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五百年的守候

44.五百年的守候

“主人……主人,快醒醒……”

蕭颯朦朧中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意識在一瞬間回歸,他猛然睜開眼,愣愣看着眼前的嬌小少年,“你……”

是阿修羅佛杖的靈體,少年急迫地搖着他的肩膀,“主人,樓炎好像去冥界了!”

蕭颯瞳孔猛地一縮,“你說什麼?”

“我、我不是很確定,但是……”

蕭颯猛然站起身,立刻召出仙劍騰雲而去,一路上心臟幾乎揪到了嗓子眼裏,眼前甚至都有些眩暈起來,身體不知道為什麼竟不自覺地一點點打顫,等到了冥界他幾乎是踉蹌着跳落到地面,急急忙忙朝那血祭法陣跑過去。遠遠的似乎圍了不少人,蕭颯驀地停住腳步,看着廣闊而堅固的忘川河,意識幾乎在一瞬間崩塌了。

血祭沒了……忘川……恢復了……

他不知道這代表什麼,他顫着腳一步步走近,無意識地喃喃念了一句,“小九?”

可沒人回應他,他仍是低低呼喚,“小九,小九,小九……”

周圍似乎有人同他說話,他卻看不清,也聽不見,只愣愣盯着那法陣曾經存在的地方,然後又愣愣垂下頭看向那冰冷堅硬的河面。忽然,他猛地一震,立刻縱身躍出幾步,疾疾跑到一處河堤邊僵直地站立住。

腳邊靜靜疊落着一襲艷麗的紅衣,而那紅衣上頭,一個碧綠通透的玉鐲孤獨地躺在那裏,蕭颯瞪大眼睛,直直盯向那玉鐲上殘留的血跡,瞳孔從劇烈顫抖到僵硬,他艱難地彎下腰,伸出僵硬而戰慄的手,一點點撿起地上的紅衣和玉鐲。他獃獃看着,腦子像是無法思考,一片空白,胸中卻突然翻滾起一片劇烈而撕心裂肺的潮湧,可他仍是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只有那雙瞳孔里緩慢而遲滯地映出那隻染血的玉鐲。

過了很久,他張開嘴,低低啊了一聲。

似乎不知道要說什麼,他只是呆站在那裏,喉嚨里發出一些奇怪的低叫,他在那裏站了很久,低低叫了很久,肩膀越來越抖,胸膛越來越顫動,身後似乎又有一些熟悉的聲音在呼喚他,可他仍是聽不到,他只是茫然失措地站着,只是有些不明白,為什麼剛才還在他懷裏安靜沉睡的人,只是一轉眼而已,就只留下了一件衣服,一隻鐲子,然後就再也找不到了……

耳邊隱隱約約地,不停迴響着那人囂張高傲的聲音。

‘就憑你?你這軟趴趴的身子我一巴掌就能拍扁了!’

‘喂,迦穆羅,再陪我打一架!’

‘你是……你為什麼救我?’

‘迦穆羅,我不想修魔了,我找到能入魂的身體了。’

‘喵嗷,嗷嗷嗷~~’

‘我欺負你是因為我喜歡你。’

‘既如此,由我變成新娘子和你成親,你看如何?’

‘哎呀,我在這裏練功練得好好的,突然冒出來一個瘋子又親我又摸我,還上了我,你說怎麼辦?’

‘獃子,我來找你負責呀。’

‘你就是我夫人,上輩子是我壓你~’

蕭颯感到身體忽然開始滾熱起來,全身的肌膚像是被燒灼一般,一寸一寸,一片一片地沸騰燃燒,可他仍是感覺不到疼似的,在熾金的火焰中靜靜站立着,而他身後綿延無盡的的忘川河岸上,竟在眨眼間盛開了千千萬萬朵黑色曼陀羅花,每一朵花都帶着一點赤紅的花心,像是一片片血紅淚滴,在冥界的寒風中輕輕搖曳。男人周身的火焰終於慢慢熄滅,等最後一點火苗燃盡的剎那,那道雪白身影竟漸漸泛起一團柔暖的金光,而後一個修長絕麗的人影漸漸顯現——垂落至腳邊的如瀑長發,漆黑如墨的溫潤瞳孔,和那張傾世絕美的溫柔面龐……

“那是……迦穆羅?”一直在不遠處急聲叫他的蕭遙喃喃問。

“他的佛力完全蘇醒了,那是他自己的佛身,”太華低低說著,也有些驚訝,“他跳脫輪迴了……”

遠處的迦穆羅靜靜看着瞬間長滿河岸的千萬朵曼陀羅花,半晌慢慢戴上手中的玉鐲,將手中的紅衣捧進懷中,而後抬手召出一朵巨大的曼陀羅花,踏上去,轉身離開。蕭遙要追上去,太華卻拉住他,搖了搖頭,“他已經不是蕭颯了,那是西天尊者迦穆羅,不再是你哥哥了。”

蕭遙眼圈一紅,顫着聲音問,“我還能見到他嗎?”

