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管教
秋葉細細看完域外各處地圖及軍情,窗邊几案上銅爐里的香灰已熄滅,隨風拂來一點點沉水香氣。熏香一旦冷凝下來,身後人的清淡發香就沁滲開來,合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藥味,掠過他的鼻端。
她不添香,他就冷聲問了一句:“想什麼如此入神?”
冷雙成回過神來,極快逡巡全室,立刻明了侍奉差事出了紕漏。她疾步走過去添加茶水及香球,再退回原位,還給書房一片寂靜。
秋葉看着她,連臉色也是冷的:“不願意說?”
冷雙成恭聲回道:“粗鄙心事難以啟齒,謝公子垂詢。”
這種答覆,秋葉已預料到。從來只有他問,她才會開口說話,性格謹慎到幾乎要讓他抓不到把柄。
但他卻不能任由她滿腹心事留在府里。
才來幾日,心、神、氣完全不在他身上的奴僕,越發要引得他使些手腕調,教下了。
秋葉起身,瞥了冷雙成一眼,冷雙成會意過來,跟着他步入書房毗鄰的畫室。她以為他要作畫,連忙倒水磨墨,並準備好了畫具。
秋葉尚潔,垂袖遮蔽雙手,並不動作。
畫室外值守的侍從按照慣例,敲擊檐下懸挂的雲板,喚來專司侍畫的婢女。
侍女拈裙疾步走進畫室,先施禮,再當著冷雙成的面凈手、拂塵、戴上布手套,從擱架上取來一幅幅的畫卷,一一攤開放在纖塵不染的桌案上,臨末了還轉頭向冷雙成福了福,輕聲問:“冷護衛還有吩咐么?”
一名司職侍女不去問主人,偏偏來問旁邊站着的屬從,其用意當然不是客套話那麼簡單。
冷雙成稍一思索,恍然:原來是專程演示一遍侍畫過程,要她好生學習呢。
她連忙還禮:“在下銘記在心,不敢僭越說‘吩咐’二字。”
侍女放下擋風的紗屏,先離開畫室。
自始至終秋葉都是淡然佇立,他不發號施令,冷雙成也不便做什麼。
若像前兩日,她必定是一動不動地陪站。
可如今涉及到觀摩畫卷,有了前番夜浴的教訓,她聰明地先打量清楚。
片刻后,秋葉說道:“一共九幅畫作,從南到北的畫技已凝聚在其中,你看出了什麼?”
冷雙成回答:“我才疏學淺,不敢在公子面前非議大師之作。”
聽他冷淡不應,她又恭聲加了一句:“這話實是出自本心,請公子為我指點畫中迷津。”
秋葉執起紫圭筆,在宣紙上畫了一竿竹子,寥寥幾筆,形象俱備。他不說話,等待風乾竹畫。
冷雙成低聲道:“公子——可否出聲指點一二?”
秋葉置若罔聞。
直到此時,她才明白了,原來他不願意說,或者是,不屑於說。
可是以她目前的習畫資質,她是真的看不出九幅圖之間的區別。
冷雙成躊躇一下,就說道:“先前書房裏公子問我想些什麼,我一時大意,竟敢推脫了公子的責問,是我的不對,請公子雅諒。”
秋葉不置可否,提筆在竹子之旁畫了一塊山石,再待風乾。
她繼續說:“公子如此聰慧,應是已猜到我心中所想,所以才列出這諸多畫卷,供我研判。”誠然他所預見,她想的確是本朝畫法,是否與“沒骨托染”有一絲關聯。
哪怕些微痕迹也行。
秋葉第三次畫出的是一道山崖,繼續罔顧冷雙成的請求。
冷雙成睇眼看過去,隱隱瞧出了門道。
他竟是選取九幅畫中的某一局部,用工筆再依樣演畫出來。
她忍不住走上前一步,細細打量。
可在她眼裏,依然無變化。
秋葉只畫三處,就封筆闔墨,舉步朝外走去。冷雙成來不及收拾桌案,快步追了過去,喚道:“公子——”
秋葉不回頭,已走出門外。這樣從頭到尾的罔顧確實少有,而答案卻又只捏在秋葉一人手裏,冷雙成只得小趨幾步,一低頭,跪在了廊道里,低聲說道:“公子若生氣,盡可責罰,還望公子明示,我該怎樣做才能討得公子的雅諒?”
秋葉走回來,用冰冷的手指鉗住了冷雙成的脖頸。“我說過什麼?”
