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同心
三年前我離開時,觀瀾城的路還沒那麼寬,街面上的店鋪也沒有那麼熱鬧,在街角拐彎的陰影處還能看到零星一兩個乞討者的身影。
現在卻煥然一新,可見那個皇位上的人,並不是昏聵無能的。
她也是適合為政的吧……當見到這可以算作政通人和的景象時,我心中既有着與有榮焉的驕傲,又有種註定因為這天下的緣故被拋棄的心酸——不管在哪一個人眼裏,我都不如這天下重要。
馬車很快到了王府,顏珂早就帶着大隊人馬興沖沖地守在門口,也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我本來是想給她一個驚喜的。不過這樣也好,要說在大蕪替我操心最多的人,一定非顏珂莫屬了,以前我還不怎麼領情,現在想想,自己還真是太自私了。
能讓她早些知道,高高興興地準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殿下一路舟車勞頓,定是辛苦了,熱水和膳食都準備好了,快隨我來。”她上前半步有些激動地將我從頭到腳一番打量,想來若不是大庭廣眾下,周圍又候着一圈僕從,她早就忍不住撲上來扯着我的衣服檢查翻看我可有吃苦受傷了吧?
“珂姨不必擔心,承蒙空皙禪師照顧,本王一切都好。”特意搬出我那出家的姑母,果真教她放下心來,不再盯着檢查我是否黑了瘦了憔悴了,而是加快了腳步引着我一路走向後院——因着這三年來在靈覺禪寺青燈古佛的日子,雖然談不上清苦,到底也注意着每日適當的鍛煉,比起三年前的體質,倒是不知道要好上多少,竟然毫不費力地跟上了顏珂的腳步,讓她驚喜不已。
後院裏一如我離開時的樣子,只是不再有那麼些鶯鶯燕燕的侍君美人——在外的三年裏,我回信是常吩咐顏珂,陸陸續續將這些留在王府中註定獨守空房半生寂寞的可憐人都外放出府了,不介是遣返原籍或是琵琶別抱,總之各自都有王府提供的一份補貼,足夠他們衣食無憂地過完下半輩子。
我始終記着應承過遣散後院諸人,只留一個位置給心中那人……雖然這個承諾如今已經沒有實現的必要了。
她不會知道,也不會在意吧。
經過大清理之後的王府後院雖然還是不減人氣,到底是沒有那股子飄逸在空氣中的脂粉味了,連帶着我總是多疑幻想的靡靡之色也銷聲匿跡,可見是真正的乾淨了。
本來以為顏珂會將我帶去王夫的院子,因她總是千方百計地想要撮合我與王夫誕下孩兒,而我心中也一直對王夫存着一份愧疚,加之又有些話要與他吩咐,所以也就順勢跟着了——只是走着走着,便覺出了不對勁。
就算我三年不在王府,可畢竟往來多次,通往王夫所居院落的路還是記得的……可這一條,分明不是。
“珂姨,這是要帶本王去哪兒?”忍了許久,看出這也不是去我的寢居天霽閣的路,終是拉了顏珂的袖子停下問道。
“前些個日子使人給殿下送去的畫像,殿下可滿意?那陸家的小郎君生得昳麗光華,貌美如花,雲家的小郎君生得溫潤如玉,風度翩翩,都是絕好的資質,性子也都乖巧懂事,將來若能誕下世女,也定是人中龍鳳……”顏珂苦口婆心地勸道,目光卻有些閃躲。
——才剛將這院子裏的侍君們打發走,我怎麼還會再納進新人?
只是這奇怪之處,卻並不是這一茬:自我回府之後,卻不見王夫的影子,他去哪兒了?
我心下疑惑,不由問道:“本王初回府中,論理該是去王夫那兒……珂姨,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殿下,可別再去想那起子不守夫道的混人了!”顏珂一甩袖擺,在我幾經追問下,面色難看地說道,“殿下不在的這些時日,他竟是與人有了首尾,實在不配坐這後院主位!若不是礙着他帝師公子的名頭,早就將他打出王府了。”
“什麼?”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顏珂,難以消化所接收到的信息——照她的意思,是說傅若蓁背着我,有了外遇?
