺在那兒,爬山也沒什麼負擔。他是閑不住的人,這樣的氣氛壓抑太過,於是總想着說些什麼來稍作緩和。阮歆走在他旁邊,雖然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依然回答了他的問題。
“這些都是世家的住處。”她朝祁晃看着的方向點了點,十來棟房子在綠樹掩映下稀疏地分散在下面,“算是個臨時住處吧,大家本家所在的地方不一樣,平日裏多半都各自折騰,不過每年都要有那麼一兩次集會,年頭久了就慢慢又壘了些房子出來。”
“山腳下的那些是給那些沒落的世家準備的,越向上就代表世家越好些。”
原來是這樣?祁晃轉身又探頭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地又向上看看,“那阮家在哪兒?”
阮歆平靜地笑笑:“在山頂,後來為了保護阮瑩,也是達成協定,我媽從阮家走下來,在半山腰建了個觀星台,我有記憶起,她就幾乎不出現在家裏了。”
過了那麼孤獨的多少年,到底也沒能將既定的結局改上個一星半點。
“這麼高啊?”祁晃語氣誇張的感嘆了一句,而後用胳膊碰了碰阮歆,有些期待地向上面看了一眼,“今天的事情忙完了,要不你帶我去山頂見見世面?”
阮歆有些沉重的心緒被打散不少,總算稍稍展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要上去見什麼世面?”
祁晃眼都不眨地張嘴就開始天馬行空:“見見聞名已久的八輩祖宗啊!”
“你不早早就把你們家八輩祖宗都刻在我心上了嗎?”
這句話讓阮歆稍稍一怔,久違地想起他們剛認識那段時間的鬥智斗勇。一轉眼也已經快三年了,阮歆看着祁晃,眨眨眼,總算稍稍笑了起來。
“好啊。”她略略展眉,一口答應,“等解決完今天的事情,就帶你回家見見人。”
好。祁晃沒心沒肺地笑着,頗為志得意滿地大步上前幾步,走到所有人的面前開始帶路,無人瞧見的臉上慢慢收起笑容,漸漸變得沉重。
多好的一句話啊,可惜FLAG立得太過不容忽視。
過了今天,阮家還剩什麼,他們又會何去何從?
恐怕沒人知道。
在接下去無聲而快速的攀爬之下,沒過一會兒他們也來到了半山腰。這裏和上次見時的變化反而不大,同樣是寬敞的平台,幾波人馬涇渭分明的立在那裏,相互提放與暗流洶湧的表現都極為到位——若說哪點有所不同的話,大抵就是當初阮歆的位置,如今換成了阮瑩。
初見時春風得意長袖善舞的姑娘,如今徹徹底底收起笑意,昂首挺胸地站在阮家最前,眉目冷淡而平靜,眼底與唇邊都是深思熟慮后成熟的鋒銳。
展鋒帶着人數最大的一批,與她面對面地對峙着,氣勢卻詭異地大不相同。作為弱勢方的阮瑩目光清明,筆挺地站着,神色雲淡風輕,展鋒比她高了不少,站在她面前的表情卻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某個瞬間看上去甚至有點怔忡。
祁晃上次見這兩個人時都是兩年多以前,如今再次見到,只一個打眼便明顯地感覺出了兩人之間的不對勁。初見時阮瑩的喜歡錶現得清清楚楚,展鋒自己卻不怎麼認不清。如今兩人的態度恰似正好掉了過來,只是這一次,恐怕雙方都已經心知肚明。
“展大少。”阮瑩揚起臉看着他,眸光與言辭都冷靜而針鋒相對,不給人絲毫退縮與猶豫的機會,堅定得令人為之側目,“時至今日,是我行事不周,怪不了誰。阮家敗在我手裏,我無話可說,也只好用這條命與阮家共存亡。”
展鋒長久地注視着,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到底什麼也沒有說出口。阮瑩不知道是不以為意,還是真的不在意,恍若未覺般閉了閉眼。
“恭喜你贏了。”她心平氣和地說,甚至露出了個笑來,“你展家最後能走到什麼地步,我在黃泉之下等着看——”
她將視線移開,環視了一圈周圍的人,唇角慢慢揚起。
“——說不定會很快呢。”
在這片空地中聚集的其他勢力中,有和阮家明爭暗鬥了好幾年、最後卻雙雙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周家,也有作為一切事情幕手黑手的上面,正帶着另一波人馬無動於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祁軒和祁父也在人群中間,見到他們上來了,在祁晃震驚的視線中,朝一行人隱秘地揮了下手。
阮瑩背對着阮家人站着,迎向所有盤根錯節的對立面。不同於上一次的懵懵懂懂被捲入其中,祁晃這一次清醒地當著旁觀的局外人,不期然想起阮歆當初決絕離開時霧氣瀰漫的眼睛。
時間會洗滌複雜的迷霧與幻影,呈現事物的本真與未來。無論當時受了怎樣的不平與委屈,都會在一點一滴流逝的光陰中分辨出是非黑白。
阮歆是對的,與虎謀皮的事情,到底棋差一着,滿盤皆輸。不知道如今站在這裏的阮瑩,心裏是否感到哪怕一絲後悔?為了做這件事情,姐妹反目,父女陌路,一家人四零八落,阮家也走到了這樣無可奈何的盡頭。