冷雙成直挺挺跪着,動彈不得。
他的聲音未見怎樣清冷,可手指卻是危險的。她抿緊唇,低下眼啞聲說:“不準跪。”
他鬆開手,她立即站了起來,退向一旁,連脖上的紅痕都無心遮掩。
他冷淡說道:“秘訣在手上。”撇下她離去。
冷雙成咂摸不透話意,低頭在迴廊上徘徊。銀光等在前面,看公子向另一方走遠了,才走過來對她笑了笑:“初一辛苦了,以前冷護衛侍候時也挨了不少罰。”
冷雙成聽到溫和的語聲,緊皺的眉頭已悄然鬆開。“不敢當辛苦二字,在下倒是羞愧於心,又讓銀光公子見笑了。”
“喚我銀光吧,再稱公子會忝辱真的公子。”
“銀光?”
銀光朗然笑着,用凝重的語氣加深了他的堅持。“銀光。”
冷雙成對他微微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銀光伸手自然地替她撐開畫室一邊的門戶,回頭問:“你做了什麼事,引得公子責罰?”
冷雙成簡短回道:“公子問話,我有所隱瞞;待我請教公子畫技時,他只作畫,並不釋疑。”
銀光笑道:“你當真是做錯了,公子從來不喜歡藏藏掖掖的人,同理,每當我們有請求,向公子直說時,公子也會酌情處置的。”
“嗯。”
冷雙成開始收拾桌案,銀光湊過來打量,也曾見到九幅畫卷,卻沒有說出什麼門道來,她馬上想到,其中的秘密果然是只有秋葉才知曉的。
快要離開時,銀光怕冷雙成日後再受罰,又殷殷叮囑了一次。“公子絕不會親手去懲罰屬從,初一剛才挨的那一記,實在是萬幸。”
冷雙成抬頭微微一笑:“想必我還得感激公子手下留情。”
銀光肅容:“公子涵養極深,輕易不會動氣,剛才的鉗捏,只是懲戒,提醒初一要記在心上。”
“嗯。”
銀光站在當地,看見冷雙成轉身忙碌,抓了抓額角,再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慢慢走了出去。
“他怎會如此不在意,換作是我,怕是一百個膽子都不敢放下。”
午時,冷雙成被傳喚到正廳中,桌上已擺放好了湯食佳肴。
她從來都是在偏房裏草草用膳的,第一次被主人提點過來共進午膳,怎能不小心應對。
旁邊有四名侍女,手持各物悄聲站着,身上不透一點胭脂氣味。她們遵循府規,不敢以體香侵染膳食香氣。
主座坐着秋葉,泠泠白袍鋪張開來,威儀如往,冷漠依舊。他不說話,侍女們倒是請動冷雙成坐在左側,替她佈置好了玉箸玉碗。
冷雙成不明就裏,暗想,他又要我做什麼?
侍女喚道:“傳上來吧。”立刻有錦袍侍從低頭捧着三道銀盤,送上了三碗山珍海味。
說是山珍海味恰如其分,食材均是少見的特供品,冷雙成從未嘗試過。來自江南的她,甚至都不能承擔起這份恩賜。
第一盅里盛着白蓮鳳髓,侍女手持玉匙,替她盛到玉碗中,青碧雪白色澤融合,美食誘人至極。
侍女笑道:“請吧。”
冷雙成喝了一小口湯,味道清淡酥軟。她本想盛讚一句,再待推卻這場膳食,可秋葉一直都靜靜瞧着她,她受到目光的威壓,只得用完一碗湯食。
第二盅里盛着海鮮乾貝。冷雙成一看到食材,額上就滲出了一點汗,看着秋葉喚道:“公子——”
秋葉淡淡應道:“想說什麼?”
若說按照銀光的告誡,此時冷雙成只需直說“腹飽不適”即可,但她一對上秋葉的眼睛,就說成了:“多謝公子的賞賜。”
後面她的不適、懷疑悉數被吞進肚裏。
冷雙成勉強吃完第二份湯食,面對第三盤真正的賞賜,揚州風味的風筍雞時,無論如何都不肯再開口了,連勉力喚聲“公子”都要冷汗涔涔。
秋葉一直都是不動聲色的,既不動箸,也不說話。他仔細看着冷雙成抿唇忍痛的神情,又多抻了一刻,才說道:“退下去。”
冷雙成施禮躬身後退。侍女們撤走膳食的動作更迅速,一一魚列而出,悄無聲息。
到了掌燈時分,冷雙成被鷹隼啄食的傷手已經紅腫了起來,痛癢齊發,讓她苦不堪言。午膳的山珍海味一吃下去,發性也是厲害的,她在葉府隨意轉了一圈,都未找到清涼草木敷腫,只得無奈地包紮好右手,以左掌馭氣,渡一層寒毒氣霧給自己降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