……這,不會吧。
“珂姨如此說,可是有證據?”我雖然不願相信那個安靜又懂事的男子會做出這種事,但也知道顏珂不是那種疑神疑鬼亂潑髒水之輩,她如此義憤填膺,那麼這“出軌”一事必然另有玄機。
“雖然沒有當場抓住,但是護衛的確發現王夫房裏有外人侵入,那賊人也有些身手,竟是教他逃脫了;而王夫鬢髮凌亂,形容狼狽,卻怎麼都不肯吐露對方的身份與蹤跡——這事護衛們都看在眼裏,做不得假。”她皺着眉頭,不悅地說道。
“這也不能證明,他就是……不守夫道了啊?”頂多是出軌未遂吧……畢竟也沒有證據不是?
我雖然還想替他推脫兩句,見顏珂面色不佳,也就不再多言,只是謝絕了她要強塞給我的兩位侍君,逕自回了天霽閣梳洗。
痛痛快快泡了個熱水澡,又用了飯食,整個人都回過精神,我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不管以前我對王夫多麼冷淡,他卻是盡職做好自己的本分,未經我的傳喚不得擅自過來,但一定會派侍從來問安,可是到我用罷宵夜準備入寢,他那裏還是沒有一點動靜,可見有一點顏珂並未誇大其詞:王夫的心,已經不在我這裏了。
雖說本就有了意中人,與他也沒有那麼強烈的被人背叛的憤怒,到底還是有幾分在意,又是覺得不用背負他的痴情而釋然,又是為自己這樣自私薄情而羞愧,最後卻都如數化作了擔憂——他心有所屬,我自是不會勉強他。
縱是有心成全他,可他畢竟是我上了玉牒的正夫,無論是休棄還是和離,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還要考慮到他的名聲以及將來他的去處。
至於我自己的名聲,倒是不必在意——鄺希晗的名聲這麼差,也不在乎多這麼一筆了。
為今之計,還是與他商量一番,好得知他的真實想法,才能繼續打算下一步。
我畢竟辜負他在先,能為他做些一事補償,總是好的。
想到這兒,吩咐護衛不準跟着,我只帶了一個領路的小僕,摸黑去了王夫的院子——就連三年來一直伺候我的小勺也被我勒令留在天霽閣不得跟來——這小子嗓門太大了,若是驚動了別人,就麻煩了。
“殿下?您、您怎麼來了……”他見到我的時候支支吾吾的樣子,倒是更加證實了我的猜測。
我心中一嘆,對着他微微一笑:“怎麼,不請本王進去嗎?”
“殿下請。”他遲疑了半刻,還是後退半步,讓出了路。
我打發那小僕在門外守着,負着手走進去,隨意一掃,卻見角落裏的洗漱用具多了一份,屋子裏的熏香也偏甜柔,不是王夫慣用的淡雅,這讓我又肯定了幾分,只是默默地喝着他遞來的茶盞,盤算着要如何開口。
沒想到,我正琢摸着,他卻主動跪在了地上,朝着我行了一個大禮,額頭重重磕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聽得我的心也跟着“咚”地一跳。
“你這是做什麼?起來說話,本王……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本想直接赦他無罪,轉念一想,不妨先聽聽他怎麼說,免得將話說得太滿,也留了幾分餘地。
“奴自知有負殿下,萬死不得謝罪,只求殿下看在奴之前的本分上,賜奴一個體面的死法,莫要讓奴敗了傅家和凌王府的名聲。”他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不緊不慢地說道。
眼中平靜,卻是含了必死之志。
“你放心,本王不會要你的命,也不想毀了你們傅家的名聲。”我笑他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卻又隱約感到了那份懇求中的沉重——這是不是說明了他心儀之人的身份十分敏感,若是曝光定然會掀起滔天巨浪,所以他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呢?
