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你心中便不如何看得起了
水浴清蟾,湖光點點,近深夜再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仿無邊際,一葉竹筏浮波任水而流。
天空地闊,悄無聲息,身處其中恍如隔世。
“喂?”看着天色,蕭玉節用孱弱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什麼?”
“我真的快死了?”
“嗯……”
杜瀲衣待要再開口,卻是蕭玉節勉強將手伸入竹筏外的水中,抬手往她坐處潑了幾滴冷水。
水潑在杜瀲衣臉上,從臉頰滑下來,有一絲涼。
蕭玉節臉色蒼白,眉梢眼底卻一絲狡黠:“誰讓你說真話。”
“你長命百歲,千秋萬代一統江湖。”杜瀲衣改口。
“謊話也說的這麼差,聽你這麼一說傻子都明了,我馬上要咽氣了。”蕭玉節勾着嘴角說的戲謔,似乎恢復了一些精神。
杜瀲衣還想說點什麼,那女人只是發笑然後用手潑她幾滴水。手指頭嫩生生,沾了水在月光底下好似晶瑩柔軟的白玉,十分好看。
杜瀲衣便默默坐在那頭看着她。
蕭玉節似乎玩鬧的夠了,中氣不足的聲音顯得漫不經心道:“覺得可惜嗎?若我不是在場拖累,說不定你和她相認,你回九華山做你眾人景仰的太師叔,好過被逐出師門落得在這窮鄉下地方種地編篾。”一隻手還伸在水裏,讓水流從冰冷的指尖滑過,似乎水比血液溫度還高,一絲暖。
杜瀲衣要上前,蕭玉節伸手又潑水,不讓她過來。
杜瀲衣至此搖頭道:“我和她也沒有什麼,我也不會回去。”
“什麼?”
“我不想回去。”杜瀲衣十分誠實。
“不是你家嗎,怎地不回?”
“我本寒村孤兒,有一年疫症肆虐,倆位師兄下山行醫,見了我說我生來道胎,先天之氣不散,或許可練成一門叫凌霄寶卷的功夫。他二人便代已經仙逝的師尊收我為徒,將我帶上山,悉心教養陪他倆苦參師尊留下的寶卷……”杜瀲衣微微一嘆,幾分苦笑道:“只不過等到陪師兄參透了寶卷,兩位師兄也前後仙逝……我參透寶卷天門山一個人也沒救活,不如不參,有那些功夫和大家多在一起共度些時光……我跟掌門師侄說我不想做九華弟子,掌門大發脾氣,說我定是勾結魔道迷了心竅才這樣欺師滅祖。他讓我收回,我不願意,之後我便自願領了門派杖刑,給人打足一百棍子又廢去武功逐出師門。”
蕭玉節躺在竹筏上,聞言忽而咯咯笑了道:“原來如此。你們九華還能更無恥點嗎?太師叔自己要跑,非放消息說私通魔道,天門山放走玄月涯妖女被處罰逐出師門,我認識你是哪根蔥啊,背了這個黑鍋……”呸了一聲道:“本座明明以一敵百帶人殺出去的!害我好多年為這事兒做了同道笑柄。人家都是殺出去的,就我成了被你們九華放出來的,本座面子往哪兒擱?”
“九華已經鬧的夠亂了,唯有給那掌門師侄留點面子,若說我不服他號令私跑下山,他以後如何服眾。”杜瀲衣竹筏子上湊的近了一點看着蕭玉節,見她笑,也隨她露了個笑容,她生的清秀臉龐略約消瘦了些,雖不如蕭玉節那般人間絕色,但一笑也宛如春風讓人無來由心裏暖和。
蕭玉節見她笑了卻皺了眉頭,眼神一冷:“笑什麼笑,我背了這麼多年黑鍋你也不曾江湖上傳個信給我澄清,你和那掌門一樣無恥。”頓了頓虛弱的嘴唇吐字道:“坐一邊去,不準在我跟前來,你再看我,我先挖了你兩個眼珠子,再去殺你九華滿門泄恨。”
杜瀲衣聞言月光下頗專註的盯着蕭玉節,笑了一笑道:“你生的好看還怕人看。”
蕭玉節抬手就甩了她一臉冷水:“騙子。”
杜瀲衣被潑了水道:“我騙你做什麼?”
