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嫉妒
自那日御花園偶遇之後,鄺希暝來我這裏的次數便少了許多。
早上我方醒來不久,隨口詢問侍從,卻道她已去早朝了;午後打發侍從去請安,回話又說陛下正會見朝臣,無暇抽身;晚間親自上門,則被守門的禁衛告知陛下已經歇下了……一日兩日的便也罷了,竟是連着四五日都如這般,一連串的巧合,無疑都指向一點——她在避着我。
究竟那一日隱在御花園角落裏的人是不是她?若是她,那又是什麼緣故教她逕自離開,卻直到如今都不願與我見面?
百思不得其解,又拉不下臉來繼續糾纏,我也只好按耐下種種心事,繼續當我的閑散遊客。
經過這幾日的將養,胸口的傷勢漸有好轉,也不需要整日病怏怏地窩在床上無所事事,閑來便在皇宮內院各處隨意逛逛,幾天下來倒是將偌大的皇宮識了個遍,雖說腦海中還是一片空白,記不起絲毫在這裏生活的印象,好歹是將這地方混了個眼熟,就當是重新認識一遍吧。
要說我這個親王當得也是失敗,那些識得我的宮侍禁衛見到我時不是遠遠繞開便是惶恐行禮,畏大於敬,可見我以前有多麼不得人心了。
遺憾的是,這些日子轉悠下來,卻是再也沒有遇見過那靦腆的小傢伙,連帶着整個御花園都失了勃勃的生氣,教人索然無味起來,即便滿目是秀美雅緻的風景,身後跟着亦步亦趨的侍從,可這心底的寂寞是怎麼都驅散不開的。
又是一日午後,天光正好,我卻是看膩了這園中的景色,愀然不樂地打道回府,才踏進偏殿的外院拱門便看見守門的禁衛一個個神色肅穆,身姿立得筆挺,比平時更顯冷峻;而一個眼熟的宮侍則迎在門邊,來回跺着小碎步,心神不寧的模樣,好像為著什麼事煩惱。
似是聽得我這邊的動靜,倏然抬頭一看,目光“噌”地亮了起來,連忙踮着步子上前,匆匆行了一禮,恭順中又藏了一分焦慮:“殿下可回來了……陛下在殿中等候多時了。”
“哦?”我的步子一頓,隨意地應了一聲,心卻不由自主地緊了緊——鄺希暝在殿裏等我?
這麼多天,總算是捨得來見我了!
轉念一想,剛要加快的步子又不免慢了下來,有意晾她一會兒,遂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點了點頭,“本王知道了,你且去回稟陛下,就說待本王先行更衣整理一番再去面聖。”
“這……”他猶豫地看了看我,在我挑眉不語地回視下陡然打了個激靈,忙不迭退了開來,“是。”
輕哼一聲,我拂袖轉身,逕自去了卧房洗漱換裝,自覺拿喬夠了,這才整了整衣襟,慢條斯理地走向鄺希暝候着的偏殿。
只是不願意承認心底那一絲絲因為她終於願意來見我而生的雀躍。
偏殿內燃着益氣安神的四平天和香,側角的書案后坐着一襲玄袍的女子,一手執筆,一手扶案,容色如雪,氣度如淵,安靜卻又不容忽視,教人第一眼便穿過了偌大的偏殿,徑直落在她的身上——而在此之後,竟是怎麼都移不開眼了。
到底是為著這幾日被迴避的不悅,在剎那的恍惚后,我很快回過神來,刻意加重了腳步,意在提醒,卻又不主動出聲,也不與她搭訕,只是以眼神示意跟進來的宮侍退下,然後坐上了殿中另一頭的花梨木太師椅,摩挲着扶手,想着待會兒該怎麼回話。
耐着性子等了一會兒,卻不得聲響,疑惑地抬眸望去,卻見那人早就擱下了手中的筆,單手支頤,好整以暇地凝視着我,唇角微勾,目光灼灼,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被那樣專註的目光盯着,不知怎的,我面上一熱,忍不住偏開臉,掩飾性地輕咳一聲:“倒是難得,今日總算是得空了……作甚麼這樣看着我?莫不是太久沒見,不認得了?”話一出口,我便有些訕訕地咬住了嘴唇,心中後悔一時嘴快:總覺得這話里無端端便流露出一股子哀怨來,倒顯得我多麼盼望着見她似的。
而見不到人,又生出怨懟之意,像是情侶間的埋怨數落之語,未免太過曖昧了些。
——我這是怎麼了?
正懊惱着,卻聽那人低笑一聲,隨後起身繞過我所坐的太師椅,走向對面的座位,行走間衣袂飄飄,服衫袖擺有意無意地自我身後拂過,混合著淡雅熏香和松木的氣息悄然浮動,又帶着幾分凜冽寒涼,別有一番清幽動人——彷彿在心湖上落下一片輕葉,徐徐地打着旋兒,攪亂一池平靜后便自顧自逍遙地飄遠了,徒留下後頭曳着的圈圈漣漪,久久不息。
“這幾日事忙不得空,又顧念着你需要靜養,所以沒有去看你,倒是聽宮侍說你整日往御花園裏跑,也不怕牽動了傷口?”她施施然在我對面坐下,看着我好一會兒,在我臉色越來越尷尬,幾乎要燒起來時才微微笑道。
“只是散散步,沒什麼大礙,在這殿裏無所事事地呆久了,骨頭都要懶了。”我也忽略了自己彆扭的心思,笑着回道。
卻不知她是想到了什麼,臉上的笑意一下子淺了,目色沉沉地看着我,忽然說道:“若是覺得無趣,可要參加朝會?我只怕你身子吃不消。”
——朝會么?
