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 尋死
謝盞簡直戰戰兢兢,他從未這般害怕過一個人。宋硯就是個瘋子,他難以想像若是宋硯知道他的存在會怎樣對他。以宋硯對何錦的維護,他覺得宋硯會再殺他一次。但是聯想到宋硯剛剛畫的那幅畫和他動情的樣子,謝盞……已經完全想不出他會做什麼了。
他畢竟只是一抹遊魂了。
若是他沒有手癢,就不會被宋硯發現了。然而,後悔已然無用,謝盞已經自暴自棄,他已經脫離了玉佩,一個遊魂一般站在那裏,一臉的生無可戀。
宋硯撐着腦袋看着他,朝着他勾了勾手指。
謝盞認命地走了過去,在他的面前站定。風突然吹了進來,吹起了簾幔,宋硯伸出手,宛若撩起身邊人的頭髮,臉上露出一抹溫柔的笑:“你的頭髮都被風吹亂了。”
站在宋硯另一邊的謝盞:“……”
所以宋硯根本看不到他,這瘋子只不過想詐他罷了。謝盞那緊張不安的心瞬間放了下去,面無表情地看着宋硯,心中已經恨得牙痒痒了。
他那寵辱不驚的脾性對上這般無恥的瘋子,已經完全化成零了。謝盞最怕這樣的人,當年桓凜便是以那般無恥的姿態進入他的生活、他的心中的。
宋硯獨自完成了一番情深意重、人鬼情未了的表演,作為旁觀者,謝盞覺得這種事簡直前所未見、前所未聞。還好有了之前宋硯做得瘋狂事做鋪墊,所以他沒有覺得世界瞬間崩塌。
不過,震驚之後,謝盞也發現了一件好事。他的魂魄已經不是完全束縛在那塊玉佩里了,他的靈魂可以飄蕩在外面,但是卻不能距離那玉佩太過遙遠。雖然宋硯的一舉一動仍然落在他眼中,但是卻比一直貼身靠着他、感受得到他的熱度好了許多。
他也能碰到一點實物了。
所以在宋硯用膳的時候,他突然伸手推了一把,將他面前的茶盞推翻了,水灑了宋硯的一身,白色的長袍上很快染上了水漬,翩翩佳公子瞬間添了一些狼狽。
伺候的下人跪了一地,臉色都白了。
在眾人以為宋硯要發怒的時候,宋硯突然露出一個包容的笑:“莫要耍小脾性了。”
跪在地上的下人們悚然一驚,而謝盞的雞皮疙瘩也落了一地。之後他也不想着報復宋硯了,他只安靜地做一抹遊魂。和宋硯斗,他似乎永遠斗不贏。
“宋硯瘋了。”暗中潛伏跟蹤宋硯多日的赤金軍在第二日突然向皇帝彙報了這樣的情況。
“他時常對着空氣自言自語,用膳的時候,桌上總會多一副碗筷,睡覺的時候,身邊也會多一個位置。”那人繼續道。
若是其他人做出這樣的舉動,桓凜也會覺得他瘋了。但是做出這樣舉動的人是宋硯,他與宋硯出生入死過一段時間,對他的脾性還是有基本的了解了。倚靠宋硯自己瘋了來對付宋硯,這簡直是痴人說夢。
桓凜的手下意識地摸向了腰間,卻摸了一個空。
“陛下,宋硯手中有一塊玉佩,和您之前用得很像。”那人突然道。
竟是落到了他的手中!
先是搶了他的屍體,如今又拿了他的玉佩,桓凜心中有種莫名的怨氣,就在他覺得自己該去宋府走一趟的時候,潁川王府那邊突然匆匆來了人。
“陛下,潁川王出事了!”稟報的人跪在地上,急匆匆道。
“什麼事?”