蕭玉節哼了一聲道:“全江湖的男人都誇本座人間絕色,我當然知道自己生的好看,這用得着你現在才來誇嗎?”
杜瀲衣低着頭誠實道:“其實我見你第一眼就想誇你好看。不過我覺得像你這麼好看的人,肯定每一個見你的人都要誇你,你被誇的多了,就不稀罕了。所以我就沒誇,我想我若是早早誇了,便會跟那些誇你的男人一樣,你心中便不如看的起了。”
蕭玉節聞言瞪了她一眼道:“你怎麼沒被我用劍戳死。”
杜瀲衣頭髮絲一溜一溜滴着水,苦一笑道:“那一劍不是你戳歪了嗎?”
“是你偏心眼,心是歪的。”蕭玉節發誓確實是往心坎戳的,血都噴了她一臉,就是那一臉血,鬧的迷了眼睛,沒看清才給那個何君瑤打了一掌。蕭玉節伸手最後再潑一次水,潑死那道姑:“你偏心眼,你從九華走的時候傳功給誰不好傳給何君瑤。你弄的她武功那麼高,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怕我尋她的仇……”
手腕一溫,手已經被杜瀲衣握住,絲絲暖意爬上手臂,一股內息平和中正從手上傳了過來。
“寶卷是師尊的畢生心血自然需要有人繼承,修鍊寶卷需要極高的資質和天分,三代弟子裏只有君瑤合適,我才傳給她。”杜瀲衣拉過蕭玉節的手,握在手裏幫她傳功,雖然她也不知道這有什麼好解釋。君瑤自幼除了習武又被掌事派來侍奉自己飲食起居,雖則親密,但傳功之事也是深思熟慮,哪有偏心不偏心這一說。
蕭玉節本欲冷嘲熱諷,感受到手背傳來的陣陣暖意,終是閉了嘴。
杜瀲衣拉着她的手,月光底下看着躺在住筏子上仙子一樣漂亮的女人淡淡道:“玉節,你的琴好好在我家放着,我怕小徒弟給我碰壞了,不敢輕易拿出來。”
“……”蕭玉節咬了一下嘴唇。
把手從杜瀲衣手裏抽出來。
借了月光,借了星光,借了湖面粼粼的波光,杜瀲衣俯身過去給她擦眼淚道:“我不是有意騙你,我知道你性子硬,我們之間又恩怨太多,你不過來我這裏讓我幫你療傷,等你傷好了,人就不會那樣和我說軟話,你會把琴也拿走。”
蕭玉節不等她說完抬手就是一耳光啪的呼在的那道姑臉上,紅彤彤五個指頭印子,一臉怒色開口道:“閉嘴!我都沒天好活要死了你才來裝親熱,有什麼意思,我死難道你自殺給我陪葬嗎?滾開!”
臉上一耳光火辣辣的疼,杜瀲衣卻是微微動了動眉頭,一手拉着蕭玉節的手,一手再為她擦眼淚。
蕭玉節咬着牙冷冷看她,溫熱的手掌覆蓋在臉龐的時候,微一抬頭蒼白的嘴唇張開就咬住那人為自己拭淚的手。
咬下去,不鬆開,血絲就滲了出來。
滿嘴的血腥氣。
待嘗到血腥味兒的時候,她終是沒了力氣,鬆開了牙關。躺在竹筏上,她張開帶血污的嘴,胸口起伏着喘氣。體內寒氣之重,竟在大夏天呼出一團團白氣來。
“疼不疼?疼就鬆開我的手,我不要你傳功。”蕭玉節一邊喘息,一邊眼角掃過身旁杜瀲衣的臉,帶血的嘴角一絲笑,越發鬼魅,清麗與妖治,嫻靜與危險在她身上似乎本來就是渾然一體。
杜瀲衣提着虎口被咬的鮮血淋淋的手掌,另一隻手還是緊緊拉着她的手幫她輸內息暖身子,整個人一動不動宛如青松巨石安穩,復爾深思熟慮后才開口道:“我一定想到辦法把你醫好。”
蕭玉節聞言冷一笑道:“你又來騙我散功嗎?”
