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釜底抽薪

66.釜底抽薪

如今的任知節,倒是對當年的郭嘉很是感同身受。

從前只要一下雪,郭嘉就坐在窗戶裏邊,身上裹着被子,笑着看她在院子裏堆雪人,就算她從他栽的樹上折了枝當雪人的手,他再惱,也只能在屋裏跺腳,搖頭嘆:“表妹實在是欺負人。”

她站在雪人身後搖了搖雪人的手,笑道:“表兄實在慷慨,知節只有笑納了。”

現今正是正月,除夕前下的雪還沒消,任知節縮在屋裏也能聽見院門外小孩子打雪仗的吵鬧聲,她有些心痒痒,但剛從被子裏挪出來一些,便被劉二捉住,道:“葯還沒喝,表小姐您這是要上哪兒去呀,要不要我告訴少爺,讓他陪陪你?”

任知節僵了僵,抖了抖肩膀,又縮回去了。

這一年天氣格外的寒冷,院外積雪遲遲未化,任知節每天早晨都能聽窗外枝椏上的積雪簌簌落下的聲音,她用手肘撐起身體,空氣嗖的一下鑽進被子縫隙里,她打了個寒顫,然後便聽見一個溫潤的聲音帶着笑意道:“想出去玩?”

任知節扭頭朝向那方向,揚着下巴一臉討好:“嗯。”

那人走近了些,坐在了床沿上,一把將她又摁了回去,拉好了被子。

“不行。”

“表哥你變了。”任知節嘆了一口氣,“你變得殘酷無情又無理取鬧,你不再是那個善解人意的表哥了。”

郭嘉語氣略帶驚訝:“表哥什麼時候善解人意過?”

任知節趴在被子裏嘆着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忽然感覺額頭上被什麼東西敲了一下,她捂着額頭坐起來,還未坐直又被郭嘉壓回去,她臉埋在了枕頭上,悶聲悶氣地控訴:“郭奉孝你欺我眼盲,彈我腦門兒。”

“別鬧,明日帶你吃好吃的。”郭嘉說著,又揉了揉她的額頭。

儘管任知節感知能力極為出眾,然而在初初失明之時,對周遭總有種不確定感。她行走之時,總得扶着什麼東西,或者是一張椅子,或者是一面牆壁,一邊朝前挪,一邊乾笑着對身邊的阿碧說:“你別看我現在這樣,當年我可是策馬馳騁疆場,手下敗將不說一千起碼也得八百……”說著說著,又覺得跟以前比起來現在的自己着實是慘了些,為免傷害小朋友脆弱的心裏,也就閉嘴不說了。

失明了一段時間之後,她便對自己所聽所聞所觸極為敏感,有時候睡得半夢半醒,有人坐到了她床沿,她也能立馬驚醒,因為她知道,來人是曹丕。

郭嘉的手在冬日總是極為冰涼的,每次下雪時,任知節披着一身風雪自丞相府議事歸來,總能在郭嘉手中結果燒得暖烘烘的手爐,她抱在懷中蹭了蹭,一旁的劉二沒好氣地說:“少爺,您又把手爐給表小姐了。”

郭嘉慢悠悠道:“表妹這不是剛回來,冷么?”他說著,替任知節將她髮絲間的雪花拍凈,指腹不經意間擦過她的臉頰,只這輕輕碰觸,任知節便感覺一陣冰涼,她的視線移向郭嘉的手,那雙白凈無繭的手帶着更深的蒼白,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如同在雪水之中浸泡了許久,幾乎融於冰雪之中。

如今任知節瞧不見郭嘉的手,在郭嘉的指尖碰觸到她額頭的瞬間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涼意,想必是手爐涼了,他的手涼的比手爐還快。

她將腦袋往郭嘉的手掌間縮了縮,然後問道:“明日你請客?”

