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灼心

120.灼心

在邁向時雨殿的路上,我的腦海里一直在做着激烈的思想鬥爭,一個聲音激動地怒斥着、警告着、恨鐵不成鋼着,另一個聲音卻平靜地勸說著、蠱惑着、循循善誘着,我不知道究竟應該聽從那一派,然而雙腿像有了自己的意識,當我清醒過來時,人已經站在了時雨殿外。

這一路走來,但凡碰到一個熟人,但凡有宮侍或禁衛上前盤問一句,我都能丟盔卸甲,轉身潰逃——但最終,我一個人都沒有遇見,一個阻礙都沒有碰到,彷彿是跟循着冥冥之中的指引,走到了這裏,來見她。

也好,那就不必逃避了,與她再見一面,最後道個別,算是為我和她糾纏不清的過往做個了結。

推開殿門,踏進殿裏,仍是不見一人,偌大的宮殿,安靜地可怕。

寢宮之中,唯有她一人獨坐,那孤寂的身影,沒來由得教人心一緊。

她身着一襲紅色的喜服,倚靠在床頭,面無表情地喝着酒,這場景,教我恍惚間想起了自己大婚的時候,夜裏去她房中與她告別,她也是這般不顧一切地灌着悶酒——唯一不同的大概就在於,那時要與別人成親的人,是我;而這一次,穿上喜服的人,卻是她。

我曾不止一次幻想過她換上喜服的模樣,一定好看極了。

如今終是見到了,的確如想像中那樣俊美無儔,秀色無邊,遺憾的不過是:這一襲紅衣,卻不是為了我而披。

想到這兒,總是面色鎮定,心還是不可抑制地抽疼了一下。

正想說些什麼,卻見她從懷中掏出了一包不知名的粉末,揚手全都倒進了酒壺中,隨意搖了搖,直接就着壺口灌了起來——直覺告訴我,這定然不是什麼好東西,腦海里不期然閃現古人常常服用的致人上癮乃至癲狂的五石散,再看她灌酒時越發迷離的眼神,不由悚然一驚,立即向她沖了過去,劈手就去奪她手中的酒壺。

“大膽!是誰!”她驚怒冷厲的聲音在看到我時一頓,手也不自覺鬆了開來,教我能夠輕而易舉地搶過那壺摻了料的酒,隨手狠狠一擲,酒壺“嘭”地砸在了床柱上,清脆的碎瓷聲刺耳又驚人,濺出的酒漬將床鋪也打濕了星星點點,但是看那余量,分明已經有大半壺進了她的肚子。

“……你來了。”她也不在意我的舉動,只是眯着眼睛細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確認我的存在,而後笑着從一側的托盤裏取過另一壺酒,又拿了兩隻玉色的小酒杯,雙雙滿上后逕自執起一杯,衝著我微微一笑,“陪我喝一杯,如何?”

“那次你也是這麼說的,然後……”看她這麼無所顧忌地糟踐自己的身體,我一時怒從心起,口不擇言地想要諷刺她幾句,卻是陡然間想到了後面那些無法言說的糾纏,便再也繼續不下去——不但沒能刺到對方,反倒是先教自己忍不住紅了臉。

她也是想到了同樣的畫面,眼神一晃,唇角漫開淺淺的笑意,眸光盈盈如水,嗓音低柔,仿若染上了一層酒意般醇厚:“也罷,那陪我坐一會兒可好?”

“呵,就算我不喝酒,難道你喝醉了后便借酒撒潑的例子還少么?總歸我不是你的對手,又能耐你何?”見不得她這般若無其事的樣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就好像被另一個陌生人控制了靈魂,惡毒的話從嘴裏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我卻猶如一個局外人似的旁觀這場鬧劇——心是抽痛的,卻無奈更甚。

她聽我這麼說,眼神黯淡下來,只好搖搖頭,自己喝乾了另一杯酒,也不再續杯,而是直接對着壺口牛飲了起來,沾得衣襟上都濕了一圈,也不在意,自嘲地笑道:“簡心,在你眼裏,我竟是那般不堪的人么?那好,你若不信我,便將我綁起來吧。”

