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存疑
她不說,那我便不問,
雖然我記憶缺失了,感覺卻還依然存在,對鄺希暝的親近之意做不得假,只是那一絲若有似無的古怪悸動教我強自壓下了。
到底是君王之尊,國事繁忙,日理萬機,自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去處理,沒多久,那之前來催過的女官又在門外輕叩提醒。
嘆了口氣,鄺希暝不說話,但我能看出她眼裏的無奈。
沒等我開口勸她,她已經拂袖起身,準備離開,只是走之前又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在我幾乎要屏住呼吸說點什麼以前,狀似不經意地開了口:“堂堂親王貴體,怎好教那些卑賤的奴才看了去?讓他們在外間候着便是……嗯?”
“哦。”木木地點了點頭,在她走開好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難道她之前匆匆趕來不是惱了我擅自沐浴,只是不願意那些宮侍伺候我?
搖了搖頭,或許是我多心了吧。
不過,雖然嗤笑自己心中陡然冒出的無稽之談,我還是制止了聽到動靜想要進來服侍我擦身穿衣的侍從,自己取了架子上的毛巾,一點點擦拭乾凈身上的水漬,儘力避開滴水未沾的紗布,待穿上了褻衣褲又披上了寬鬆的外袍,這才揚聲叫人進來收拾。
那侍從也沒有多問,只是輕手輕腳地替我穿着外衫,整理頭髮,十分乖巧溫順的樣子。我也由着他打理,看了一眼屋外的天光,不由隨口問道:“今兒個天氣不錯。”
他的手勢不停,恭聲應諾道:“回殿下,今日天色是極好的,日頭倒也不算毒辣,這風溫溫地,吹在人身上,還帶了一點兒花香。”
聽他這樣說,我忽然便起了興緻,想要去院子裏走走。
“殿下可是要去御花園?”他聽我這麼一說,也不阻攔,只是試探地看了一眼我的面色,小心地問道。
——御花園么?
我只是想出門逛逛,晒晒太陽,倒是沒有明確的目的地,不過聽他的未盡之意,可想這御花園該是我以前常去的散心之所吧。
那麼,去走一遭又何妨?
也順便看看這個被我忘卻的地方,說不定還能因此回想起些什麼,便是意外之喜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待穿戴整齊后便興緻勃勃地出了房門。
我猜鄺希暝應該也是對這群侍從們有過囑咐,雖則沒有制止我出去散步,也沒有限定範圍,卻是派了一大撥人寸步不離地跟着,美其名曰引路和保護——這群人中除了兩個宮侍,剩下的全是人高馬大、威風凜凜的禁衛。
我也不以為意,只當不知這群人的存在,走出一直獃著的宮殿,背着雙手,順着感覺慢悠悠地逛着,十里長廊,亭台水榭,隨性而走,不知不覺竟也逛到了一處花團錦簇的園中。
側眸看了一眼守在花園外朝我躬身行禮的禁衛,問道:“這是哪兒?”
“回殿下,此處是御花園北角。”她不卑不亢地說著,眼中卻閃過一抹疑惑,大概心裏也是嘀咕:怎麼我這個在宮裏住了那麼久的親王竟然還不認識御花園么?
看來知道我失憶的人並不多,也許是鄺希暝對外下了禁令吧——畢竟,堂堂的親王之尊竟然因為行刺重傷失憶,傳出去也太丟皇室的面子了。
倒是陰差陽錯,歪打正着,隨便走走竟也真就找到了御花園來,不知是這具身體遺留的記憶還是僅僅只是天意呢?
我笑自己腦海中剎那出現的“天意”二字,眯眼看了看這溫煦的天光,朝那守在御花園前的禁衛一頷首,抬腳走了進去,而我身後跟着的大隊人馬自然也是呼啦啦跟了上來。
皺了皺眉,生怕她們人數太多,碰到了這園中嬌嫩的花兒,更是驚擾到了那一分安謐祥和,我揮了揮手,命這些人離得遠些,自己則順着幽幽小徑踱了進去。
一路分花拂柳,綠蔭闌珊,目光所及卻是一座青木凝翠的小亭——那亭子裏坐着兩個人,一個風華正茂的男子,一個玉雪可愛的女童。
侍從遠遠地候在小徑另一側的盡頭,而那一大一小兀自說著話,臉上帶着笑,任誰都不願打破其中的脈脈溫情。
我的步子一頓,正猶豫着是否要上前,還是就此止步另尋去處,那亭中正柔聲敘話的兩人已經雙雙看來,一大一小三分相似的臉上流露出如出一轍的驚訝,小的還是懵懂,大的卻是毫不掩飾的驚喜。
“小晗!”那年輕的男子笑着與我打了個招呼,神色很是熟稔親近,眼眸含笑,竟是十分歡喜的模樣——他認得我?
還沒想好該以何種態度應對這一大一小兩人,步子卻不由自主地朝着他們走了過去。
“見過皇夫大人,見過皇女殿下。”一直跟在我身後沉默引路的侍從輕聲細語地請了安,像是在給我提醒這兩人的身份。
看這男子通身的氣度和那女童眉眼間與鄺希暝的相似,又聽侍從的尊稱,我哪裏還猜不到:這便是我的姐夫跟侄女吧。
唔,按照常理,我是不必對除了鄺希暝以外的任何人行禮的,不過這男子既然是我的姐夫,看他的神態又好似與我十分熟悉的樣子,那我若還是端着架子無動於衷豈非不識好歹?