我搖了搖頭,並不怎麼感興趣。
“也罷,你本來就不適合那些雜事,安心休養好身子才是正理,”她低頭飲了一口手邊沏好的熱茶,悠悠地撇着茶葉沫子,好一會兒才接著說道,“明日,廣安縣主會來謁見你,算是出閣前與宗親話別。”
“廣安縣主?”我印象中並沒有這個人——雖然我現在記不起任何人,但是對這個名字沒有一點情緒波動,就彷彿從未聽說過,這便奇怪了。
“他叫魏舒,你見過的,”鄺希暝又抿了一口茶水,卻像是在壓抑着什麼似的,神色不太自然,“就是他治好了你的傷。”
原來是他——初醒時那替我檢查傷勢的男子。
這麼說起來,那個廣安縣主倒是個杏林聖手,可是教我奇怪的卻是:他名為魏舒,並非是皇姓,莫非是從了父姓?
想起那個神色冷淡中又隱約帶了幾分銳光的男子,我不免訝異,脫口問道:“他竟是要成親了?女方是誰?”
“帝師傅筠崇之長女,傅若菡,”她說著頓了頓,笑着睨了我一眼,那一眼竟是百媚頓生,教人酥了骨頭,然而眼底深處,卻殊無半分笑意,“也是你的王夫,傅若蓁的親姐。”
——我的……王夫?
我真該慶幸自己沒有端起手邊的茶盞,否則光是她似笑非笑的眼神便已讓我吃不消了,更不要說最後那半句補充中巨大的信息量,恐怕換作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在短時間內消化吧。
原來我已經有了王夫……那麼我有沒有孩子呢?
話到嘴邊卻打了個轉,兀自咽了下去,沒有問出口。
驚詫之餘,反應便慢了半拍,就聽她冷然一笑,意有所指地說道:“怎麼,想起你的王夫了?也是,傅家公子未出閣前可是名揚四方的清俊公子,得你寵愛也是自然……呵。”
“什麼?”我不明白為何只是一個晃神的功夫,她的神色在片刻間就如此捉摸不透,好像是忌憚着什麼,嘲諷着什麼,又好像是在……嫉妒。
可是,嫉妒?
究竟不對勁的人是我,還是她呢?
這場會面最終還是不歡而散。
見我久久不回答,似乎是默認了她的話,鄺希暝臉上那諷刺的冷笑也倏然淡了下去,恢復到一貫的面無表情,目光低垂,並不再看我,低低地拋下一句:“早些休息。”便起身離開了。
視線隨着她的背影向外而去,我撫了撫左邊癒合的傷口,只覺得又隱隱作痛了起來。
翌日巳時左右,如她所言,侍從稟報說廣安縣主求見。
那個男子穿着一身華服,艷若桃李卻又冷若冰霜,若非親眼所見,是怎麼都無法將他與醫道一途聯繫到一起的。
“魏舒見過凌王殿下。”與我行了個標準的宮禮,卻又不待我喊起便自顧自站直了身子,淡淡地直視我的眼睛,眼裏有着我無法理解的敵意——直到這一刻我才能肯定,先前我的所見所感並非多心。
他矜持地坐在我下手的位置,目光輕飄飄地掃過我身後侍立着的一排宮侍,用意十分明顯——我瞭然地笑笑,諒他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決不敢有什麼異動,也想看看他到底葫蘆里買的什麼葯,於是配合著揮揮手吩咐宮侍們退下,只留一個守在門邊。
“廣安縣主來見本王,所為何事?”我可不相信鄺希暝給出的所謂“宗室話別”的借口,這個男子分明是別有圖謀。
“沒什麼,來看看你恢復得如何,順便,提醒你一句,”他撫了撫袖擺上的祥雲流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陡然教我心頭劃過一抹彆扭,“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該肖想的人,可不要肖想。”
“本王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皺着眉頭看向他,心裏卻不期然浮現出鄺希暝深沉複雜的眼神。
“聽不明白也無妨,你只需記得,君是君,臣是臣,你是凌王,是皇帝親妹,卻也僅僅如此罷了。”他說完后便隨意地撣了撣袖擺上不存在的灰塵,起身上前半步,朝我躬身行禮,只是在靠近我身前的那一刻詭異地一勾唇,用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陰測測地說道:“我能治好你,自然也能廢了你!實話告訴你,給你服用的藥物除了會導致失憶外,還有一點我沒有告訴陛下……”
我沉沉地吐出一口濁氣,任由他張揚肆意地離開,只覺得心中疲憊,沒了半分動彈的力氣。
“恐怕殿下今後的子嗣,會有些艱難呢。”薄薄的紅唇吐出殘忍的字句,他笑得快意,眼中的怨毒一閃而逝,卻濃厚得好像暈染開來的墨汁一般,淋漓飛濺,教人毫無招架之力。
——鄺希晗,我只恨,不能生生毒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