“舊友。”郭嘉道。

“有酒?”酒鬼郭嘉身邊總是少不了各種好酒之人,任知節許久未曾喝酒,那股辛辣液體沖刷喉嚨湧進胃中的感覺變得有些陌生,卻讓她極為期待。

郭嘉笑了聲:“酒鬼,可惜了,明日有酒也不給你喝。”

“殘忍。”任知節嘖了一聲,“偷偷喝酒的人,會吞一千根針哦。”

郭嘉揉了揉她的頭髮,緩緩道:“我已許久未喝酒了。”

“許久?”任知節有些疑惑,“你在逗我?”

“確實是許久了。”郭嘉頓了頓,道,“去年冬天開始,便不再飲酒了。”

去年冬天。

任知節愣了愣。

去年冬天,她還提得動槍,也還看得見。

許都城的冬天沒有春季綠了滿街的新柳,景色遜色不少,她背着槍,拉着馬鞍翻身上了馬,身上盔甲甲片相撞,一聲一聲撞在這處巷道之中,她扭過頭,挑了挑眉,道:“天冷,城門那兒風大,表哥你就不用去那裏送我了。”

郭嘉懷裏揣着手爐,笑着道:“不騎着馬去敵軍城牆下亂跑?”

“我發誓,絕對不會了。”任知節鄭重道。

“行。”郭嘉道,“我埋了壇好酒,若你凱旋歸來時天氣暖和,我便親自去城門處接你,帶你回來喝酒。”

任知節正色道:“表兄你還是不要來了,表妹我很受歡迎的,那一天來接我的妹子太多,當心擠傷了嬌弱的表哥。”

郭嘉點點頭:“那好,過幾天我就把酒溫了喝了,剛巧暖暖肚子。”

任知節爾康手:“不,就算這樣,我還是希望在得勝歸來時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表哥。”

郭嘉笑笑:“表妹的期望,做表哥的定是不能辜負啊。”

任知節不知道曹操殘兵回到許都時,許都是不是已經暖和起來,石街兩旁的新柳是不是已經抽出了芽,郭嘉院裏的蘭草是不是已經悄悄長出了花,城門口是不是還有那些總是向她扔花的少女,那裏面是不是有一個揣着手爐,清瘦而清秀的青年。

她嘆了口氣,然後伸手握住了郭嘉正在揉着她頭髮的手,

郭嘉的手還是冰涼的,但此時她的手也變得冰涼的,倒不覺得冷了。

“表哥,說好的我回來了請我喝酒呢?”任知節道,“那罈子酒你獨吞了?”

靜默半晌,郭嘉道:“我倒掉了。”

任知節額角抽了抽:“你居然將一罈子好酒倒掉了!”

郭嘉笑了一聲,另一手又將她腦袋埋進了枕頭裏,道:“因為你居然食言了。”

當街邊新柳抽芽,燕子又回到屋檐底下築巢時,他挖出了那罈子好酒,那個說好要回來陪他一同飲酒的人,沒有回來。

郭嘉拍了拍任知節的後腦勺,笑道:“所以表妹呀,你也永遠別想喝酒了。”

第二日,天氣竟破天荒地好起來了,任知節還未起床,便已經聽見窗外鳥雀啾啾地叫着,一隻小鳥飛到窗沿,啄了啄窗欞,任知節聽見響動,笑了笑,便聽見阿碧娘一邊走到床邊,一邊道:“居然已經有燕子飛回來了,也是真早。”

“過了年就是春天。”任知節從被窩裏探出了頭,笑着道。

“春天暖和了,知節姑娘也能出門去走走了。”阿碧娘將燒暖的手爐塞進任知節被子裏,“我看姑娘在家裏悶得慌。”

“知我者,阿碧娘是也。”任知節點點頭,捂着手爐縮進被子裏,“不過表哥說今日帶我去吃好的。”

“也是。”阿碧娘道,“姑娘整日不是吃粥就是喝葯,是該吃些好吃的。”

“如果有酒那就更好了。”任知節嘆道,“想當年……”她頓了頓,又住了嘴,她的當年太多了,也不知道撿什麼說好,而阿碧娘則忍不住笑道:“姑娘不用再說,姑娘的事我們都聽說了的。”

任知節就覺得更不好意思了。

雖天氣暖和了些,但出門時,阿碧還是將任知節里裡外外裹了個結實,唯恐再將她凍得半死不活地回來,她只有無奈笑笑:“阿碧這是準備讓我披着被子去吃飯。”

郭嘉將她拉上馬車,將手爐丟進她懷裏,道:“表妹太過嬌弱,萬一凍傷了該如何是好?”

