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五十九章
這鏡中世界儼然一副夏日景象。
烈日高懸,繁花盛開,時不時有蟬鳴與樹葉摩擦的沙沙聲彼此呼和。
楚留香本是走在前面,然而走了兩步,他轉過頭來,看着用布包兜着一堆野果,一邊吃一邊不急不緩地跟在他身後的辛四娘,忍不住勸道:“姑娘,你都吃光三棵樹上的野果了,再吃下去怕是對身體不好。”
辛四娘想了想,點頭贊同道:“也對。光吃野果膩得慌。”
然後楚留香眼睜睜看着她不知從何處拿出了個雞腿,邊啃邊同旁邊的百里屠蘇含糊不清地說道:“這裏有幾樣花和野果都不曾在外面見過,你說能吃么?好吃么?怎麼吃?左右也拿不出去,不如我們在這幻境毀掉之前,取這幾樣當食材。做點吃的試試?”
百里屠蘇認真想了想,為難道:“沒有灶台。”
辛四娘頗感遺憾,戀戀不捨道:“那就算了。等以後我把灶台搬進來試試。”
楚留香:“……”
說好的大家一起迷路組團找出口呢?怎麼你倆一副要發動美食界革命的樣子啊。
楚留香理智地決定不摻和進他們的話題之中,仰頭看着樹枝上他一刻鐘前綁上的白色絲帕,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又轉回來了。”
楚留香本是被迫卷進了一場麻煩之中。
好在他足夠聰明,抽絲剝繭,一路探查,終於查清楚了那個幕後黑手是誰。
既然清楚了,便不能放任幕後黑手繼續作惡。
楚留香一路追蹤,雖傷了那個幕後黑手,卻也被他引到了這個樹林裏。
這個樹林極是古怪,兜兜轉轉,無論是用輕功,還是用其他方法,都沒辦法走出這裏。往往不到一刻鐘,他便會轉回到他所標註的起點。
也不知在樹林裏轉了幾圈,楚留香忽然發現了辛四娘與百里屠蘇。
他站在原地端詳了一會,見這兩人不像壞人,也不像是與那個幕後黑手有所關聯的人,便抱有一絲希冀上去問了路。
結果辛四娘十分淡定地回他,“好巧哦,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
到底湊得哪門子的巧啊。
於是,本來只有楚留香孤獨一人的迷路之旅,變成了三人組團迷路。
楚留香足尖輕點,踏上枝葉,將那白色絲帕摘下,悄聲無息地落到地面上。
他苦笑道:“一時半刻怕是出不去了。”
辛四娘聽聞,懶洋洋地掃了眼樹下,開口道:“未必。你試試看把那幾棵樹下的石子扔遠一些,應當就能破了這個陣。”
楚留香順着辛四娘的視線看過去,只見幾棵樹下各擺了五到七個數量不等的石子。
那些石子乍看起來就好似隨意丟棄在那裏一般,雜亂不已毫無章法,但細細瞧去卻會發現每棵樹下的石子都是按照一定的朝向擺放的,顏色亦是黑白有序。
武林之中亦有人精通玄門陣法,但與道門之人所研究的路數不同。
楚留香蹲下身去,拿起其中一塊石頭,把玩了一番,問道:“這是什麼陣?”
“不知道。”辛四娘老老實實道,“我都能破,大抵就是個不入流的小陣。”
雖然幻術與陣法在許多地方是相通的,但辛四娘嫌陣法麻煩,一直不善此道。
然而縱使她不擅長陣法,卻也能瞧出這陣是個道家出身的人設下的。
辛四娘沉思片刻,微歪頭,問道:“你要追的那個人可是個道士?”
辛四娘的話音剛落,楚留香便已將最後一塊石子丟開。
眼前的景色扭曲了一瞬,又恢復了常態。那層層疊疊望不到出口的樹叢,不知何時,開闢出了一條路。就連那風吹樹葉窸窣作響的聲音都擴大了幾分。
楚留香見此放心了下來,正要開口回辛四娘的話,卻忽然聽到樹林深處傳來一聲虎嘯。
那聲音驟然響起,驚起林中飛鳥四散逃命。
不多時,一隻斑斕猛虎一躍而出,伏低身子,兩隻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們,彷彿隨時都能撲上來咬斷他們的喉嚨。
百里屠蘇下意識將辛四娘護在身後,右手握住焚寂,緊盯那猛虎,伺機待發。
楚留香摸摸鼻子,摺扇一展,同百里屠蘇說道:“你帶着辛姑娘離遠些,省得傷了她。”
百里屠蘇微皺眉頭,“你……”
楚留香將鬢髮一捋,滿是無奈道:“我可不善打虎啊。”
辛四娘看了看楚留香,奇怪道:“你也不必打啊。”
楚留香一愣,就見辛四娘走到離那猛虎十步遠的距離,沉默地看着它。
那猛虎本還齜牙咧嘴威風凜凜的模樣,但不多時竟畏懼一般縮了縮身子,後撤了兩步。
辛四娘一動未動,也未發一言。
再過一會,那猛虎嗚咽着趴在了地上,垂低了頭,看都不敢看她。
辛四娘這才笑了起來,慢悠悠地走到它身邊,隨意地撫撫它的頭,道:“乖孩子。”
楚留香:“……”
百里屠蘇:“……”
他們剛剛是不是看到了幻覺?
