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失憶
刺目的紅燈,呼嘯而來的集卡,來不及踩下的剎車……我被禁錮在駕駛室中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離死亡越來越近。一聲震耳欲聾的碰撞巨響,最後的畫面定格在漫天的火光之中——
這是夢境還是記憶?若是夢境,為什麼這疼痛如此真實?若是記憶……為什麼我絲毫想不起?
我是死了還是活着?想不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想不起來。
我是誰?想不起來。
——什麼都想不起來。
猛地睜開眼,愣愣地盯着目光所及的床頂——深褐色的鑲着暗金紋路的木質,刻着複雜而精美的雕飾,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清幽好聞的熏香,教人不由隨之放鬆了神思。
然而我腦海里的第一反應卻是詫異,似乎印象中我看到的場景應該是一片雪白,鼻端聞到的應該是刺鼻的氣味——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念頭源自何處。
這是哪裏呢?我怎麼會在這兒?最可怕的是,我甚至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
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我撐着手想要坐起身,不料稍一動彈,渾身的酸軟無力便立即反饋到四肢百骸,而後卻匯聚成胸口一處極致的痛楚——我忍不住嘶聲輕呼。
視線下移,掀開了薄薄的錦被,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只罩着一件近乎透明的淺色薄衫,摸了摸胸口,卻是裹着一層又一層厚重的紗布,而那個疼痛最甚的地方,此刻更是滲出了殷紅的血色,觸手溫熱而濕滑,沾在指尖,教我不由呆住了。
這是……我的傷口嗎?是如何造成的傷害呢?又是誰所為?
腦海中劃過無數個疑問,卻在瞬間被一道尖銳的疼痛打斷所有思緒,彷彿冥冥之中有一把利刃在我腦中斷川分海,阻隔任何妄圖聚攏拼湊的記憶碎片;這尖銳的痛楚,比之胸口緩緩滲血的鈍痛又要厲害百倍,讓人難以忍受,不得不屈服地停下回想。
我的嘆息消弭在幽幽敞開的門后探進的光亮中,一個若有似無的腳步聲輕輕靠近,在床邊站定,之後卻沒了動靜。
在那個腳步聲逐漸走近時,我便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也放緩了呼吸,裝作仍舊熟睡的模樣,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只是莫名地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又或許是潛意識裏抗拒着面對吧。
沒等我理清這之間的分別,卻聽一個清冷又動人的聲音低低說道:“你醒了。”
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被人揭穿,我有些窘迫,卻也只好順勢睜開了眼睛朝那人看去,實則內心也是十分好奇,這個好聽又熟悉的聲音主人究竟是誰,怎麼光是那一道嘆息般的輕喃就教人悸動不已。
我想,我一定是認識她的,否則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儘管我一點兒都想不起來。
抬眼看向聲處,而那人也正垂眸看過來,幽邃的眼眸深不見底,像是一汪吸人魂魄的寒潭,只是凝視了片刻,那純黑中好似劃過一抹琥珀流光,如同波瀾不驚的寒潭忽然泛起了瀲灧的波盪,雖然轉瞬即逝,卻留下了一圈圈漣漪。
——雪作肌膚玉作容,不將妖艷嫁東風。
恍然間浮現出這樣一句話,不知由來,不解深意,只是固執地覺得很適合這個女子。
“唔……”對視許久,胸口不容忽視的悶痛教我猛地回過了神,也不知是那滲血的傷口作祟,還是來自某種我所難以辨清的情緒在搞鬼。
而隨着我的痛呼,那雙黑瞳驟然緊縮,竟是二話不說撩開了覆在我身上的被子,然後在我僵硬的注視下,一把扯開了薄如無物的衣袍,眉峰一蹙,聲線驟冷,語調卻是無比輕柔的,還伴着一絲小心翼翼地關切:“傷口裂開了?疼么?”
從她的眼中我看見一張蒼白柔弱的臉,因為痛楚而失了血色的嘴唇——這倒影,難道就是我么?
有些……陌生呢。
沒等我回答,她很快轉身去了外間,步履急促,憂心忡忡,可見是與我關係十分親近之人——既然這樣,那麼想必也不太可能是傷害我的人吧?
這個推測讓我終於放下了大半警惕。
失去了所有記憶的我,前路彷徨,敵友不知,真的可謂是如履薄冰了。
那麼,我可以信任她么?