還是沒能得到一個如願以償的結果。
祁晃思及這些,難免有些唏噓。轉向阮歆剛想與她提起,卻頓時愣了一下。
她定定地看着阮瑩,眼睫眨了又眨,最後到底露出一點難以掩飾的慶幸,以及深思熟慮后的堅定。
“還來得及。”
她喃喃地說,在紀崢和祁晃的注視下,向前兩步,走了上去。
他們是最後一批到的人馬,打從露面起就贏得了所有人的注意。眼下明裡暗裏幾乎所有的視線都聚集在他們身上,阮瑩也同樣看着她,咬着下唇,面露掙扎的倔強。
“你來幹什麼?”阮瑩皺眉,“這兒的事情已經和你沒關係,無關人士不要擅自闖入。”
“誰說沒關係?”阮歆微笑地看她一眼,“我雖然不是阮家人了,不過以前曾經以你的名義買過一份保險,受益人是我,你今天要是被弄死在這裏的話,我大概可以小賺一筆。”
“你……!”阮瑩頓時氣極,用力注視了她一會兒后又平靜下來,波瀾不驚地低下頭去,“隨便吧,你是來看笑話也好,別的什麼也好……都無所謂了。”
“還是有所謂的。”阮歆說,“折騰出這麼大動靜,你是想死還是不想死啊?”
阮瑩愣了一下,皺着眉上上下下打量她一圈:“你在說什麼,你瘋了嗎?”
阮歆不滿:“問你什麼答什麼,不要亂加台詞。”
阮瑩:“……”
她面對阮歆時經常會有這樣莫名其妙的無力感。阮瑩高揚着的頭有點維持不住,蹙着眉低下頭輕聲咕噥:“想活又怎麼樣,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不了了……”
阮歆彎唇笑了笑,抬手摸摸阮瑩的頭,輕描淡寫地說:“想活我就救你啊。”
明裡暗裏注意着這邊動靜的所有人,聽見這句話都吃了一驚。他們對阮歆知道得不多,但對阮周兩家你死我活,最後全都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事情心裏清楚無比,一時間看着阮歆的視線都帶着點錯愕與驚疑——這個阮家的大女兒什麼門道,事已至此還能改變什麼嗎?
鑒於阮歆的神色語氣都實在不像作假,阮瑩也閉了嘴沒有說話,很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然而我其實哪有什麼神通呢,阮歆閉了閉眼,唇角帶着些許澀然又洒脫的笑意,轉向展鋒與他身後站着的一群人。
“記得以前展大少還蠻欣賞我的,現在呢?”
展鋒因她的問題而微怔,很快調整過來,點了點頭:“現在也一樣。”
“那就好。”阮歆稍稍偏頭,打量他兩秒后突然問,“那不知道展大少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讓阮家自己昂首挺胸的離開?我記得展大少是個只看結果不看過程的人,不知道我們自己痛快一些,能不能免於被驅逐除名全世家敵對的結果?”
這話一說出來,不止展鋒,就連阮家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阮歆!你幹什麼?!”阮瑩尖叫着撲向她,看上去幾乎氣到語無倫次,“你怎麼能這麼做,你怎麼能提這種想法?!我們這幾年的努力都是為了什麼,你憑什麼一句話的功夫就讓阮家消失?!”
“阮家當然沒有消失。”阮歆接住了阮瑩撲過來的手臂,但後者掙扎得太厲害,無奈只得眼神示意祁晃上來幫忙。阮瑩在祁晃的束縛下依然掙扎個不停,看着阮歆的視線帶着滔天的努力與恨意,幾乎要冒出火來。
在阮瑩的劇烈掙扎中,阮歆避開她揮動的手臂上前,抬手捏住了她的兩邊臉頰,用力一拉。阮瑩痛呼出聲,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姐妹兩個相互逼視,一個風平浪靜一個歇斯底里,阮瑩看了她一會兒,眼中漸漸泛出了淚。
“你到底要幹什麼?”她顫抖着聲音輕聲問。
“我之前說過什麼來着?妹妹中二怎麼辦,多半打一頓就好了。”阮歆搖搖頭,又捏了捏阮瑩的臉,輕呼出一口氣,看着她認真開口。
“阮家失去了這個名頭不會倒,失去了這個地方也不會倒。阮瑩,你記住,只要人還在,那就一切都還好。”
“你自己心裏也清楚世家容不下阮家的原因。”阮歆的眼睛掃過周圍打量着她們的一臉串世家,在她注視下的人都紛紛有些不自在地把頭側過去,避開了她的視線。阮歆習以為常地聳聳肩,扳回阮瑩的頭,把她從那樣的不自在的狀態中解救出來。
“阮家承載了太多過去的輝煌。”阮歆輕聲說,“但現在到了我們這一代,苟延殘喘的祖上榮光,已經無法再去號令別人了。”
“和祝裕的例子那麼相似,你應該心裏明白。”
自己要是沒幹出什麼讓人刮目相看的事,那祖上的榮耀再多,陪着人故弄玄虛的把自己神化,其實通通都沒有用。像是身後跟着個龐然大物的影子,遠看聲勢浩大,其實不堪一擊。
之前祝裕來同他們告別時就曾說過這樣的話,而今這句話到底也同樣應在了阮家身上。阮瑩神色間依然顯得很激動,手腳上的掙扎卻已經慢慢弱了下來。兩人再次對視的時候,各自已經都顯得平靜了不少。阮瑩重重呼出口氣,開口時一瞬間聲音就已經乾澀無比。
“所以你要我放棄阮家?”
