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湘陰

第二百六十七章 湘陰

“送往無假關。”昭桓將手中的帛書封好,遞與身旁文士,面色微凝,“趕在解憂之前送達。”

聽解憂話里的意思,似是要孤身前往洞庭,而沒有再回到楚墨的打算。

無假關以北,便是秦人所控的範圍了,一旦她真決定走,天廣地遠,到何處再去尋到她?所以,只能將這個消息儘快送出去,趁着她尚未來得及渡過無假關,將她攔下來。

花廳后,少姬捧着一束蕙蘭轉出來,垂眸順目,黛眉平平蹙着,“公子縱醫女離去,而又……告其行蹤……”

為什麼要這樣呢?既然當初對解憂要走的決定毫不阻攔,在她養病的這半月中,亦不曾將她的消息告知景玄,這個時候,又為什麼要將解憂的行跡透露出去呢?

少姬不解,也不忿。

或許解憂過去說得對,不要去求別人——因為在這世上,只有自己是可以依靠的,也只有自己永遠會為自己着想,不會做害自己的事情。

但是……少姬搖了搖頭,但她性子懦弱,她不像解憂那般有主見,除了依靠旁人,她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憂孤身弱質,獨自行路不妥。”昭桓瞥她一眼,淡淡道。

這當然只是一個原因,還有其他的,譬如為了從弟留下解憂,但是這樣的心思,是他不想宣之於口的。

少姬垂下頭,她溫順的性子令她即便存有疑惑,也選擇默然不言。

氣氛有些僵冷。少姬懷中捧着的蕙蘭散發著幽幽甜香,隨風輕盪。

昭桓很快岔開了話題,看看周圍屋舍和檐頭探出的翠綠的枝蔓。“姬幼居深地,應知此地有何盛景,不若同游,莫負春華。”

“喏。”少姬頷首,甜甜一笑,乖巧地應下。

…………

湘陰一處舍館。

清晨時候,天色還沒亮透。已有幾人匆匆跑進舍館,爭先恐後地擠到縮在迴廊盡頭的小門,小心翼翼地叩響。

“醫女、醫女?”

門內的人淡淡應聲。“少待,勿急。”

聲音溫和,帶着微微的啞,使求醫者焦急的心緒慢慢平靜下來。

在外等候的有一名年輕男子。還有兩個上了年紀的婦人。

“吱呀”一響。門后露出一個素色楚服的女孩子,一頭長發窩在肩頭,眉目稚嫩,尚未長開的模樣,與那種平和的聲音,似乎對不上。

求醫者忍不住探頭探腦看看屋內,好奇這年輕的女孩子是不是只是一個小童。

“我便是醫憂。”解憂彎了彎眉,淺淺一笑。露出一雙平和如水的眼眸,波瀾不驚地看着面前驚訝與猶疑並存的年輕人。

“醫女本是幼兒模樣。”後面的老婦認得解憂。臉上翻起幾道褶皺,跨進門檻,攜了解憂一雙小手,覆在掌心輕輕摩挲,“許久不見阿憂。”

那個年輕的求醫者仍是經不住一怔,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醫憂如此年少?”

“甯姑。”解憂輕輕點頭,將她讓進屋內,對旁人的評價並不放在心上,“甯姑曾苦無法入眠,如今好些了?”

老婦捶捶胳膊,“夜裏睡得好多了,只這胳膊近些日子抬不起,原想遣小兒去洞庭求醫,不想阿憂恰恰來了湘陰。”

解憂笑笑,聽着老婦絮絮的抱怨。

在九嶷過了大半年文縐縐的日子,還是四處行醫自在些,黎庶們說起話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清晰明了,聽者說者都不費神。

“我看一看。”解憂引着老婦在書案前坐下,挽起她的粗麻衣袖,身子探過書案,仔細地查看。

“是濕痹。”她看了一會兒,既沒診脈,也未詢問,這樣說道。

濕痹,濕氣勝者為著痹也。多因經年累月身居卑濕,濕氣襲人而患。

老婦的臉上有些恐慌,乾枯的手攥住解憂小手,“前年村西老兒便是十來年的行痹,一夕死了。”[1]

“莫怕,不相干的。”解憂抿唇淺笑,行痹是行痹,濕痹是濕痹,雖則都是痹證,但不同的。

老婦點點頭,解憂的話她從來都信,聽這麼一說,一顆心放回肚子裏。

解憂俯下身從書案底下拉出葯簍,翻檢出幾塊片好的根莖,攤在案上一一向老婦說明:“這是蒼朮和白朮,這個豬苓,還有澤瀉……”

“這是薏米。”老婦指着一旁圓溜溜的穀物笑了笑,“甌越那裏傳來的新奇玩意兒,遇上荒年,也能救人一條命……這玩意兒還能當葯吃啊?”