這樣無助又絕望的他,多麼像……當年的自己。
“能告訴本王,那個人是誰嗎?”我抱着試試的想法問道,果然只得到他無聲地拒絕。
“本王也不逼你,只要你不後悔便好,”我與他的關係,勉強也能算做朋友吧,站在朋友的立場上,我也不願看着他執迷不悟去送死,“你今後有什麼打算?若是能幫得上的,本王決不推辭。”
他沉默了片刻,又恭恭敬敬地朝我叩了一個響頭,在地上伏了半晌才抬起頭,啞着嗓子說道:“奴會自請去庵子裏修行,為殿下和宗族祈福……奴這輩子沒有求過人,這次卻要求殿下,明日帶着奴一道去宮裏赴宴,教奴了卻一樁心事。”
——按照大蕪的律例,男子生來位卑,不得與女子同席,一般正式場合的宴請也不會攜男子參加,即便尊貴如皇夫,沒收到特邀的帖子,也是沒資格列席的。
明天是鄺希暝迎娶三王子為貴君的喜宴,也是大蕪與麟趾國和親的國宴,本來王夫不在赴宴之列的,而我雖然千里迢迢回了觀瀾,卻還是在猶豫是否要去參加——去了又能如何?事已至此,還妄圖改變什麼嗎?
可若是就這樣放棄,又有一股子不甘盤踞在心底,久久難以撫平。
傅若蓁的請求如臨門一腳,倒是教我下定了決心:“……本王答應你。”
“殿下大恩,奴無以為報,只求來世結草銜環,侍奉在旁,聽候殿下差遣。”他欣喜地說道。
面對他的欣喜,我只能苦笑:“本王哪裏是圖你的回報呢?幫你,也是幫我自己罷了。”
傅若蓁不肯說,我也不能妄自揣測,只是他這麼懇切地求我帶他赴宴,那麼他的心上人,應該也會出現在席上吧?
他能這麼不顧一切,是為了再見對方最後一面,也是瞭然此情不容於世,沒有結果的……而我與他,又有什麼不同呢?
大概只是因為:禁錮他的,是外界的壓力,而我過不去的,是我自己心裏的那道坎兒。
皇帝迎娶貴君的排場自然是不小的,迎娶的對象又是麟趾國的代表,意義非凡,看這宮裏張燈結綵,人來人往的煊赫之景,怕是絲毫不亞於當初我的大婚之禮。
穿着親王品級的吉服,面無表情地在宮侍的接引下走向宮宴舉辦的大殿,王夫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面,因着我的緣故,倒也沒有人攔下他。
特意選了宮宴開始到一半的時間入內,這時除了守門的禁衛,不會再有別人入席,也不必擔心教人認出來,我們倆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入了內殿。
他與我行了個禮,便逕自離開了,我不知道他要去找誰,也並不在意,只是允諾會在宴會結束後接他回府——這之中的時間,便由得他去辦自己的事。
他走後,我待在原地,踟躕不決,正巧有一個稚齡的小侍從不遠處經過,我連忙叫住他,沉聲問道:“宮宴進行得如何?”
“奴只知道陛下不勝酒力,已經先回朝露殿休息了。”他許是不認識我,但是見我的服飾品級,嚇了一跳,遂恭順地回答道。
“陛下她……在朝露殿?”我舔了舔嘴唇,有一絲意動——要去找她么?
“是的,只有陛下在。貴君被安排在了希風殿候駕。”也就是說,晚些時候再要去,便見不到她了么?
——去看一眼吧。就一眼。
知道她過得不錯,我也就能夠真正放下,真正釋然了。
不要動搖,不要心軟,只是遠遠地看一眼就好。
我對自己暗暗警告着,然而就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刻在心裏的印子,哪是一眼就能夠抹得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