“不是放棄阮家。”阮歆搖搖頭,看着她的眼睛,把問題的本質又重複了一遍。
“是放棄這個我們已經配不上了的阮家。”
那些傳說中的秘術與曾經的無上光榮,都已經在時光的洪流中淹沒殆盡。他們是不收上蒼寵愛的一代,術法失落,能力平平,已經不是曾經叱吒風雲千百年的阮家精英,現在只是幾個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就像祝裕最後還是回到了自己的私房菜館當老闆,而他們這些錯位了這麼多年的普通人,也終於到了該從歷史的舞台上謝幕的時候。
追尋神跡再臨與玩弄權臣術法都行不通,做不到,氣數擺在那裏,再掙扎也是徒勞。
“你們……”展鋒在姐妹兩個的互動中回過神來,像是對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感到茫然突兀,現在的眼神中多了許多意味不明的複雜意味,阮歆也不以為意,笑着看向他,做了個問詢的手勢。
“可以這樣嗎?”她問,目光灼灼地等着他的回答。
展鋒看了她們良久,最後開口時依然帶着一點茫然與不太明顯的苦澀,“你們……現在就要走了?”
“要是你同意的話。”阮歆點點頭,見從剛才開始一直沒有說話的「上面的人」一直沒有說話,此時突然開口,話里話外滿是盤算的味道。
“這個事情這麼辦的話可不大好辦啊。”那人打着官腔說,“本來呢,我們是抱着很美好的合作想法,想要與阮家合作的,結果因為種種原因,合作沒有成功,我們只好投入更多的精力,去重新培養適合的人選。按合同的規定來說,你方應賠償我方的這一損失——”
“賠償損失用什麼夠?”一直沒有出聲的紀崢終於開口。他看了打着官腔的中年人一眼,雲淡風輕地摘下自己的金絲邊眼睛,隨後扔到了地上。
“以後玄學院我也卸任了,交給你們,怎麼利用應該自己心裏有數,這樣夠不夠賠償你們的什麼損失費?”
“夠,當然夠了!”沒成想渾水摸魚一次居然有大收穫,回去必然要得到上面的嘉獎。中年人心中得意,說起未來的計劃興緻勃勃,“到時候有一些大型活動,可以用這個號來推,也可以給自己宣傳和洗白……”
“爸……?”阮歆和阮瑩同時抬起頭,詫異地看着紀崢。
“帶個破眼睛裝近視這麼多年了,如今老了,就不要在意這些虛的東西了。”紀崢朝她們笑笑,溫和地抱抱她們,半是感慨半是認真的說,“你們還在就行。”
周家的這次代表人來得是周清敏,這兩年多以來周家和阮家你死我活,兩敗俱傷,到最後才幡然明白過來,也許上面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用他們的想法,不過是想藉機削弱她們的家族實力,而這個辦法也確實卓有成效,阮家如今還能剩着些家底,而她們周家,已經幾乎完全散了,若不是還有蔣家媳婦這層身份在,也許都沒法繼續站在這裏。
她最近時常想起祁晃之前曾經說過的話:觀星世家若是有朝一日也走下神壇,干起了這種鑽營,那周家即便能繼續延續下去,又和亡了有什麼兩樣,以後還好意思提觀星兩個字嗎?若你們已經失去了獨一無二的價值,那當權者拋棄你們,再生造一個自己的觀星世家出來,又有什麼難的?
而今一語成讖,到底還是到了這個時候。
只是阮家如今這般壯士斷腕的做法,也實在讓她大為震驚。周清敏幾次欲言,卻又顧忌着自己身份尷尬,祁軒在旁邊看到她的狀態,低聲朝她搖了搖頭。
“他們是對的。”祁軒說,“時間見證一切。”
而在時間還沒有履行功能的現在,阮瑩獃獃地看着紀崢,眼睛又有些濕潤。紀崢摸了摸她的頭髮,溫和地朝她笑着。
“走,我們爺仨去接你們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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