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馴服

4.馴服

寢居內安神香氣輕拂,重重垂幔之後,不聞聲息。窗外有模糊月色,滲入進來,給拔地而起的玉石擱架蒙上一層青紗。

冷雙成走到架旁,對着垂地的幔布躬身請安,裏面一如既往沒有回應,她將禮數做足了,才走到窗邊榻前合衣而睡。

她的一方天地,與寬敞的世子寢居一樣,冷清而寂靜。

來葉府隨侍不過數日,除了遇上幾次秋葉跋扈的指令,她並未遭遇到怎樣的欺辱。

不過細微處的折磨是少不了的。

冷雙成藉著滲落的燈影月光,看着架上懸挂的畫軸,當真參詳起畫中人來。他的衣領有七道黼紋,紗罩、中單、玉佩無一不精,依照父親教導的學識來看,衣裝當是世子冠服無疑。

魚小姐將人、物畫得栩栩如生,細緻轉合處用工筆中鋒一線勾勒,可謂盡其精微,絕不回頭瞻顧,因此畫風顯得乾淨利落。

冷雙成再隨意一打量,突然發覺有眼熟之處。

畫作中使用了“沒骨”畫法,匠師常用的手段,但用墨線勾勒鷹隼輪廓時,在羽翼底處,多用墨筆托墊了一下,加重了一層渲染感,這在方家眼裏,絕對是敗筆。

但,冷雙成知道,父親就喜歡使用這樣看似多餘的一筆,來作為自己畫法的表記,筆法細而勻,在整張畫中並不生唐突之感。

冷雙成立刻站起,點燃燈盞,籠袖照着畫卷,靜悄悄的看得更仔細。越看,她越發肯定,畫作中用了父親的獨創手法。

她驚奇不已。

父親已過世多時,她沒想到,他的手法竟會流傳至今。

冷雙成暗念着父親諸多精彩學識,內心的惆悵加深。她與他天人永隔,他只能活在她的記憶里。

才迷糊閉上眼睛,過不了多久,一道冰雪般的氣息停駐在榻邊。

冷雙成睜開雙眼,對上一雙墨玉般的眸子,令她瞬間清醒了過來。

秋葉身穿白袍站在她面前,薄唇緊抿,俊容冷淡,並不像夜半隨性做出無端行徑的樣子。

冷雙成利索起身,站在一旁問:“公子可有吩咐?”

“隨我來。”

秋葉鮮有就寢后使喚人的習慣,他既然開了尊口,冷雙成就只能跟隨。

外面冷月淡淡,從青黑的雲幕中穿出,映得院落空曠而凄清。

冬夜裏的風寒涼,吹過秋葉的白袍,袍袖鼓風而動,抻得他的身形無比冷峻起來。他一動不動地站着,既不像賞月,也不像清思遙望。

冷雙成自然是以不變應萬變,陪站。

庭院裏靜寂無聲,只有清冷光輝拂照兩人。

風又掠過,秋葉的緞發隨風飛揚,袍角像是張開了一道天衣,掩落了一地的陰翳。冷寂中,他森森說道:“作為奴僕,你此時應當做什麼?”

陪着主人吹風顯然是不對的。

冷雙成轉身走進寢居,取來所需物品,走到秋葉身後,用錦帶替他紮好了披散的墨發。他站着不動,她又會意過來,將裘衣披在他身上,並理好發束,垂放在衣外。

她輕手輕腳做完一切,垂手退往兩尺開外的地方站着。

秋葉遠望雲天外,風骨依然清冷。

冷雙成暗忖悉事無缺漏,於是站着不動。

秋葉突然抿嘴呼哨一聲,一道巨大的黑影撲降下來,翅膀颳起一陣強風。

冷雙成認得這隻飛禽,正是畫作里的鷹隼。它在月色里振翅飛翔,從遠方撲來,可見是連夜趕路回到主人身邊。

能讓堂堂公子夜深不寐,專程等候的禽鳥,想必也不是俗物。

冷雙成儘管對世子府的一切事物不起奇心,這隻鷹隼闖到跟前時,她還是不可避免要打量它幾眼。

氣勢倨傲,果然不是凡品。

秋葉取下鷹隼腳環里的情報,手臂微動,鷹隼即刻展翅飛向了檐下勾角處,動作嫻熟無比。它扭頭看着冷雙成,目光灼灼。

冷雙成暗覺不妙,隱隱明了她之所以外出陪侍的原因。

秋葉看完字條,對冷雙成說:“矛隼希貴,大內重金求不得,多年餵食鴿脯和血食才得以養成。”