作為百花叢中過,早已看出二人關係的楚留香摸摸鼻子,對着百里屠蘇沉聲道:“作為連老虎都畏懼的女人……真是苦了你了,小兄弟。”
百里屠蘇為辛四娘辯解道:“其實四娘很溫柔的。”
楚留香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道:“不用說了,我都懂。”
百里屠蘇:“……”
你到底懂了什麼呀……
這邊兩人還在嘆為觀止,另一邊辛四娘已經跨坐在剛剛被馴服的猛虎的背上,抻着懶腰道:“走吧。先出了這片樹林。”
那猛虎耷拉着腦袋,平白生出幾分可憐兮兮的模樣。
它嗷嗚嗷嗚了兩聲,便認命地馱着辛四娘慢悠悠地往樹林的出口走。
楚留香輕功一展,率先去前邊探路。
百里屠蘇跟在辛四娘的旁邊,略有些擔心道:“它不會咬你一口么?”
“它是獸,我是妖,它怕我,所以不敢的。”
辛四娘撫了撫那猛虎的頭,它便乖巧地在她手掌心中蹭了兩下。
“況且,我還要靠它找到那個人呢。”
幻境之說玄之又玄,又花樣極多,沒有人敢誇口說自己已經盡數參透其中奧妙。
然而幻境終究是假的,便似夢一般,醒了便散了。
就好似辛四娘手中的那個銅鏡——能依人之所想編織幻境,幻境亦能因其所想而消散。
也就是說,歐陽少恭只要想出來,以他的意念反向驅使幻境,他是能出來的。
辛四娘自然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選擇殺掉歐陽少恭的肉體,取其魂魄關在裏面。
就像是一個威脅。
歐陽少恭的魂魄本就是半魂,多次渡魂下來,已是十分脆弱。
他唯有待在銅鏡之中才能得以保全,倘若幻境打破,他的魂魄便也跟着散了。
歐陽少恭是個聰明人,想來應當是想清楚了這一點,所以直到如今,也沒什麼大的動作。
兩隻銅鏡雖是一對,但鏡中世界所呈現出的種種,卻截然不同。
辛四娘手中的那一個,就像一個百依百順,毫無邏輯可講的夢。
這樹上的野果你想它是甜的,它就是甜的。你想在夏日見到冬梅,也盡數滿足你的願望。
而這個世界則顯得真實了許多。
夏日的蟬鳴蛙叫,樹根下競相開放的野花,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
然而再怎麼真實,這也是個幻境。
只要是幻境,就一定會有辦法找出那個破開幻境的關鍵。
辛四娘抬眼看去,恰好見楚留香悠哉悠哉地走了回來,她便問道:“尋到出口了?”
楚留香勾起唇角,輕聲道:“還要多謝辛姑娘。”
雖然面容相似,但他笑起來既不似紫胤真人那般清淺,也不似花滿樓一般溫潤,反而帶着幾分天命風流。
他微一拱手,洒脫道:“我如今身有要事,只能就此別過。望來日有緣再見。”
辛四娘眯眼看他,微笑着道:“不如你也帶上我們。說不定能派上些用場。”
萬事講求機緣。
辛四娘覺得楚留香不會白白出現在這幻境之中,必是有什麼玄妙。
倒不如隨着他去瞧瞧,指不定能發現些什麼。
強行破除幻境的法子,辛四娘其實也有。
但那種方法沒辦法保證銅鏡不會隨着幻境一同崩壞。
她本就是為了得到這個銅鏡才出現在這裏,若是如此,便得不償失了。
楚留香有些為難,遲疑道:“這……”
辛四娘不在意地拍拍猛虎的頭,笑着說道:“你被困在這裏繞了許久,他怕是早就逃了,你打算怎麼找他?”
她不等他回答,繼續說道:“你早先同我們說過,你打傷了那人。這孩子對血腥氣尤其敏感。一路沿着氣味,總能尋得到的。”
她笑眯眯道:“怎麼樣?考慮一下?”
楚留香笑了起來,半是無奈道:“姑娘這般說,倒叫我想不到理由拒絕。只是這事本與姑娘無關,不知你為何要幫我?”
辛四娘一把將百里屠蘇也拽上了虎背,懶洋洋道:“閑的。”
楚留香:“……”
百里屠蘇被驟然拉上了虎背,一時有些驚慌,但他隨即安定了下來,側過頭,悄聲道:“你有出去的頭緒了?”
“那倒沒有。碰運氣吧。”辛四娘含含糊糊道,“左右出不去,在哪裏都一樣。”
百里屠蘇略帶無奈道:“你呀。”
辛四娘兩隻胳膊抱緊百里屠蘇的腰,笑意盈盈道:“等下就要跑起來了,你可要抓緊我。”
辛四娘又轉過頭,對楚留香說:“你飛快一點,跟緊了。”
楚留香:“……”
姑娘你這個態度差別有點大啊。
話音剛落,這猛虎便如在疾風穿梭一般,拔足狂奔。
耳邊響起獵獵風聲,眼前的景象一閃而過,讓百里屠蘇回想起那次狐嫁女時,那老翁抓着他們疾行而過的場景。
然而普通的老虎再快也沒有這般快的。
百里屠蘇不由開口問道:“怎麼它跑得這般快?”
他的話語被風割裂,斷斷續續,不成章法。
辛四娘默不作聲,只是抓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一筆一劃地寫道——咒術。
百里屠蘇領悟了一下,覺得大抵是她在這猛虎身上加了疾風咒這一類的東西。
於是便也不言語,牢牢地護住了她。
不多時,這猛虎忽然停了下來,趴在地上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氣。
辛四娘與百里屠蘇跳了下來,望了望四周覺得頗有些眼熟,竟好似來過一般。
她微歪頭想了一會,目光落在一塊石碑上,只見上面工工整整地雕刻着三個字——臨溪鎮。
辛四娘眉毛一挑,驀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