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姐姐
——聖旨?
那我是要接旨么?應該怎麼接?
馬上跪下,還是沐浴焚香過後再擺壇供香案?
一瞬間的慌亂之後,我鎮定下來,保持着面無表情的狀態看向走在那人身邊的顏珂——她對我的無動於衷絲毫不以為意,這讓我鬆了一口氣。
“殿下,皇上聽聞您玉體無恙,特地下旨請您入宮一敘。”皇帝的傳令官是一個容長臉的中年女子,對我的冷淡恍若未聞,笑得慈藹如初。
“……嗯。”想了半天,我只能憋出一個字來。
“有勞胡女官,殿下梳洗過後自會入宮拜見陛下……請您先去中堂稍事休息。”顏珂接過對方手中的聖旨,頗為隨意地交給身後的侍從,臉上雖掛着彬彬有禮的淺笑,語氣卻是不容置疑。
而那女官則習以為常地點點頭,在侍從的帶領下往中堂方向而去。
——就我所知,敢如此怠慢聖旨的親王大多分為兩種……不是重權在握圖謀起事,便是離抄家問斬不遠了。
只希望鄺希晗是那受盡帝王偏寵而不羈於事的第三種罷。
“殿下,可是要去攬月殿?”顏珂冷眼瞥了一記那八個花枝招展的少年——幾人竟不約而同地垂手侍立,再也不敢睇來一眼。
“咳嗯,不,本王只是……路過。”我有些尷尬地扯了扯腰間的配飾,不敢與她對視。
卻聽她瞭然地笑了笑,也不揭穿我,只是揮揮手命令那些少年身後的侍從:“帶諸位侍君回去——殿□□弱,豈可耽於享樂?從今往後,沒有傳召,不得無故離開攬月殿。”
她一個眼色,身後的幾名護衛便橫劍攔住了那些心有不甘的少年,也將他們的哭鬧堵在了喉中,一個接一個委委屈屈地離開了。
我終於舒了一口氣。
這一句話,便是相當於將這八個少年禁足了,雖然為他們感到可惜,但於我卻不可說不是一種解脫——我可沒有自信能和這幾個妖嬈多姿的少年多呆上一時半刻。
也由此可見,顏珂在這王府中說一不二的威嚴,要更甚於鄺希晗這個正主。
“殿下,此次入宮,須得萬分小心,難保那位不會趁機發難,”等閑人都散去后,顏珂滿臉擔憂地望着我,沉聲叮囑道,“雖然她不至於當眾動手,但卻要小心她暗中使詐。”
——莫不是真的如她所言,鄺希晴,這具身體的親姐竟是執意要置其於死地?
她已經是天下之主,至高無上的皇帝了,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難道這就是皇室中人的宿命,總也逃不脫骨肉相殘的戲碼么?
即使身為外人,我也不免感到一絲涼薄下的憂傷,而那淤塞在胸間的抑鬱痛楚,想來都是原主殘存的情緒吧。
“本王記得了。”我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心中不可避免地為接下來將要面見皇帝而焦慮起來。
“我會派丙一跟在您的身邊貼身保護。”許是看出我臉色蒼白,顏珂招來一個相貌氣質均都平淡無奇的女人——只有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睛展示出了一絲不凡。
我意識到,這個人能夠排行第一,不是沒有原因的。
而這雙眼眸,卻讓我不由想起了姜灼——看來,只能等到從皇宮裏出來后,才有機會再來見她了。
匆匆回到卧室里換了一套較為隆重的常服,重整衣冠,我帶着丙一和小蟬坐上了胡女官帶來的御賜車駕——比起她自己乘坐的藍色綢布馬車,這輛頂上鑲着深海珍珠的明黃色馬車要奢侈得多……也顯眼的多。
若是有作亂的歹徒,豈不是一眼就瞄準了目標么?
我靠坐在柔軟舒適的靠枕上,由着小蟬替我捶着腿,隨着車輪的顛簸昏昏欲睡。
無聊時猜測的劫車事件並沒有發生,一路相安無事地來到皇宮門口。
大蕪國的皇宮並不如我以為的那樣巍峨莊嚴,卻別有一番秀麗清雅的韻致,無怪乎是女性為主導的政權;即便這裏的女子大多孔武有力,比男性更為健壯,在骨子裏還是保留着幾分溫和柔美的情懷罷。
皇宮的正門外停着幾輛馬車與轎輦,身着不同顏色的制式衣袍的人三三兩兩地進出,像是身負品級的官員;她們在見到我時,竟然無一例外地表現出了負面情緒——有裝作沒看見直接轉身的,有鄙夷地冷笑過後揚長而去的,也有畏畏縮縮躲閃逃避的;只有一兩個朝我遙遙地躬身行禮,卻是掛着一臉諂媚討好的笑,令人望而生厭。
我搖搖頭,只當不見——這鄺希晗的人緣,確實比我預料的還要差一些,也不知道那御座上的人,對她又是個什麼態度?
“凌王殿下請隨奴婢來,陛下在時雨殿等候多時了。”一個面容秀美的粉衣侍女朝着我福了福身,她身後幾個身着鮮亮薄甲的禁衛則目不斜視地向我行了個禮——我總覺得她們看我的眼神裏帶着幾分恨意……但願只是我多心了。
“嗯。”貫徹多聽多看少說少做的原則,我點了點頭,跟着那侍女來到一座美輪美奐的宮殿前。殿門洞開着,兩側分列着一排手持兵刃的禁衛,中間鋪着一條長長的紅毯,卻讓我恍惚間有了一去不回的錯覺。
“陛下只允許凌王一人覲見。”粉衣侍女謙卑地笑了笑,攔着丙一和小蟬的動作卻不容置疑。
我僵了一瞬,邁出的步子卻無法收回,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踏過紅毯,向著盡頭的殿門走去。
跨過門檻,踩上了光潔如鏡的玉石地磚,厚重的大門在背後緩緩關上,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好吧,走一步算一步,要冷靜,冷靜!