我瞥了她一眼,臉色酡紅,酒氣熏然,眼神卻清亮如初,灼灼地望着我,顯然不是在玩笑——若是三年前的我,自然是連她一根頭髮絲兒都不忍心傷到的,現在么……

望着她粲若星辰的眸子,我彷彿受了蠱惑般,真的教這個提議所打動,伸手扯下了帳幔的掛繩,將她的左手牢牢地綁在床柱一端。

她不閃不避,更沒有掙扎,含笑凝視着我的目光,教我有些手足無措,剛想退縮,下一刻又堅定起來——四處找了找,卻沒有發現第二條能夠用來捆縛的繩子,正急得窘迫時,就聽她低低一笑,空着的手拂過腰際,輕輕巧巧地便將那件喜服的腰帶抽了出來,順勢遞給我。

臻首娥眉,斂眸彎唇,笑得溫馴而動人,我卻是教這個笑看得面紅耳赤,手也微微顫抖起來——好似那個不管不顧豪邁飲酒的人不是她,而是我自己。

深吸了一口氣,沉下心來,將她的另一隻手綁在床頭的橫木上,奪了她手中的酒壺扔到一邊,我這才放心坐到了她身邊,趁着她低頭查看自己手上繩結的時候,仔仔細細地打量她的臉。

三年了,她瘦了許多,也白了許多,卻不是那種白裏透紅的健康膚色,而是長久不見陽光的,病態的失血蒼白——輪廓還是熟悉的輪廓,只是稜角更分明,唇色更寡淡了些。

——她過得不好。

這個認知並沒給我帶來絲毫快意,反而是揪着心口,鈍鈍沉沉的酸澀。

“姜灼,”我嘆了口氣,叫出了這個幾年來一直縈繞在心頭,輾轉在舌尖,卻從不肯吐露出口的名字——她倏然抬眼看我,眼底有着不可置信的狂喜,之後卻是瞭然明悟的絕望,薄唇囁嚅了幾下,想要說些什麼,卻被我搶在前面開了口,“……你,你方才倒入酒里的,是什麼東西?”

決絕的話在舌根翻滾了一圈,始終沒能說出口,我暗罵自己的軟弱,卻又捨不得這麼直接地說明白——話說完了,也就到了離開的時候。

現在,至少還能憑着這個借口,自欺欺人地與她多呆一會兒,再看看她,將這熟悉到好像印在骨血中的面容最後清清楚楚地描摹一遍……然後,永遠地,乾乾淨淨地剝離,忘卻,消磨。

她沉默了片刻,而後輕輕地笑了一聲,蠻不在乎地說道:“是魏舒調製的極樂忘情散。”別的,卻不再多說。

只聽這名字,便覺出了不妥——忘情?忘什麼情?忘……誰的情?

我不由怒道:“他怎麼凈會調配些旁門左道,他的醫德呢!他的底線呢!”

他當初下藥害我便罷了……可是口口聲聲說要護着姜灼的人是他,現在做出這烏七八糟的藥粉來的人也是他!

我真的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你不必怪他,是我吩咐他配這個葯的。”姜灼淡淡地說道,卻撇開了眼,彷彿心虛一樣。

“這葯有什麼作用,你告訴我!”我只覺得又氣又急,心裏又酸澀不已,忍不住拽住了她的衣領——那正紅色的喜服是多麼刺眼,每一針每一線都幾近完美……完美得教人恨不能將它撕得粉碎。

胸口翻湧着一股戾氣,若非理智一直死死壓制着,我真怕自己會做出什麼難以挽回的事情來。

“除了這個,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夠接受與三王子……洞房花燭。”她漫不經心地望着床頂的鸞鳳和鳴刺繡,低聲解釋道,最後四個字她說得很輕,也很慢,好像氣音悄悄地漂浮過去,不想驚動任何人,也不想教我聽見似的。