解憂報以一笑,“五穀養人,哪個不是葯?”

“醫女高見。”在一旁沉默候診的年輕人突然開口,“醫女師從何人?”

“……師從?”解憂抬眸,不禁失笑,“憂無師自通也。”

“絕無可能!”男子言辭激烈,既然又連連道歉,“某亦非……無過見醫女年幼而擁奇技,境界之高,並非一介幼女應有。”

解憂面無表情地聽着,將藥物包起交給老婦,仍在小小的書案前坐下,移過脈枕,看向那個猶在解釋的人。

“候脈之時,勿動勿言。”

那人一噎,面色漲紅,只得安靜下來,往席上一坐,看看對面坐得端端正正的女孩子,學着她的模樣笨拙地將雙腿疊好,肅然着臉,擼起袖管,大義凜然地將手放在脈枕上。

解憂抬了抬眼皮,細看一眼他的樣貌,濃眉大眼,面帶紅光,唇色微艷。

“所苦何也?”

“夜不能寐……”

“心火過旺也。”解憂冷淡地答道。

仍舊俯身拉出書案底下的葯簍,翻檢出幾束藥草。又取了刻刀,在一片削好的木牘上寫下些許常見的草藥的名字,註明在何時何地多見。如何煎煮等事項。

“可也。”解憂將木牘和藥草遞給患者,卻見對方看着她出神,並沒有接過去的意思。

年輕男子看得瞠目結舌,“醫、醫女?為何方老婦問診,親之悅之,今、今……”憑什麼換了他,這女孩子便如此冷淡的模樣?他哪裏惹着她了?

“親之切之。君子不我信也。”解憂站起身,一抬眸,流露出疏離與淡漠。

簡單地說。就是她不做出一副權威的模樣,面前的人不會信她給出的方子有效——這些自以為是的年輕人,就是麻煩。

男子愣了一下,說的……好像有點道理。

又看一眼面前嬌小的少女。看起來似乎也只十四、五歲的模樣。可這神情、這醫術、還有不凡的見地、對人心的把握,實在是太不簡單了。

“君子何久久注目耶?”解憂淡淡出聲。

“哦、失禮了、失禮了。”男子回過神來,一把抓起案上的藥草和木牘,忙不迭往回走。

走到門檻處,忽然又忍不住回過頭,看看解憂,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喃喃自語。“嘖。醫女容貌肖似劍衛所求者。”

“……劍衛?”解憂蹙眉,見他已走了。旋即拋開了此事不論,整了整容,去詢問另一個老婦的病情。

她離開深地已有一月余,一路過來取的都是水路,順着湘水向北。

春水恰漲,水路行程極快,一路上再無人尾隨,難得又過上了從前悠閑自在的行醫日子。

不多幾日,她便到了湘水與洞庭交匯處,這才棄舟登岸。

無假關扼守着洞庭南北的水域,她這一回去洞庭,並不想遇上熟人,因此暫時羈留在湘陰的小邑中,每日為人看診醫病打發打發時間,一邊思索能夠矇混過無假關的法子。

換裝易容多半沒什麼用處,直接這麼大搖大擺地進關去,自然更是天方夜譚了。

而直接乘船,從浩淼的洞庭水面走,到了那頭,難免被往來的秦軍以行跡可疑而盤查。

真是兩難。

今日的求診人不多,送走最末一個病患,解憂簡單地畫了易容,束起發,換上窄袖的衣衫,外出採藥。

又到了荊芥開花的時節,紫色的花穗已經開至頂,清郁逼人,香染衣襟。

初夏時候,天氣乍暖乍寒,每個定準,偶然染了風寒,燙些荊芥飲水,簡單便捷。

解憂摘了滿滿一把,身體到底還沒有恢復過來,累得蹲在草叢內,直不起身。

緩了一會兒,慢騰騰地挪到水邊的石塊旁,將荊芥穗一一鋪開在石面上晾曬,自己也倚在一旁,在暖洋洋的太陽底下眯着眼睛小憩。

“小兒!小兒!”