我掐了掐掌心,漫步進入內殿,同時小心地打量起這座安靜的過分的宮殿。
各式器物無一不是精美絕倫的極品,就連角落裏洗手的銅盆也鏤刻着繁複瑰麗的紋飾。視線從那些堪稱藝術品的器物上一一掃過,我的目光最終定格在那個端坐在窗邊軟榻上與自己對弈的背影上。
身體裏彷彿湧現出一種莫名的悸動,心若擂鼓,情難自已,眼中竟不受控制地落下淚來——就像是這具身體脫離了我的意識,被另一個靈魂所佔據一般。
“吧嗒——”我的淚珠砸在地磚上的聲音與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重疊了起來,對方卻像是察覺到了我的凝視,輕撫衣擺,悠悠地轉過身來——其素若春梅綻雪,其潔若秋菊被霜;其文若龍游曲沼,其神若月射寒江。
而這教我驚為天人的女子,竟然與姜灼有五六成相似!
“怎麼,大病一場,竟是將朕給忘了?”見我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既不行禮也不說話,那女子微微一笑,鳳眼勾起一抹妍嫵,聲音卻乾淨得像是一捧雪水,即便是帶着調笑的意味,也端雅得教人覺不出半點輕佻來。
“我……你……”我張了張口,卻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心裏只顧着懊惱——剛才的蠢樣定是全教她看去了。
這偌大的殿中,唯有對方一人,再加上她以“朕”自稱,其身份昭然若揭,正是大蕪國的皇帝,鄺希晗的姐姐,鄺希晴。
——我是該跪下三呼萬歲,還是親昵地坐到她身邊呢?
如果此時是鄺希晗,她會怎麼做?
在我緊張得直冒冷汗時,鄺希晴已經站起身,優雅地走到我身邊,素手貼上我的額頭,蹙起眉頭問道:“晗兒可是病症又發作了?朕立刻宣御醫過來。”
“不、不用了!”我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掌——膚如凝脂,手如柔荑,讓人忍不住多捏了幾下,“我沒事。”
她身上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像是晨曦海棠的芬芳,然而襯着這樣清雅出塵的氣質,卻是過於甜膩了。
“可是累着了?”她詫異地揚了揚眉,卻沒有抽回手,而是安撫地笑了笑,拉着我走向先前她坐着的軟榻,帶着我坐了下來,“是了,你身子弱,從宮門一路走到時雨殿,定是累壞了……都怨朕思慮不周,合該派御輦去接你才是。”
我順着她的力道坐在榻上,卻像是被叫到辦公室的學生,只顧着低頭盯着地磚上自己的倒影,彷彿能看出一朵花兒來——有關鄺希晴的一切都讓我感到手足無措,而這似乎也不僅僅是原身帶給我的後遺症。
“知道你愛喝這蜜梨果茶,朕特地讓御膳房備了一份。”像是未曾注意到我的拘束,她自然地推過桌上的青蘿纏枝茶盞,淺笑盈盈間全然不見帝王的霸氣,凝視着我的目光溫柔得教人心顫。
——如果不是來之前,顏珂千叮嚀萬囑咐地警告過要小心這位皇姐,我真的不敢相信,有着這樣如水眸光的女人,會對自己的妹妹抱有惡意。
別說是原主,就連頭一次見她的我,也幾乎要被她一顰一笑間不經意流露的魅力所折服。
“謝謝。”我拿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仍是那種甜到膩人的口感,對於這幾日用膳都只進一些清淡菜品的味蕾而言,已然到了發苦的地步,真難以想像過去每日都要飲上幾盞的鄺希晗是什麼樣的心情。
從茶蓋的間隙偷眼瞄去,她凜直纖細的眉毛輕輕一挑,似乎是詫異我向她道謝;而當我只是輕抿了一口便放下茶盞后,那抹詫異之色就越發明顯了。
“晾一會兒再喝。”我只好這麼解釋道。
“既如此,晗兒便與朕手談一局吧。”她慢條斯理地將棋盤上的棋子各自收歸到簍中,隨後饒有興緻地笑看着我,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下棋?
從小被老爺子磨着對弈,我倒是有所涉獵……但是我知道,有些高手能夠從棋路上分析判斷一個人的性格特點;而就連鄺希晗的棋藝水平如何,我都一無所知,更別說是模仿了。
“今日精神不濟,還是改日吧。”端過那盞蜜梨果茶豪邁地一口飲盡,我強忍着口中的澀意,回以一個抱歉的微笑。
“也罷。”她不以為意地拈起一粒墨玉棋子,自顧自地落在棋盤上,隨即又拈起一粒白玉棋子,落在另一方,就這樣一來二去地自己與自己博弈起來,“晗兒便先去朝露殿歇息,待朕處理完政事,再與你一道用膳。”
——我真不該被她溫文爾雅的外表所迷惑,能夠坐上這個位置的,哪裏會是易與之輩?
只三言兩語的交鋒,字裏行間卻無一不是試探,若是再待下去,也不知會被她看出什麼……總之,還是先離開這裏。
至於她要留飯的邀請,只怕我也沒有資格拒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