以往任知節沒少這麼打趣郭嘉,她一向自詡孔武有力,如今郭嘉這一說,倒讓她愣了愣,隨即笑道:“表哥真的太記仇了。”

“表妹也不是第一天認識表哥了。”郭嘉笑道。

車廂外的馬夫喝了一聲“駕”,車廂外馬蹄踏着街道磨得平滑的石板,達達聲一聲接着一聲,任知節捂着身上的襖子,隔着車廂聽着外面不絕於耳的小販吆喝聲,光只聽見聲音,她便能立刻在腦中勾勒出過完年後許都街頭的熱鬧景象。

元宵節前後,她常去的那家酒肆總會賣個兒極大的元宵,只咬一口,裏面的餡兒就涌了滿嘴,燙得人合不攏嘴,想立即喝點兒水,卻又捨不得那透進心裏的甜味兒。這才剛開春,想必這元宵還在賣,她越想心裏越痒痒,就想着回去的時候買上一些,請阿碧娘煮了做宵夜。

馬車拐進了一處巷道,那些嘈雜的叫賣聲很快便被甩在了身後,任知節還想着郭嘉會帶自己去哪裏吃飯,便感覺到馬車似乎停了下來,車廂外傳來一個聲音:“馬車內是何人。”

那車夫道:“馬車內是郭祭酒郭大人,受丞相邀請前來相府會宴。”

任知節一聽“丞相府”,便微微皺了皺眉,她遲疑片刻,然後問:“今天是在相府吃飯?”

郭嘉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扶着她的肩,起身掀開馬車帘子,輕聲道:“表妹為主公征戰數十載,差點命喪淯水,還不能蹭他一頓飯了?”

“可是……”任知節道,“我曾發誓永不見曹二。”

“有我在,你不想見的,就不必見。”郭嘉揉了揉她的頭髮,柔聲道。

任知節一愣,隨即想到反正她現在已經是個瞎子了,不光不想見的見不到,連想見的,這輩子也沒法兒見到了,她苦笑一聲,摸索着車廂正要磨蹭着下車去,卻忽然感覺一隻冰涼的手扶在了她的手心,她動作一頓,便聽見郭嘉道:“車與地面距離有些遠,我在這裏,表妹儘管跳下來便是。”

任知節一撇嘴:“萬一表哥接不住,咱倆一起在相府摔了個狗吃屎,閃了老腰,二叔不得拎我耳朵。”

郭嘉笑着道:“表妹忘了初次見面的時候了?”

任知節自然是記得的,那時她在前往陽翟的路上偶遇郭嘉,一身狼狽地上了郭嘉的馬車,後來到了郭府,郭嘉先下了車,笑眯眯地朝她伸了手,扶她下車。

她握緊郭嘉的手,作勢下車,而郭嘉也順勢將她往懷中一拉,穩穩地將她接住。

她自失明以來,對周遭的不確定感,此時卻似乎神奇地消失了。

丞相府的守衛似乎並不認識任知節,只上前道:“郭大人,丞相併未允過本次晚宴攜帶家眷。”

郭嘉將任知節的大氅系帶重新系好,又替她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皺,道:“無礙,這位姑娘不僅是我的家眷,也是丞相舊識。”

“可……”

郭嘉一本正經道:“若是丞相發怒,那便說是在下家裏實在揭不開鍋,拖家帶口來蹭飯吧。”

任知節忍不住笑了一聲,然後正色道:“沒辦法,千里迢迢投奔表哥,沒想到表哥家裏實在揭不開鍋,所以只有來丞相府蹭飯,這位小哥一定要給我這個機會啊。”

“好了,可給你逮到機會數落我了。”郭嘉拍了拍她腦袋,然後道,“走吧。”

他帶着任知節跨過門檻,繞過曲曲折折的迴廊,院中掃雪的僕人還會朝郭嘉打招呼,只是並未有一人認出任知節,只是偶爾有平時與郭嘉相熟的人會問:“郭大人此次居然攜了家眷?”