沒一會兒,腳步聲再次響起,卻比之前又多了一重。
我連忙整理好被拉開的衣衫,轉頭看去。
那人身後是一個背着藥箱的男子,面容頗為女相,神色卻很是冷漠,見我直直地看着他,眉頭便是一蹙——隔了這些距離,我也能感覺到他身上傳來的冷意,或許還有一分若有似無的敵意,只希望不是我過於敏感了吧。
“魏舒,她的傷口在滲血,許是又裂開了,你快看看是否有大礙?”那人輕輕地瞥了我一眼,很快移開目光,只是沉聲對着那個男子說道。
聽起來,這個背着藥箱的應該是一名醫師了——該不會是他替我包紮傷口的吧?
想起那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紗布和形同無物的衣袍,我不由感到了幾分尷尬。
“無妨,既然她已經醒了,那就證明葯起效了,性命是保住了,只要等傷口癒合便好,”男子淡淡地說道,“你坐起來,我替你換藥。”
這后一句,顯然是對着我說的。
一愣過後,我咬牙撐起手臂就要起身,卻有一人搶先一步輕輕壓住我的肩膀,不容置疑地說道:“你身子還虛,躺着罷,我替你換藥。”
隨後看向那面色冷淡的男子,不言不語,逐客意味昭然若揭。
我注意到那男子眼中神色涌動,並不如表面上無動於衷,卻很好地剋制了下來,只是點點頭,從藥箱裏取出藥瓶和紗布放在桌子上,在即將轉身離開前才狀似隨意地開口道:“陛下,那天機丹的種種弊端,我已告訴過你,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
“……下去吧。”她專心地將葯倒在紗布上,似乎對男子的告誡不以為然,頭也不回地擺擺手。
不知怎的,那個雖是男子無聲無息地退下了,可他離開時回望的目光卻教我背脊生寒,隱隱有幾分忌憚。
“會有些疼,忍着點。”扶着我靠坐起來,那人一手擎着蘸了藥水的紗布,一手探向我的衣襟,卻在即將觸碰到時有了幾分遲疑,目光飄忽,就是不與我對視。
這情形,怎麼反倒是比我這個當事人還要羞澀?剛才扯我衣襟的豪邁勁兒哪裏去了?
大家都是女的,也沒什麼干係,總好過教那個男子替我換藥,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這位姑娘,多謝你的照顧。”瞧她眉目低垂,動作卻有條不紊,估摸着心裏未嘗不是彆扭的,又感念她的關照,我便主動開了口道謝,打破了這一刻的沉默。
正想問她些前因後果,卻感覺她手上的動作猛地一頓,那低垂的美目倏然一凜,好似要看進我的心裏:“你叫我什麼?”
“呃,姑、姑娘?”看她神色大變,我心裏一咯噔,不知自己哪裏說錯,只好硬着頭皮解釋道,“抱歉,我現下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麼都記不得了,若是有哪裏冒犯到你了,還請見諒。”
陡地想起方才那個男子稱呼她為“陛下”,心中悚然一驚:這可不是普通人的尊稱,況且,這屋子的格局和擺設,也無一不彰顯着非凡的尊貴和奢華。
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這個清絕無雙的女子是誰?她與我,又是什麼關係呢?
“不記得了?”就在我被那深沉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時,她終於低低地問道,“什麼都忘了?連我也……忘了么?”
被她這麼一看,我登時說不出話來,莫名有幾分心虛,只是訕笑:“我只覺得你有些面善,想來是認識的——你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我是誰?為什麼會受傷?”
是意外,還是有人要置我於死地呢?
這最後一問卻還是我的猜測,不好直接問出口。
沒想到的是,聽了我的問話,那人神色一滯,好似不可置信,如遭雷擊般僵在了原處,那雙漆黑的眼眸像是醞釀著一場無形的風暴,又像是落滿了數九寒天的霜雪,縱是極致的冰冷也掩蓋不了深切的悲傷。
“你……”我看着那雙眼眸,看着裏面倒映出自己茫然無措的樣子,訥訥無言。
只是片刻,她忽而垂下眼眸,替我攏好衣衫,又細心地提了提被子,嘴角輕勾,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忘了也罷,我說與你聽便是。”
她深吸了一口氣,纖長的手指捻去我臉頰邊沾着的一縷碎發,柔軟的指腹劃過我的肌膚,彷彿繾綣地留戀,又彷彿只是不經意地輕觸,蜻蜓點水,一沾即走,唯有唇邊那一抹如夢似幻的笑,看不真切:“你且記着,你叫鄺希晗,是大蕪最尊貴的親王。”
——親王?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啊。
“那你呢?”點點頭,不依不撓地追問着,我也不懂自己緣何對眼前這個女子有諸多複雜的情緒。
“我么?”她低聲笑了,笑聲中幾多自嘲,幾多苦澀,“吾名鄺希暝,是你的——姐姐。”
不知為何,她這一聲“姐姐”教我心頭一顫,而她清美如水的微笑,更是教我無端端陷入了漫天的酸澀悵惘之中,難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