想來他是不知道我失去了記憶的,我要如何才能不露馬腳,不惹嫌疑呢?
心中苦惱,面上卻絲毫不顯,扯了一抹笑意,我順勢走進涼亭,與他頷首示意,而後坐在了那女童身邊。
“亦軒,還不快見過小姨?”皇夫溫柔地摸了摸孩子的側臉,鼓勵她開口道。
那女童本是怯怯地偷眼看我,好像對我有所憧憬又忌憚着什麼不敢靠近,在父親的勸說下,這才糯糯地朝我笑了笑道:“小姨……”
我想我過去一定很喜歡孩子,否則在她對我笑的時候不會有一種心都化了似的感動,恨不得將這小傢伙抱在懷裏好好揉一揉。
生怕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念頭嚇壞這個還有些怕生靦腆的小傢伙,我剋制着自己不要太過熱情,只是最終還是抵不過內心親近她的衝動,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扎在腦後的一小綹細辮子。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像是驚訝,又像是害羞,蘋果似的小臉倏地紅透了,米白的牙齒咬了咬嘴唇,而後一下子躲到了她父親身後,撒嬌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卻又偷偷探出半張小臉覷着我,見我只是輕笑着望過來,小臉一皺,整個人又都縮了回去,像是受了驚的小動物,可愛極了。
沒等我出言逗她,皇夫已是忍俊不禁地將躲到他背後的小傢伙拉到身前,點着她的額頭嗔道:“你呀,先前不還眼巴巴地盼着小姨與你說話的么?怎麼真見了人倒是像條小泥鰍似地躲起來了?”
“那是因為,小姨從前都不搭理亦軒,所以、所以……”小傢伙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熄了話頭,卻是不住地偷看我,顯然是很在意我的反應。
聽她言下之意,我臉上的笑不由淡了下來——莫非以前的我與她很不親近?這麼可愛的孩子都捨得冷落,看來我以前的性子真的是冷漠得很啊……
委實在“保持過往的冷漠態度”與“放任本性的親近”之間徘徊不定,我低頭看了看那眼中暗含孺慕之情的小傢伙,最終還是心軟了下來,與她招了招手。
小傢伙猶猶豫豫地朝父親投去目光,在後者的微笑下這才壯着膽子靠近我身側,白皙柔嫩的小手輕輕拉住了我的衣袖,鼓足勇氣攀住了我的手臂,囁嚅着叫了我一聲:“小姨。”
軟糯的童音還帶着幾分嬌氣,水汪汪的眼睛忽閃忽閃,像是兩顆透亮的水晶,這般乖巧又標緻,很是惹人憐愛。
我順着心意摸了摸她的鬢髮,心裏卻忽生一念:這孩子既然是皇夫所出,必然是中宮嫡女,將來少不得是繼承大統的候選之一,可我觀她的性子,卻決出幾分不妥來。
她生得一副頂好的相貌,將來長成之後也必是龍章鳳姿,貌若美玉,可是這性情綿軟嬌柔,唯唯諾諾,卻像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小公子,沒有半分儲君的氣勢……這般的資質,何談御極!
而教我心中驚疑不定的卻是——這到底是久在後宮內院,沾染了太多鶯燕閨閣之氣,還是延請的西席昏聵無用,耽誤了教習呢?
若是後者,我這個做小姨的,少不得要關心一二了。
正思索間,卻覺得小傢伙依偎在我旁側的身子陡地一僵,抬眼看她,愣愣地望着一處,順勢看去,卻是一襲深沉的玄色遙遙相對——怎麼是她?
她面無表情地站在那一側假山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又為什麼只是站在原地沒有過來,我只覺得身邊的氣氛忽然凝住了,好像流淌着一絲莫名的緊張。
除了身邊一大一小的不自在以外,那人的神色卻更教人不解:好像是傷感,又好像是求而不得的怨恨與格格不入的孤寂……許是我看錯了。
未等我想出個所以然來,那人已經轉身,毫不留戀地離開,突兀而來又匆匆離去,彷彿從未出現在那一座假山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人離開了,卻遣了一個宮侍走到近前,躬身朝我行了個禮,隨後一板一眼地與皇夫說道:“陛下諭令,今日太傅佈置的功課還有兩篇策論和十張大字,請皇女殿下莫要貪玩,早些將功課完成才是。”
“你去回稟陛下,就說本宮知道了,自會敦促皇女用功。”皇夫溫和地點頭答應下來,卻在那宮侍轉身告退時蹙了蹙眉頭。
“軒兒,與你小姨道別吧。”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含不舍,笑意勉強。
我也只當不知,安撫地拍了拍小傢伙的頭頂,允諾她過幾日會去看她。
被父親以眼神輕斥,小傢伙這才乖巧地鬆開我的袖子,隨着父親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目送着他們消失在御花園的小徑遠處,我在原處靜坐了一會兒,忽而起身走向之前那人所處的假山。
近前仔細一看,猛然發現那嶙峋層疊的石面上,竟然有了一個淡淡的掌印。
我將手掌輕輕覆在那掌印之上,感受着堅硬而雜亂的石面硌在皮膚上的鈍痛,思緒萬千,心亂如麻——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
鄺希暝……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