正睡意迷濛,有人大煞風景地將她推醒。

解憂懶洋洋地睜開眼,抬手遮一遮頭頂燦爛的陽光。

推醒她的人一身勁裝,腰帶上纏一把劍,似乎是個劍師。

他從緊窄的袖管中摸出一卷細細的白絹,展開來,在解憂面前一晃,漫不經心地詢問:“小兒,可曾見畫中之人?”

“……”解憂草草掃了一眼,眼中睡意立去,微微眯眼,不動聲色地抬頭將那劍衛掃了一眼,笑了笑,緩緩搖頭,“畫中姊姊甚美,小子不曾見也……不知是何家姊姊?比西子若何?”

“我家夫人也。”劍衛摸了摸鼻子,憨憨一笑,“夫人靈秀,且通醫術,能只手起死回生。聞此地近日有游醫至,醫技如神,能起經年舊病沉痾,不知是否夫人,故四處尋覓,小兒豈非邑中人,不曾聽聞有醫女至此耶?”

“非也。”解憂笑了笑,指着石上晾曬的荊芥,面不改色地扯謊,“小子居湘水之陽,素以采草織屨為生,今水之陽藺草已為人采盡,故小子渡水至湘陰,晾草織屨以餬口也。”

劍衛對編草鞋的事情一竅不通,哪裏知道石頭上鋪的是藥草而非織屨的藺草,聽她說的頭頭是道,順着嘆幾句生活艱辛,仍舊收起絹畫,往邑中去詢問旁人。

看着那劍衛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解憂面上的笑意漸趨僵冷。

“醫女容貌肖似劍衛所求者。”

清晨那名求醫者的話從記憶中浮現出來。

劍衛……執畫像購求……好熟悉的伎倆啊……

解憂嘆口氣,身子一歪,仰天躺在寬大的石塊上,曬到半乾的荊芥花穗一碰即掉,一些綴入她髮絲間,一些落在肩頭,零零碎碎,星星點點,散發著馥郁的辛香味。

我家夫人靈秀而通醫術,能只手起死回生……

景玄啊……何必呢?到現在仍不肯放手么?

整整半月沒得到她的行跡,他該急瘋了吧?所以又開始故伎重演,派出劍衛沿途索求了么?

又是這樣,遣劍衛拿着她的畫像四處購求,上一次是逼得她無路可投,避到了狐台才躲過一劫,這一次,他又想怎麼樣呢?難道真要逼死了她,才甘心么?

十二年間,兩次見到自己被人如此購求,真不知道,是該欣喜,還是該悲涼。

解憂將小手遮在面前,擋住刺目的陽光,輕輕搖了搖頭。

不論如何,小邑怕是回不得了,她得儘快離開這裏。

她到湘陰已有數日,所醫的人也以數十計。

若搜尋她的人已到附近,定都會逐這消息而來,到時候,可不是每個劍衛都會像今日遇上的這個一般,好糊弄了。

快走,快走,不能再落到景玄手中,否則終其一生,都逃不掉了。

心裏雖是這樣想着,解憂卻立在曠野中沒動。

前有無假關阻攔,後有人追至,真是逼得她不得不做個選擇了。

出了一會兒神,從袖內摸出一根竹簪將束起的髮絲挽成高髻,收起晾在石塊上的荊芥,匆匆往舍館去。

——————————

[1]行痹,又名風痹,以疼痛遊走不定為特徵痹證,一般認為與西醫中的風濕有對應。風濕病(注意不是類風關啊)是一種自身免疫性疾病,一般發生在一次感染后,抗體、補體等錯誤攻擊自身關節、心肌等,除了比較多見的關節炎方面的反應,還包括當時不易察覺的心臟風濕小體形成(時間久了,會造成二尖瓣變形),十幾年下來,當然會出問題。

而濕痹,更傾向於指因脾胃差、痰濕停聚引起的四肢倦態、輕微水腫、麻木不仁這種,當然是不一樣噠。

不造這樣大家看不看得懂,反正我已經儘力了,盡量沒用專有名詞解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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