可我還是聽見了,聽得一清二楚。

她說,她要服下這惑人神智的葯,是為了與三王子行房。

與三王子……行房。

即便是如此蒼白簡單的兩個字,都教我心痛得無法呼吸,更不要說設想那一幕幕畫面——那個與她深情相擁的人,那個與她傾心接吻的人,那個與她抵足而眠的人……那個觸碰她,擁有她的人,不再是我。

是另一個人。

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充斥着胸口,像是虎賁狼嘯,像是怒海狂潮,像是利刃一下又一下割裂着我的血肉,又像是蛛絲一圈又一圈纏縛着我的心臟——這種情緒,名為嫉妒。

“你何苦這樣糟踐自己?”我咬着牙,冷聲質問她,卻不料自己一開口,便帶出了一陣哽咽,“你是,皇帝,若你不願,這天下……又有誰,能逼你!”

“是啊,沒人逼我,是我自願的,”她淡淡一笑,靨生紅暈,眸含春水,不自覺便染了絲絲縷縷的媚態,“沒有你,我與誰在一起,又有什麼分別?各取所需,一場交易而已。”

她一邊說著,一邊低低地喘着氣,雙手被縛住了不能動彈,雙腿卻不住地收攏,若有似無地摩擦着身下的錦衾被褥。

我知道,是那該死的藥效,開始發作了。

“姜灼,你混蛋!”我捨不得打她,一掌拍在了床柱上,卻震得自己手掌生疼,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

“你說得沒錯,我就是一個混蛋。”她剋制着自己的喘息,朝着我故作輕鬆地笑,那笑既清,又媚,十分惑人。

“疼么?”我定定地看着她低下頭,輕輕落下一吻在我的掌心——身子輕顫了一下,我卻鬼使神差地沒有收回手,只是愣神。她舔了舔嘴唇,極快地瞥了我一眼,然後伸出舌尖,就着我發紅髮麻的掌心,柔柔地舔了起來。

我一時間被震驚得不能自已,竟然僵住了沒有動彈,只覺得一種燥意從溫暖的手心傳來,一點點蠶食着我的理智——她的吻從掌心一路而來,濕漉漉地攀附在我的指間,柔軟的舌頭嬉戲打轉,肆意撩動着我的心。

意亂情迷間,卻聽門外有人低聲喊:“陛下,貴君他……”

我也不知哪裏受了刺激,轉頭怒不可遏地打斷了那宮侍的稟報:“滾!”

回頭卻見姜灼咬着嘴唇,“嗤嗤”地笑着,媚眼如絲,衣衫半褪,美得就像靈覺禪寺里的桃花妖。

忍着那股直抵靈台的燥意,我抵住她就要貼上來的唇,啞着嗓子問道:“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么?”

我還是說服了自己,給她,也給彼此,一個機會。

——這是我最後一次的縱容了。

“其實三王子並不是誠心嫁我,他看上了你的王夫,於是與我做了筆交易。”她蹭着我的臉頰,柔聲說道。

“……還有呢?”我就知道這人大詔天下,必有所圖,沒想到竟連傅若蓁也與我一道入了彀,但是我想聽的,並不是這個。

“從前瞞着身份接近你,的確是別有所圖,但我對你的感情,都是發自肺腑,絕無半點虛假。”她的呼吸變得灼熱起來,吻着我的耳根與脖頸,斷斷續續地說著。

我只是沉默着,對她的吻不躲不避,卻也沒有半分回應。

“簡心,以前的我太自私,太自以為是了,從來沒有顧忌過你的感受,我知錯了,原諒我,可好?”她難耐地嗚咽一聲,拱進我的懷裏,幼獸似地蹭了蹭,粉面含春,淚盈於睫,顯出一副罕見的楚楚之態,教人無法在硬着心腸拒絕她,“我愛你,我什麼都聽你的……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想,她也許真的是個妖精吧。

而我,就是那個被她迷惑了的凡人,情願為她生,為她死,為她欲罷不能,為她永墮阿鼻。

——從始至終,我想要的,只是她不再閃躲的道歉,以及一句真心的承諾而已。

“……好。”我點點頭,吻上她,將她輕輕壓進床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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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尊GL)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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