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最後的再見

虞靈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熟悉的炕頭上，他愣了愣，撐起身環顧四周，忽然反應過來這裏好像是雪瀛山上迦穆羅之前住的小院子，他猛地回過神來，趕忙下地跑出去，邊跑邊喊，“蕭颯！蕭颯你在哪兒！”

“這兒呢！”

遠遠傳來一個人的回應聲，虞靈循聲跑下山，在半山腰的池塘邊看到一個男人高大的背影，“我給你抓魚呢……”那人直起身，回頭看着他搔搔頭，“抓了一桶了，你看看夠不夠？”

虞靈呆了一會兒，看着他挽起袖口的手腕腳腕，回過神哦了一聲，這才湊到池塘邊擺放的小木桶中驚喜道，“這麼多啦！”

蕭颯繼續彎腰摸索，邊摸邊說，“不同樣呢，鱈魚和稚子魚你比較愛吃，我就多抓了兩隻。”

虞靈乾脆坐在那木桶邊，脫了鞋把小腿伸到池塘里，晃了晃水花笑道，“急什麼？以後慢慢抓啊，這麼多吃不完壞掉怎麼辦？”

男人的背影頓了一頓，繼而又轉身朝他微笑，“我不是想讓你多吃點嘛。”

虞靈手臂撐在腿上，拄着下巴朝他笑，“對了，我們怎麼到這兒來了？釋迦呢？”

蕭颯苦笑一聲，“別這麼沒禮貌，要叫佛祖。”

“那是你的佛祖，又不是我的，我叫名字已經很客氣了。”

蕭颯笑笑，也沒多說，繼續往池塘里走了幾步，“他啊，完全放棄我啦，說我已經朽木不可雕，把我從西天除名了。”

“啊？”虞靈眨眨眼，忽然擔心道，“你沒受傷吧？”

“沒，你看我不好好的么，”蕭颯彎下腰來，似乎發現了目標，撅着屁股說，“反正我現在是個沒人要的孤魂野鬼了，只要不作孽，佛祖不管我了。”

虞靈立刻高興地跳起來，“真的？以後我們就可以在這兒獃著了？”

蕭颯全神貫注地往水裏一撲，池水崩了一臉，再抬頭時手裏抱着一條活蹦亂跳的魚，衝著他揚起一個傻乎乎的笑，“是啊，以後就要天天被你欺負啦。”

虞靈也不管能不能弄濕衣服了，拎着木桶朝他跑過去，興高采烈地說，“這條好肥啊！”

“頭也大，你不是愛吃魚頭嗎？”

“嗯嗯！”

兩人繼續高高興興地抓了會兒魚，直到把小木桶裝滿才喜滋滋地回了山頂。蕭颯到后廚做飯，虞靈拿個小板凳坐在邊上，看着他溫柔的側臉笑着說，“你說以後我們都做什麼好呢？”

“以後啊……”蕭颯一邊收拾魚身，一邊說，“你想怎樣就怎樣，我都聽你的。”

“這麼乖？”虞靈開心地起身，走到他身邊幫他把木桶里的另一條魚拎出來，“要不這樣吧，要麼你陪我到蠻荒去找人切磋練手，要麼我陪你到人間去做些好事兒，要麼……我們就到處遊山玩水也好啊，我一直想去南疆看看，聽說那裏的魚比雪山的還要大得多。”

“就知道吃，”蕭颯抬手捏捏他的鼻尖，笑道，“好，都聽你的。”

虞靈嫌棄地往後退了一退，拍自己的鼻頭，“你手上都是魚腥，別亂摸！”

蕭颯笑笑，收回手繼續收拾他的魚，虞靈在一旁嘰嘰喳喳地憧憬以後無憂無慮的日子，蕭颯點頭附和着，偶爾抬頭看着他融在逆光里的暗影，看得有些失神，回神后又是勾起嘴角笑了笑，繼續忙碌。

竟真的做了一大桌子的各種魚，什麼清蒸的，爆炒的，油煎的，生身的，根本就是河魚大雜燴，虞靈吃得興緻勃勃，耳朵尖一抖一抖的，蕭颯一邊給他夾菜，一邊笑道，“你這模樣和那時候一模一樣。”

“那時候？”虞靈歪歪頭。

“你還是小九的時候，”蕭颯眯起眼來，像是回憶什麼，“那時候我做點什麼，你就撲過來吃得特別開心，尾巴搖來搖去的，我走近了你還不讓，好像我能搶食似的。”