“他偷偷喝了毒酒,恐怕……”
桓凜的太陽穴猛地跳了一下,腳步一轉,便往潁川王府走去。
看着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潁川王府’四個字,桓凜覺得自己似乎永遠不會再踏步一步了。他本就因為宋硯的事焦頭爛額,若是廢帝再出了事,那王家的老傢伙又不知道要做出什麼荒唐的事了。
桓凜踏進了王府,進了司馬焰的卧房,裏面一陣濃重的血腥味,司馬焰躺在床上,艷色的被褥更顯得他臉色蒼白如紙。他的嘴角帶着尚未乾涸的血跡,已經虛弱至極。他身邊環繞着幾個忙碌的太醫,見桓凜進來,都跪了下來。
“如何了?”桓凜有些煩躁地問道。
有些人,他明明恨不得他去死,卻偏偏還要救他。這便是帝皇的理智,桓凜有些時候甚至不想做這皇帝了,但是他選擇了這條路,便不能退縮。
那些太醫互看了一眼,都不敢再說話。
“到底還能不能活!”桓凜怒了。
終於有一人開口道:“潁川王喝得是鴆酒,臣與同僚雖想盡辦法想要拔出他身上的毒,但是為時已晚……”
桓凜突然看向司馬焰。司馬焰那蒼白而帶着烏青的臉上竟然還扯出了一個笑。那笑似嘲諷,桓凜心中的怒意更甚了。
太醫們都退了下去,整個房間裏只剩下桓凜與司馬焰了。桓凜走到了司馬焰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為何要這麼做了?這般時候死了,早已沒了前朝舊帝的氣節了。你要死,就該在朕破城的那一日死。”
司馬焰木然地看着他,他的聲音很低,胸膛幾乎看不見起伏:“我看到阿盞了。”
他的眼睛眯了起來,恍然看到窗外站着一個人,一身白衣,容貌一如初見時的模樣,正微笑着看着他。
桓凜的臉色猛然變了,一股血氣直衝腦海,他差點沒忍住,直接走過去掐斷了司馬焰的最後一口氣。
就算死了,他也在這裏等他嗎?而他呢?自他死後,他甚至鮮少入過他的夢!他本來想謝盞死了,司馬焰活着,謝盞便是他一個人的了。如今司馬焰也要死了,他該怎麼辦呢?
嫉妒在他胸中滋生着,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壓抑住那種眩暈感。
“他怎麼可能等你?他已經死去多日,早就去投胎了!”
“你果然殺了他。”司馬焰的眼皮垂了下去,臉上灰敗的顏色更甚了,“桓凜,你太狠了。”
“司馬焰,你奪人所愛,便不狠了嗎?”桓凜道,“你死後又有何顏面去見謝芝蘭?”
司馬焰瞳孔猛地瑟縮了一下,氣息越來越微弱,已經訥訥不成言了。他不敢死,便是無顏去見謝芝蘭吧。
當年謝盞與桓凜情投意合,確實是他奪人所愛了。在被關在這裏的許多日裏,他想了很多事,他確實錯了,他活着無言面對謝盞,死了也無顏面對髮妻。而如今謝盞也死了,他死後又有何顏面去見他們二人呢?
然而,縱使他不敢,縱使他無顏,他也沒有選擇了,他的神智越來越模糊,窗外站着的影子也越來越清晰了。那本來白衣翩翩的男子變作了粉色衣裙的女子,正朝着他伸出了手。
“桓凜,你會後悔的。阿盞那般愛你,你便這樣害死了他……”
最後,司馬焰的聲音已經微不可聞了,桓凜聽着他這句話,只覺得是嘲諷,司馬焰死了,都不忘噁心他。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床上的人已經徹底斷了氣,他的臉上似乎還帶着一抹淺淺的笑。桓凜不想再看他一眼。
桓凜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台階下,一個小男孩站在那裏,正仰着頭看着他,清澈的眼神中帶着漠然。小男孩看了他一眼,又轉頭去看他身後,似乎想要看出些什麼來。
當年桓凜攻破建康,司馬焰的成年孩子皆死在了他的刀槍之下,唯有幼子,司馬焰以命相護。桓凜看清了那孩子的樣貌,表情微微變了。
太像他了。
——阿盞,你自幼時起便是這般沉悶的嗎?
——是又如何?你若不喜便離我遠些。
——怎麼可能不喜歡?無論怎樣,只要是阿盞,我都喜歡。
桓凜走了過去,在他面前蹲下了身:“你是司馬蔭。”
小男孩聽到他喚他的名字,不由看向他:“阿父……”
“你阿父死了。”桓凜道。
小男孩的牙齒緊緊咬着嘴唇,眼神中似迷茫,又似全懂了,卻沒有太多的悲傷與難過。
“你跟我走吧。”桓凜道。
小男孩的嘴唇已經咬得發白了:“你可以幫我打一個人嗎?”
“打誰?”桓凜問道。
小男孩指着不遠處的人道:“他總打我,還不給我飯吃。”小男孩說著便將自己的袖子撩了起來,上面漫布着許多大大小小的傷痕。
那奴僕臉色突然變了,連忙跪了下去,眼神卻偷偷地瞪了小男孩一眼。小男孩的脖子瑟縮了一下,眼神中卻帶着堅定。
“奴欺潁川王世子,拖出去杖斃吧。”桓凜淡淡道。
那人臉色完全白了,早沒了往日裏囂張的模樣,一直朝着小男孩求饒。小男孩漠然地看着他。他最終被拖了下去,哀求聲連綿不斷。
小男孩的眼神依舊漠然,卻朝着桓凜伸出了手。
桓凜將他抱了起來,走出了潁川王府。
他的腦海中依舊回蕩着那句話。
——“桓凜,你會後悔的。阿盞那般愛你,你便這樣害死了他……”
此時,他突然有了一種扭曲的期盼,若真的如司馬焰說的那般,那就好了,阿盞若真的愛他,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