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誤傷
——她怎麼會在這裏?
還真是出乎意料。
見她安然無恙,我心裏着實鬆了一口氣,看來姜灼還是遵守了與我的約定,沒有再派人對她下毒手,趕盡殺絕。
可是,看着她臉上那冰冷的面具,我又是唏噓不已:雖說大蕪女子為尊,並不看重容貌,可是一想到鄺希晴那張完美無瑕的臉上此刻盤桓着一道猙獰的疤痕,又怎能不教人扼腕嘆息呢?
特別是這傷與我脫不開干係。
“怎麼,莫不是因為我變醜了,晗兒都不願意理睬我了?”見我久久望着她的側臉不說話,鄺希晴眸光一閃,嘴角輕勾,略帶自嘲地說道。
“當然不會,”怕她誤會,我連忙解釋道,“皇姐在我心裏,一直都沒有變過。”
“哦?晗兒此話可是當真?”她走到我面前,牽起我的手覆在另外半張完好無缺的臉上,柔柔一笑,“即便我不再是這天下之主,也沒有俊秀的外表,你的心裏,可還有我的位置?”
“自然是有的,”我握緊了她的手,輕聲說道,在她眼中陡然劃過一抹異彩時,心中一澀,卻又不得不狠下心來繼續說道,“皇姐永遠都是我的姐姐,血緣至親,豈能斷絕?”
她的笑容一滯,隨後慢慢掙開我的手,背過身去。
沉默蔓延開來,我能感受到她的失落和壓抑着的怨憤、哀傷,然而除了咬緊牙關垂頭不語,我什麼都做不了。
她心中所想,我如何不知道?
可正是因為知道,才不能回應,不能挑明。
就算那人欺騙了我,囚禁了我,甚至逼迫於我,可我的心早就交付出去,再也收不回來了。
鄺希晴要的,我給不起——更何況,她心心念念的,從始至終都是過去那個傲慢又霸道的鄺希晗,是那個她朝夕相伴、情真意切的妹妹,而不是我,簡心。
這一點,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
“晗兒,如今,我只是一個被放逐之人,不再是鄺希晴,也不是你的皇姐了,”半晌,在我以為她不再想理我的時候,就聽她忽然幽幽地說道,“就當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給我一個重來的機會,去了解你,追求你……難道這樣也不可以嗎?”
她的聲音輕如空氣,彷彿自言自語,可是那語氣中藏着的脆弱卻不容忽視,教我為之動容:要怎樣大的勇氣,才能教這個孤傲出塵的帝王如此卑微,又是要怎樣的深情,才能教她寧肯拋棄一切,也不願放手?
這一刻,我多想告訴她真相,告訴她那個她深愛的晗兒早已香消玉殞,而現在這具軀殼裏所佔據的不過是一抹異世的幽魂,一個心有所屬的,全新的鄺希晗。
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彷彿冥冥之中有一道執念在阻止着我——或許是鄺希晗殘存的意志,又或許,只是我自己心底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懦弱吧。
若是教她知道鄺希晗最終是死於她手,她心中會多麼內疚?
後悔,痛苦,終日沉溺於自責之中,難以自拔,甚至於萌生死志……想必若是鄺希晗本人,絕對不希望她如此消沉,更不希望成為她背負一生的枷鎖。
這是她寧願身死也捨不得有一絲傷害的人啊。
如果必須要造成傷害的話——兩害相較取其輕,至少對於陰陽相隔,圖余悔恨的“死別”來說,“生離”會不那麼痛苦,也會在漫長的時光中被逐漸治癒吧。
這便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沒有等到我的回答,鄺希晴低低地笑了一聲,卻比哭泣還要令人心疼。
我與她都明白這份沉默代表的答案,而她終究是驕傲自持的帝王之姿,哪怕放下所有的卑微,也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
不再糾纏,抑或是需要一個冷靜的時間,她沉沉地嘆了口氣,卻是轉身對着我漾開了一個溫和的笑,若無其事般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讓映宣送你回王府。”
不管她是否知道我出現在這裏的原因,既然她絕口不提,那我也就順勢答應了下來——雖然回王府並不是個明智之選,極有可能遇到姜灼的人,即刻被遣送回宮裏,致使我這次離開的行動功虧一簣,可我不想拒絕她。
一來是不想讓她知道姜灼那個荒謬的念頭,替我擔心,二來也是想藉此回府去看看顏珂……至於旁的事,走一步算一步吧。
其實在我內心,未嘗是下定了決心要離開皇宮,與那人此生再不相見的,不過是一時意氣之爭,又存着出宮散散心的想法,哪裏想到竟會着了子箏的道兒,差點就……現在想來,還是一陣后怕。
也只能怪自己太過天真,教這兩年的安逸和平順磨去了謹慎,也被這親王的身份寵得越發任性妄為了。
我就快忘記了:這裏不是那個崇尚平等的法治社會,而是等級森嚴又視人命如草芥的大蕪——沒了權勢的庇護,我也只不過是一個任人宰割的可憐蟲罷了。
“好。”我心下一嘆,點點頭,跟在鄺希晴的身後出了門。
她走得很慢,負着手閑庭信步地好像在欣賞着院子裏的景緻,偶爾側眸瞥我一眼,眼底翻湧着各種情緒,卻教她生生壓制着,只是唇邊不曾有半分變化的弧度泄露出一絲苦澀。
她不說,我便不問,相顧無言。