郭嘉笑笑,道:“家裏沒米,正好到相府蹭一蹭飯。”

以至於任知節剛被郭嘉帶至正廳,便聽見一串朗笑聲,那聲音隨着一串腳步越來越清晰,直到離她不遠時,才聽見來人開口道:“奉孝啊奉孝,聽說你家裏沒米了,帶了家眷來蹭飯,難不成還是我剋扣了你的俸祿?奉孝,你帶來的這位……”說著他頓了頓,似乎沒想到郭嘉帶來的女人居然是個眼部蒙了白布的瞎子。

光聽這笑聲,任知節便知道這人是曹操了,她笑了笑,道:“主公,你可欠了知節一年的晌銀,準備什麼時候發給我呀?”

曹操愣了愣,然後問道:“知節?”

“對呀,是我,知節。”任知節道。

她一開口,便感覺到宴廳忽地陷入一片沉寂之中,她又笑道:“不就是瞎了一雙眼嗎,怎麼大家都不認識我了?”

沉默被一隻杯子摔落地上的清脆聲音所打破,她只聽見一人拍了案幾,大步走了過來,一把握住任知節的肩,問道:“知節?”

任知節笑笑:“妙才叔,是我。”

她這一答,那些原本還在質疑的眾人紛紛上前,將任知節圍在中間,一個一個地詢問過去,任知節根據聲音一個一個叫出名字,到最後她又朝曹操那邊道:“主公,你可不能拖欠我的晌銀,那是我留着的棺材本呢。”

曹操笑了幾聲,攬過任知節,道:“好說好說,來來來,再置一席,奉孝今日真是帶來了驚喜,今日定要再喝三百杯!”

任知節苦笑:“那可不行,表哥已經給我禁酒了。”

“今日我特許你喝酒。”他帶着任知節入席,然後又朝一個方向道,“丕兒,你見着你師父怎還不過來敬酒。”

任知節面不改色,然而案幾下的手卻緊緊抓住了衣角,她此時想立即起身去找郭嘉,卻聽見那串極為熟悉的腳步聲慢慢地傳到她耳畔,一人跪坐到她身前,慢悠悠地斟了一杯酒,酒器偶爾碰撞,清脆的響聲令任知節微微皺了皺眉。

“師父,恭喜。”曹丕沉聲說道,然後將酒一飲而盡。

任知節在案几上慢慢摸索到那隻盛滿了酒的酒盞,正要抬起來時,那隻酒盞卻被人從她手中抽走,她愣了愣,卻聽見郭嘉的帶着笑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表妹大病初癒,不宜飲酒,便由我這個做表哥的代勞吧。”

說著,他將酒一飲而盡,酒盞則被他重重放回案几上。

三人之間沉默片刻,任知節正要起身離去,身前的曹丕卻又忽然彎腰湊了過來,她反射性往後仰,只感覺到鬢角的髮絲從曹丕指間擦過,后又垂落下來。

“呵。”曹丕笑了一聲,然後又直起身來,朝郭嘉道,“好一招釜底抽薪,不愧是祭酒大人。”

“二公子過獎。”郭嘉淡淡道。

曹丕將手中的酒盞放回案几上,輕聲道:“那日我連夜趕去陪師父過節,沒想到卻只看見一個空落落的院子,這麼冷的天,師父身體不好,我很擔心。”他頓了頓,又道,“不,應該說,我急瘋了。”

他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師父總是拒絕我的好意,這讓我很是難受。”

“所以,我覺得,以後就不要對師父這麼好了。”他仰頭將酒喝盡,將酒盞重重放回案幾,“師父,新年快樂。”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中已經帶了些奇異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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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劍三]一騎當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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