虞靈挑挑眉，夾起一塊魚頭丟到碗裏，舔了下嘴巴，“說真的，你現在做的可比以前好吃多了，你是李柱那時候，十五歲之前做的東西簡直吃不下去，我吃是給你面子懂不懂？”

“哦，那還真是要謝謝你吃我做的東西呢。”

“可不么！”

蕭颯失笑地戳他額頭一下，“得了便宜還賣乖。”說是這麼說，還是低頭給他細心挑魚刺，“小九，如果以後都吃不到魚了，你會很難過吧。”

虞靈立刻瞪起眼睛，腮幫子鼓起來，“幹嘛，你敢不給我做了？”

“哪敢啊，問問而已，”蕭颯抬手揉揉他的腦袋，又戳了下他的臉，輕笑道，“快吃吧，涼了不好吃了。”

虞靈當然是立刻大快朵頤，直到把肚子吃到要炸了才停下筷子，揉着圓滾滾的肚皮打飽嗝，“獃子，我們一會兒去哪兒啊？”

“你想去哪兒？”

“我想去趟市集，你娘給我的鐲子有點髒了，我想找匠人再給我打磨一下。”虞靈抬了抬手腕，眯眼笑道，“我都戴了十八年了，也該去打理一下。”

蕭颯自然是同意，倆人吃完飯收拾完碗筷，便騰雲駕霧地落到了一個小鎮外，攜手朝熱鬧的市集走去。彷彿像是回到過去，喧鬧的小鎮，人頭攢動的集市，自然還有瞠目結舌的圍觀群眾，虞靈顯然已經習慣了別人驚艷呆愣的目光，只是忽然發現人群中似乎有小姑娘也朝着蕭颯眉目傳情，他登時就頗有怒氣，朝着那幾個姑娘狠狠瞪了一眼，拉起蕭颯的手把人拽過來，凶道，“看什麼看！”

幾個姑娘被他嚇得一抖，臉頰緋紅地轉身逃了，虞靈得意地一挑眉，蕭颯卻是哭笑不得，捏着他的手指掐了一下，“跟小女孩置什麼氣，你幾歲了？”

虞靈翻個白眼，理所應當似的，“你可是我夫人，誰敢再多看一眼，我就挖了她的眼珠子。”

蕭颯忽然一樂，面色嚴肅道，“說起來小九，你趁我意識不清，騙我說是我嫁的你，嗯？”

虞靈一愣，回過神快速地眨了兩下眼睛，梗着脖子瞪他，“本來就是！”

“哦，而且還是你壓的我？”

“……本、本來就是……”

蕭颯哈地一笑，忽然湊到他耳邊低笑道，“那今夜就試試，如何？”

虞靈一顫，反應過來后興奮道，“你說真的？”

“你喜歡就試試好了。”蕭颯微笑道。

虞靈立時便眉飛色舞起來，“我跟你說啊，我修成魔身之後一直就想，那種事到底是什麼感覺？然後真的找到你以後，最近一直想反過來又是什麼感覺呀？你可不許唬我，我可是真想試試的……”

蕭颯笑着看他興高采烈的模樣，心裏便溫軟下來，忍不住垂下頭朝那張不停開合的嘴唇吻了下去。周圍都是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唯獨虞靈像是被定了身，過了好一會兒才哼笑一聲，反過來抱住他，和他在人潮湧動的街巷裏深深親吻。

他看着眼前男人緊閉的眉眼，心想，這個循規蹈矩，羞澀內斂的人，竟也有如此情難自已的時刻，而讓他升出這種衝動、露出這種表情的人是自己，虞靈想到此，心裏便十分得意起來。兩人驚世駭俗地深吻完，一個神清氣爽地眯眼笑着，一個咳了一聲面色漲紅，交握的手卻沒有鬆開，反倒握得更緊了。

等找到了玉石鋪子，虞靈小心翼翼把玉鐲拿下來遞給掌柜，兇巴巴道，“小心點兒，弄壞了捏死你！”

掌柜看他一個高高瘦瘦的漂亮公子，也沒往心裏去，只當是大戶人家的公子性情跋扈，便賠笑道，“公子放寬心，咱們這家鋪子可是百年老字號，手藝沒得說的。”

虞靈抱起手臂，抬抬下巴，“打磨圓潤點，玉色都透出來。”

“成成，您放一百個心。”