他說話向來言簡意賅,停頓后的言下之意,就需冷雙成細細揣摩了。

數日來的教訓提醒着冷雙成,若她不精心揣摩,勢必要吃更多的苦頭。

秋葉丟下一句:“馴服它。”回了寢居休息。

冷雙成只得披着冷月,與凶戾的鷹隼相對。

鷹隼欺生,不斷振翅扇向冷雙成,冷雙成滑過身形躲避,決計不敢傷它半分。公子有言在先,矛隼珍貴千金不換,又欽點她來馴斥,想必只能讓她吃虧了。

冷雙成與鷹隼游鬥了半宿,完全咂摸出哺喂血食的含義了。她取來肉盤放在桌上,鷹隼並不動作,直到她將肉塊放在掌心,它才飛上她的手中,狠狠朝她手掌啄去。

鷹隼嗜血,見血方收。

拂曉來臨,冷雙成垂下右手,掌心滑落點點血跡。

她的血沒有白流,號稱千金難求的矛隼已被她降服,金色腳趾上浸着一層寒涼氣。

冷雙成摸出手巾包紮傷口,鷹隼忽然呼的一下越過她,朝後飛去。她回頭,看見囂張了半宿的禽鳥正一動不動伏在秋葉肩上,啁啁叫着,仿似在訴說著委屈。

冷雙成回身施禮:“公子早安。”

秋葉抿嘴呼哨一下,鷹隼振翅飛翔,繞着庭院前方盤桓。他的雙眼如鷹隼一樣銳利,逡巡一圈,就知冷雙成使了巧法降服了剽厲的鷹隼,且未傷到它一根羽毛。

手法不簡單。

秋葉眼底一沉,冷淡說道:“退下去。”

冷雙成施禮後退下,去了偏房梳洗、食用早膳,回頭看看身後簡陋的木床,一發狠,還是沒有躺上去休息片刻。連續三晚不得安寢,說不倦那是假話,可如今有個問題堵在她心頭,讓她難以安寧。

銀光站在正廳前,檢閱雪衣衛士的隊列,一襲翩翩銀袍裹着清俊的身子,在冬陽映照下神采非凡。冷雙成悄悄站在廊柱后,見他容顏恬淡,只覺君子溫潤如玉,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曾忝辱這句論斷。

銀光接到公子的夜報,遼使即將進京,天不亮就開始佈置兵力訓練。待空閑下來,他便走去書房回稟消息,巧逢前去當值的冷雙成。冷雙成走在前,藍衣白冠,背影淡然,他見了心下一動,忍不住快步走上前去,問道:“初一是如何馴服矛隼的?”

扁毛畜牲的厲害,他也領教過,除了公子,沒見到有人奈何它半分。

冷雙成微微一笑:“矛隼畏寒,恰逢我體質寒涼。”

銀光上下打量她一下,回笑道:“不曾發覺初一冷氣逼人,我倒是覺得初一言行舉止溫和,不與他人生間隙,極好相處。”

冷雙成回道:“銀光公子如此抬舉我,他人聽去,恐怕要見笑了。都城一直流傳銀光公子的軼事,稱你文韜武略,有濟世之才,我想如你這般的雅人,才值得我等見賢思齊。”

銀光突然收了笑容,默默看了一眼冷雙成。

冷雙成不禁問:“怎麼了?”

“你很少說話,像今天這樣盛情誇讚一個人,更是不曾有的事。”

冷雙成淡淡道:“銀光公子怕是多慮了。”

片刻肅容之後,銀光就溫和了面容,說道:“公子曾警告過我,和初一說話要極端小心。”

冷雙成心底一涼,神情還是從容的:“想必公子不准你與我說話了?”

銀光凝聲說道:“公子提醒我,‘初一通常不會開口,一旦他說話,你就要認真聽’,我想公子是要我多回味一下初一話里的禪機。”

眼見一點試探的私心都這樣翻出來、暴露在一個純良的人面前,冷雙成只覺心驚,她躬身施禮道:“受教了。”然後先行一步離去。

銀光稟告完軍力佈置情況,出了書房,見冷雙成站在不遠處值守,腳下一躊躇,還是走了過去。“剛才在走廊上,初一是不是有話要問我?”

“是的。”冷雙成這次倒是不迂迴了。

“那,初一想知道什麼?”

“魚小姐習得一手好畫作,師從何人?”

銀光搖搖頭。

冷雙成想了想,又問:“銀光公子可識得‘沒骨托染’畫法?”

銀光稍稍羞赧:“文才武略榜首當推公子,初一還是去問問公子吧。”他拱拱手,疾步走出了冷雙成的視線。

書房內,秋葉正在查看域外全景地圖。冷雙成安靜走進來,先施了禮,再移步到案前兩尺,站着一動不動。

熏香裊裊,無聲吞吐着雲氣。她偏離了往日所站的位置,凝視着秋葉端坐不動的身形,一陣子沉吟。

秋葉罔顧她,她終究開口說道:“公子要我觀摩畫卷,是否另有他意?”

秋葉抬頭:“說重點。”

她利索說道:“我想見一見魚小姐。”

“理由。”

“向她討教‘沒骨托染’畫法。”

“此畫法無跡可尋,非本朝所創,難登大雅之堂。”

冷雙成知道,秋葉的話就是宣判,毋庸置疑。她只得泯滅了想見一見父親畫技傳人的心思,恢復往日雷打不動的性子,又走到固定位置站了半天。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痴念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痴念
上一章下一章

4.馴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