儘管走得再慢,也終有到頭的時候。
來時的小院門就在眼前,而她也一下子停住了腳步,轉身淡淡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馬車就在外面。”她抿了抿唇,終是說不出離別的話來,像是哽住了一般,微微笑着,便止住了話頭。
“保重。”縱有再多的話,最後也只是化作了兩個字,我勉強沖她笑了笑,強迫自己毅然決然地越過她的身影,走向院門。
忽然,在我踏出腳步的那一刻,心中莫名湧上了一股不安,像是有一根弦緊緊地勒住了脖子,教人透不過氣來。
這股不祥的預感讓我猛地頓住了腳步,也升起了幾分警惕——不對勁,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記得我坐着盧映宣的馬車來時,這條街面很是蕭條,但也隱約有幾個行人經過,而兩邊的店鋪也有着各種嘈雜喧囂的聲音,可是自我靠近院門起,耳邊卻安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好像有什麼可怕的存在壓制住了一切,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生生切斷了所有的動靜一般。
這條街太過安靜了,安靜得非同尋常。
我不知道這是女人的直覺,還是與生俱來的對危機的敏感,來不及細想,下意識地一轉腳跟,回身上前幾步,正對上鄺希晴凝望着我的憂傷目光。
而就在那一瞬間,她的目光一滯,黑亮的瞳孔驟縮,我甚至能從裏面看到自己凝重而略帶疑問的神色。
“晗兒!”她臉上的平和而悵然的表情在頃刻間凝固,崩塌,目呲欲裂,驚駭恐懼,好像見到了什麼可怕至極的事情。
而就在同一時間,胸口狠狠一痛,好似被尖銳之物穿透了一樣,我的身體被一個巨大的力道所衝擊,憑着慣性往前衝去,恰好落在鄺希晴撲上來的懷中。
神智空白了幾個呼吸,我才恍惚間回過味來,獃獃地低下頭,看着自己胸口處刺出來的一截箭頭——金屬的尖端泛着冰冷的銀光,而隨着箭枝穿過的傷口,驀地滲出大量的鮮血,右手一摸,溫熱而粘稠的液體,迅速地從我身體裏流走,那種全然陌生的痛楚教我一下子懵住了。
“簡心……”是出現了幻聽嗎?怎麼彷彿聽見了姜灼的聲音呢?她在叫我的名字,用我最熟悉的,最喜歡的清冷嗓音。
可是,這聲音里為什麼染上了一絲顫抖的哭腔?她在傷心么?是誰欺負她了?
我的大腦好像遲滯了無數倍,在浮現出這些問題以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啊,我好像中箭了。
就像是電視劇里最常見的爛俗橋段一樣,胸口中了一箭,破開皮肉,穿透肋骨,從後背到前胸,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血洞。
真疼。
比第一次來大姨媽的時候還要疼。
“簡心!”抱着我的人一晃,變成了另一個魂牽夢縈的影子,那張教我又愛又痛的臉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出現在眼前,可教人疑惑的是,她臉上那驚慌失措的表情,好像天塌下來了一般。
我從來沒見過她這麼失態的模樣,比害怕更害怕,比痛苦更痛苦,就連當初我與她斷情時也不曾。
“怎麼了?為什麼這麼難過呢?”我有心問問她,卻發現自己虛弱地動彈不得,就連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簡心!簡心……”她用盡全力將我抱住,一隻手死死地壓住我的胸口,一邊轉過頭去對着迅速圍過來的人怒吼“還不快傳御醫!魏舒呢!快去把他叫來!去啊!”一邊又轉過來溫柔地對着我哄道,“簡心,你別怕,沒事的,沒事的……”
“滴答、滴答……”隨着她顫抖的話語,我的臉上卻一陣冰涼——也許連她自己也沒發現,一顆又一顆淚水從她眼中落下,滴在了我的臉上,與她想要極力平靜的神色背道而馳,幽邃如淵的眼眸滿是絕望。
“別、別哭,咳咳……”胸口被貫穿固然是痛的,可是她的眼淚卻更教我心疼。
“我不哭,不哭。”她立刻用手去擦臉,卻因為手上沾染的鮮血而將臉也抹花了,看上去有些可笑。
可我笑不出來,更沒有力氣替她擦乾淨,只能深深地望着她,貪婪地將這張臉印入腦中,哪怕她早就盤踞在我腦海里的每一處,想忘也不能忘。
“答應我——放、放過她……”每說一個字,胸口都好像被銳物翻攪一樣,疼痛難忍,可是我不能停下——因為一旦停下,我不敢肯定還有沒有說完的機會。
“好好好,你別說話了,我答應,我什麼都答應你……”她用力地點頭,絲毫不在意我是在替鄺希晴求情,只是壓着我的胸口的雙手緊了又緊,蒼白的唇咬出了血絲。
“……保重、保重自己,”我能感受到生命力的流逝,就好像呼吸越來越困難,而我眼前的景象也一點點模糊,心中再怎麼不甘,這卻是我無法改變的,“還有……”
還有,還有什麼呢?
——我愛你。
可惜,拼盡了全力,還是沒來得及親口說出這三個字。
帶着遺憾,我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她撕心裂肺的吶喊是我最後聽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