於是倆人又到街上玩耍了半日，買了不少小玩意兒回來，直到日頭西斜才又回到玉石鋪子，果然見那玉鐲被打磨得通透溫潤，看得虞靈心中歡喜，乾脆丟了一錠金子便拍屁股走了。掌柜自然是目瞪口呆，恨不得對着他倆搖尾巴，兩人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小鎮，蕭颯看着某人歡喜的模樣，心中卻微微疼了一下，卻很快掩蓋下去，抱着他笑道，“很開心？”

“嗯，”虞靈抬手看了看腕上的玉鐲，心情更好了，“這可是娘給的，她說是爹爹年輕時候送她的呢。”

蕭颯抬手連着那玉鐲一起將虞靈的手腕握住，沒說話，只是沉默着握了一會兒，虞靈納悶兒，剛要問怎麼了，男人卻又鬆開手，朝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走吧，天快黑了。”

兩人再次回到雪瀛山又解決了晚飯，吃完飯便坐在山頂頭，看着頭頂燦亮的星宿頭靠頭聊天。虞靈笑着說，“要是天天這樣就好啦。”

蕭颯伸出手臂摟着他，側頭親了他臉蛋一下，“今天開心嗎？”

“當然了，”虞靈窩在他懷裏，身子一歪躺到他大腿上，眯眼笑道，“獃子，你說我們能活多久啊？”

蕭颯抬手一下下撫摸他長長的髮絲，輕聲說，“不知道，我已經活了幾萬年了，比你可大多了。”

說到這兒虞靈便問，“我成魔之前的記憶都記不清了，你給我算算，從你在九天玄池遇到我，有多久啦？”

“一萬年了。”蕭颯沒怎麼思考，脫口而出。

虞靈看着他，忽然不懷好意地笑道，“我是你第一個愛的人嗎？”

“是啊。”

“你第一次吻的人？”

“是啊。”蕭颯輕笑。

“那……也是你第一次抱的人？”

蕭颯咳了一聲，抿着唇點頭。

虞靈忽然坐起身，猝不及防地將他推倒在地，湊到他耳邊嘻嘻笑道，“要不要……再添一筆，又是第一次抱你的人？”

蕭颯看着他眼裏促狹的笑意，一瞬間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很多心緒想告訴他，可終歸全部的留戀都只是化成一個微笑，在他耳邊印下一個吻，“你高興就好。”

虞靈哈哈一笑，幕天席地，一點點褪下那人的雪白衣襟，身體一寸寸纏繞，探索，挺-進，他看着男人忍耐又動情的表情，忍不住低頭狠狠吻住那人微微顫動的嘴唇，低啞着呼喚，“迦穆羅……”

男人任由他索取，縱容地擁抱着他的腰身，在他一次次的進-入中親吻他的嘴唇，臉頰，那人明明是躺在自己身下，卻仍是那般包容和寵溺，竟仍是讓他有種被擁抱和佔有的錯覺。等一切平息，虞靈伏在他身上嘟噥了一句，“哎，一點沒覺得佔到什麼便宜……”

蕭颯笑了笑，伸手輕扯他的臉蛋，“這話太沒良心了吧？”

虞靈乾脆翻了個身，讓某人壓在自己身上，然後看着對方漆黑如墨的溫柔瞳孔，撇撇嘴說道，“以後還是你來好了，沒以前舒服，還這麼累。”

蕭颯哈哈一笑，伸手抬起他一條腿，另一手颳了刮他的鼻樑，“這種事也能犯懶，真是敗給你了。”

“嘖嘖，真是辛苦我們的蕭大俠了，原來要用這麼大的力氣，怪不得腰身這麼結實呢。”虞靈勾住他的腰，挑釁地抬起屁股蹭了一下，“你不會沒力氣了吧？”

蕭颯撐在他頭頂，低頭堵住他的唇，懲罰似的咬了一下，“有沒有力氣，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哦，那你倒是……啊！嗯……嗯嗯……再裏面一點、啊！還、還蠻有力氣嘛……”

“你啊……”蕭颯無奈地笑笑，伸手抱住他的脊背，再次與他身體交-融。

一整夜柔情旖旎，蕭颯看着身下人亮晶晶的眸子，只覺得心臟那處一陣軟一陣疼，他真想一直這麼深深看着他，看到天荒地老，看到海枯石爛，想就這麼牽着他的手，讓他永遠沉睡在自己的臂彎里。他最喜歡這人眼中孩子一樣的赤誠率真，放不下，捨不得，害怕看到這雙眼裏湧現哪怕一絲一毫的驚惶和悲痛，他忽然有些明白了阿修羅當年的決絕，既然已是走到盡頭的生命，如果能讓這人永遠無憂快樂下去，還有什麼難以割捨的呢？