“……能,”太華側頭看他,猶豫一下,終於還是彎下腰,輕輕擦拭他眼角的淚,“隨我回長白仙境,待你修成仙身就能與他相見了。”

蕭遙沉默半晌,終於點點頭,“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雪瀛山,或者蠻荒吧,”太華伸手牽住他的手,召來仙劍踏了上去,“長白仙境離它們都很近,等你變回清遙,就可以去那些地方了。”

“清遙?”

太華低頭看看他黑亮的眼睛,低低說,“到了那一天你自會知曉,是去是留,到時你自行決斷吧。”

蕭遙懵懂地點頭,只是不知為何,被這人握着手的感覺竟有種說不清的留戀,他忍不住將手縮在他掌心裏,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明明是極為冷淡漠然的側臉,卻看得他心頭跳了一跳,竟有些失神了。

浩瀚夜空之中,兩道光影一東一西背道而馳,而向西疾行的那抹金光終於在一處仙山中停下,而後落下地急匆匆朝一個庭院走去。

“主人,您……您要去哪兒?”佛杖小心翼翼地問,此刻迦穆羅臉上的神情和記憶中的阿修羅太像,它看得心疼又擔憂,忍不住急聲問了一句。

迦穆羅一手死死抓着那紅衣,呼吸有些急促,他沒有回話,只是匆匆跑到庭院中的一個隔間,而後將紅衣小心擺放在一處,便開始翻箱倒櫃地尋找起來,佛杖與他心意相通,此刻終於感應到了,立刻化為靈體幫他急切地找尋,兩人將整個庭院全都翻了一遍,終於,耳邊響起迦穆羅略微激動的呼吸聲,少年立刻跑過去,看着他手中的東西驚喜道,“太好了,果然還在!”

迦穆羅手中,是一粒快要乾枯的紅蓮花籽,那是一萬年前,他不放心生死樹下獨自長大的紅蓮,便從它身上取下一粒花籽,用來觀測那朵紅蓮生長的情況,只是後來紅蓮修成了御魔,他便將這花籽收了起來,放得太深,險些就找不到了。

魔身和佛身不同,佛家弟子的元魂和元身同時存在,二者相輔相成各自生存,而魔的元身和魂魄是相融合一的,虞靈的魔身就是由那朵紅蓮變成,而他在血祭中魂飛魄散,身體消融,本該是徹底死亡的,可是……如果有這麼一粒花籽留存……

“可是主人,”少年擔憂地看向迦穆羅,“只有花籽,沒有一絲一毫他的元魂的話……還是不能……”

“我有。”

迦穆羅握緊了花籽,急匆匆轉身到之前放置自己元身的花池邊,顫着手小心翼翼將花籽種入池壤,然後閉上眼慢慢逼出了體內的元神珠。

少年看着那浮在空中的金色珠子,驀地一愣,驚喜道,“對了,您的半顆元魂在竺淵中與他相融過……”

那半顆元神珠是昨天剛從虞靈體內取出來的,才不過一天,上面還隱約殘留了一點點虞靈的氣息……

少年屏息着不敢說話,看着迦穆羅慢慢剝離附在元神珠上的虞靈的魂氣,等終於抽出了一點點,他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小心地問,“就剩這麼一點了,可以嗎?”

“……我不知道,”迦穆羅終於開口,目光有些渙散,“可我只能這麼做了……”

那一絲絲的魂氣被推入那花籽之中,兩人都是死死盯着那一小包鼓起的土壤,直到那氣息與花籽完全融合才終於舒了口氣。可這到底有沒有意義,少年不敢問,也不敢刺激他,只得走到他身邊寬慰地說,“也許……也許他很快能復活呢。”

迦穆羅呆坐在那土壤邊上,看着那一小團土包也不知想了什麼,過了很久才慢慢點頭,喃喃說了一句,“我會等他的。”

如果永遠等不到呢?少年不敢說,他看得到男人眼中的絕望和偏執,那是他唯一可以堅持和相信的念想,他不忍心打破它。

東邊升起一縷稀薄的日光,黑夜終於漸漸消散,天終於亮了。

冷清了數十年的雪瀛山再次迎回了它的主人,那人的生活似乎和以前沒什麼不同,不過就是多了一個每天晚上對着土包自言自語的怪習慣罷了。

“小九,我今天回了一趟渝西村,那裏開始有新的人家了,都是外地逃難來的,我還幫他們建了幾個小院子呢。對了,李家那裏隴兒他們住着了,他說不想讓別人亂碰你待過的地方……小九,隴兒想你了……”

“小九,我今天去了趟魔界,見到重樓了,他跟了我一路,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不過你別生氣啊,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呢。”

“小九,我今天又抓了兩條你愛吃的魚,剛做好,放你邊上了看到沒有?想吃的話……就出來見見我吧。”

“小九,我今天又下山買了幾件好看的紅衣服,應該蠻適合你的,等你回來了,穿上給我看看,好嗎?”

他每天每天都喃喃自語着,有的聽得清,有的聽不清,只是每晚都會坐在那花池邊,看着漫天星辰微微笑着,擺弄着腕上的玉鐲,輕聲叫着一個逝去了很久的名字。

第一年,土包還是那個土包,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澆水施肥,偶爾也會失神地發獃。

第十年,土包里慢慢破了個花芽出來,只是一個小嫩芽罷了,他卻很開心,笑容多了一些,坐在旁邊的時間更久了。

第五十年,花芽慢慢長大,有了拳頭那麼高,長了第一片葉子,他盯着那葉子發了一天的呆,傻傻地笑了很久,然後第二天又做了十幾盤的魚,擺在那葉子邊上擺了一個大圈。

第一百年,葉子逐漸多了,天亮的時候,竟然長出了一個小小弱弱的花骨朵,雖然只是一個花骨朵,只有指甲片的大小,他卻站在邊上呆了好久,想笑,眼角卻先滑下一行淚來。

第三百年,那含苞了許久的,有半根手指大小的花骨朵終於展開了一條淺淺的縫隙,他那天什麼都沒做,直直盯着那縫隙一點點綻開,又哭又笑,周圍陪伴了他數百年的生靈都開始嘲笑起他,說他笑得像個傻瓜,半點沒了佛的模樣。

第五百年,雪瀛山的花池中央,一朵艷麗而赤紅的蓮花靜靜盛開着,周圍是溫暖清透的池水,一旁坐着一個容顏極美的佛陀。

“小九,”那佛陀隨手召來一朵曼陀羅花當椅子,坐在上面,歪着頭看着那朵明艷嬌嫩的紅蓮,“今天長了第九片花瓣了,和我第一次見你時候一模一樣了呢,”他伸手輕輕摸了摸那紅蓮的花瓣,微笑着說,“今天來了兩個客人,你猜是誰?”

“是太華和清遙,他們一起來看我們的,”迦穆羅收回手,又掬起一捧清水小心灑在花身上,“都修成仙身了,還叫我哥哥,那孩子也真是執拗……”靜默了一會兒,聲音又低了一些,“你也會和他一樣,最後還是會回來的,對不對?”

站起身,設下一個禁域結界,他朝它招招手,“有人在佛堂許願了,我去看看,馬上就回來。”

走出結界,飛身到一個小村鎮外,迦穆羅很快便滿足了那許願人的心愿,剛要回去,遠遠便聽到一個說書人的聲音,正兒八經地念叨,“你們別不信,我真不是胡吹,那仙人天天守着一朵紅蓮,每日都與它說話,盼着它能變回曾經的模樣,已經守了五百年啦。”

“幹嘛守着它呀?過去是什麼模樣?”幾個圍繞着他的小孩子天真地問。

說書人搖頭晃腦,篤定地說,“他們過去是一對戀人,那紅蓮是個魔,可惜仙魔無法相戀,那魔便為了仙人死啦。”

“爹爹說魔都是壞的!”

“迂腐!人也有好有壞,能讓一位仙人愛上的魔,一定不是惡魔!”

迦穆羅遠遠聽着,不由笑了一笑,一定是仙山上的哪只仙精多嘴,到山下碎嘴閑聊,也不知怎的就傳到這麼遠了。只不過……

那說書人又是一本正經地說,“要說仙魔不可相戀這一點我看就很是不公,這六界生靈皆是平等,何必……”

“這位老人家,小生也聽說過這故事,但好像不是仙人,”一個面容俊美的溫柔青年走近,輕笑道,“您記差了,與那魔相戀的是佛,不是仙,您這麼亂點鴛鴦譜,可是會讓人傷心的。”

說書人怔了一怔,突然一拍大腿,哎喲了一聲,“可不么可不么!老啦,記糊塗啦!對對,是位佛陀,是佛啦!”

周圍的小孩子噓叫幾聲,鄙視道,“老爺爺,你這故事講的東一頭西一下的,我們都聽暈啦!”

“哎呀哎呀,要對老人家有耐心呀!”

沒人注意到那青年何時離開,說書的小亭子依舊熱鬧,遠遠又傳來那老人帶笑的聲音,“我看啊,這位佛陀定會等到那戀人回來的,這麼久了,老天也該開眼了嘛……”

迦穆羅回到雪瀛山,耳邊便響起佛杖的笑聲,“主人,那老爺子真有趣,哪天我們去幫幫他們家吧。”

“好。”迦穆羅也是笑着點頭。

拐過小院子,迦穆羅打算再看那紅蓮一眼便去給它做魚,可臉上的微笑忽然間凝固住,一剎那間,彷彿天地灰白了一瞬,他怔怔定在原地,遙遙望着,感覺到體內的血液忽然間凝結,而後又忽然間沸騰,讓他承受不住似的,全身都滾熱起來。

遠處的花池旁,靜靜站立着一個欣長的背影,鮮紅,明亮,那個令他刻骨銘心的背影……

他感到心臟後知後覺地抽痛,是狂喜的,無法承載下去的激動的疼痛,他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跑到那人身前,看着那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紅髮,熟悉的暗紋,竟緊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人緊緊閉着眼,迦穆羅的胸口都在顫抖,他伸出手,一點點地,有些害怕地,慢慢握住了那人垂在身側的手掌。

“小九……”

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半晌,那雙暗紅眼眸終於睜開,緩緩看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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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夫人升職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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