“小九……”蕭颯喃喃叫着已經陷入沉睡的人，吻着他的眸子，道出最後幾個字來，“再見了。”

手中漸漸湧出一絲輕柔的金光——忘憂訣，只要這咒法鑽入他體內，他會忘記一切，重新開始一段沒有自己的人生。

沒有李柱，沒有蕭颯，也再沒有迦穆羅的人生。

似乎沒有自己的那些年，這人反倒過得開心快樂許多。

蕭颯看了他許久，終於閉上眼，抬手朝他伸了過去。

忽然，身體猛然一震，蕭颯還來不及反應，就感到腦後狠狠一痛，還未等睜眼便立時暈了過去。手中的金光驀然消散，而一直靜靜躺在他懷裏的人慢慢睜開眼，看着趴伏在身上的人，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絲淺淡的笑來。

“叫你獃子，你還真是呆得可以，”虞靈抬起手，慢慢抱住身上的人，手臂越來越用力，抱得自己都疼了，“你以為你是阿修羅么？就算你是，我也不想做第二個重樓了。”虞靈把頭埋在他懷裏，微微翻過身將人壓在身下，目光一寸寸描摹着那人的輪廓，過了很久終於起身，手中升起一團紅霧，漸漸將那人包裹其中。

“忘川要乾涸了，佛祖能放你離開？你當我傻么？”虞靈看着男人英俊的輪廓，忍不住又蹲下-身捏了捏對方蒼白的臉，“他親自出現，是要擺出‘血祭’吧，你們佛家的最高陣法，逆轉時間的……”收回手，慢慢俯下-身，嘴唇湊到男人唇邊輕輕一點，“傻瓜，你當我和你一樣傻嗎？”

他終於站起身，最後看了蕭颯一眼，再沒多說，轉身慢慢離開。來時不知用了多久，離開時竟顯得如此漫長，那人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躺在自己身下的？他不知道，但他可以想像得到，自己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佔有他，也許就是同樣的，那種痛徹心扉，卻強顏歡笑的苦澀吧。

獃子，你護了我一萬年，這一次，該由我護着你了。

只是對不起，讓你空耗了一萬年的時間，竟仍不能陪你走到最後。

只不過，能被你寵愛，被你珍惜，讓我這漫長又短暫的人生，終究是了無遺憾。

冥界的結界終於解除了，想來那個笨蛋離開前也給自己打點好了一切，太華也好，冥王也好，玄天門也好，以後應該都不會為難自己了，那個笨蛋，難道真的以為，像重樓那樣毫無記憶地渡過數萬年的光陰，就會真的無憂無慮，真的快樂嗎？

‘樓炎，你有沒有那種感覺……就是，總覺得自己的生命里缺了什麼，總覺得，好像忘了很重要的東西……’

你們這些無所不能，又笨得無可救藥的佛，自以為是的犧牲，又令人可恨地心懷天下，天下究竟是什麼？究竟與我何干？可我們這樣自私自利，心狠手辣的魔，竟會為了你們這樣的笨蛋，去為那可笑的天下，可笑的蒼生捨棄自己的性命……

愛上你，到底是緣，還是劫，我已算不出了，唯獨清晰的，便只剩下兩個字——不悔，無悔。

迦穆羅，遇到你，愛上你，我永不後悔。

虞靈飛身到那血紅法陣之上，看着遠處一望無際的乾涸忘川，終於慢慢閉上眼，腦中浮現起最初的最初，自己看不見，卻感覺到的那抹溫柔金光。

“獃子，”他抬起手，慢慢握緊了腕上的玉鐲，微笑着說，“再見了。”

昏暗的冥界之中，一道絢麗紅影從空中驀然墜下，一霎那間，忘川河上的猩紅陣法轟隆作響，竟震得整個冥府都猛烈震蕩起來，而也只是轉瞬，那陣法周圍的紋路忽然飛速旋繞，很快便朝着乾涸的忘川直直墜落，就見那乾枯的河堤在剎那間猛然翻轉，成片的河水一寸一寸上漲，片刻便盈滿了整個河堤，水面逐漸結冰，一點點凝結成冰冷堅硬的河床，那道廣袤無際的忘川河水，終於再一次的，恢復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