杜瀲衣不答話,坐在她身邊從懷裏掏出那塊蕭玉節送的帕子,幫她擦嘴角的血污,蕭玉節側頭想躲開,杜瀲衣才道:“手帕我已經洗過了,是乾淨的。”
蕭玉節不願搭理,又要把手從杜瀲衣手裏抽出來,這一回她用了力氣,杜瀲衣倒沒有多蠻橫,暗暗鬆開,她便脫了困,手上瑩白的膚色也握的發紅殘留着一點點暖氣兒。
蕭玉節才道:“我不能散功,我這命值不得什麼,沒了便沒了,但我這一身功夫比我的命重要,若要散功保命不如一刀殺了我來得痛快。”
杜瀲衣在一旁坐着,話也不多道:“我儘力。”
蕭玉節道:“必須。”
……
杜瀲衣神色頗有些為難。
蕭玉節冷了面孔。
杜瀲衣無可奈何,點了頭道:“我答應保住你一身功夫。”
月光柔又亮,照着杜瀲衣瘦卻精神秀氣的臉,眉毛天然沒有修飾,膚色曬的也沒有從前白皙,眼神還是宛如初見一般清澈明亮,透着神采透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寬寬的道服,髮髻興許是自己綰的,整個人鬆鬆垮垮有點邋遢,不如九華山上有小輩伺候時候那般整潔整齊,只是她的相貌氣度依稀沒有多大變,若故作姿態卻也有幾分仙風道骨叫人傾心。
杜瀲衣瞧蕭玉節那樣望着自己似有許多話要說便對她淺淺一笑。
蕭玉節隨即變了臉色瞪了她一眼,伸手去掐她被自己剛剛咬傷的手,杜瀲衣疼的哎呦一聲。
“笑什麼笑,不準笑!”
“疼……”杜瀲衣眼淚水都快掉出來了。
蕭玉節聽她喊疼,又瞧她的可憐兮兮的模樣,心裏痛快些一般道:“叫你這狼心狗肺又來裝模作樣,便是你真能救活我,你以為我很稀罕嗎?我才不會感激你,便是真的好了,我一樣殺的外頭天翻地覆。”
杜瀲衣靜靜看着她蒼白虛弱的臉龐不答話。
蕭玉節索性不去理她。
杜瀲衣也不開口,性子十分能忍。
老半天,蕭玉節才又扭頭望了一眼端坐的杜瀲衣道:“你這人還是那麼討厭,耳根子軟,人家說什麼你就答應什麼。那時候霜兒一求你,你就端不住你太師叔的架子帶着她下山遊玩。我哥一求你,你便答應和我們兄妹合作對付陰橫野,差點送了命被人利用也不知道,其實我們哪兒是什麼正派的弟子,我們是玄月涯的殺手,才不是為了給江湖除害,只不過是拿回師尊的玄天令。後來你知道了真相,我送你一把琴,吹了首曲子給你,你便不和我追究,我哥提着酒和你喝了半宿,你還跟他拜了把子。”
杜瀲衣捂着手,聞言道:“那是你曲子吹的好,我聽了覺得世上有人能吹出這麼好的曲子,原本已經太難得,這樣的人捧着還來不及,那裏還管她是不是妖女,還要去把她殺了,便是鐵石心腸也做不出這等事。再說你哥哥的酒實在也是好酒,皇帝老兒都喝不上,我跟他若是結拜,以後天天便能喝上好酒,我倒覺得十分值得。”
蕭玉節忽而眉間散開一層煞氣,眼神又清麗幾分,躺在竹筏上對着杜瀲衣道:“原來老奸巨猾便是你,你騙的我們兄妹倆個好苦,騙我吹曲子給你聽,騙我哥哥那麼多罈子瓊漿玉液,你都算計好了。”
“你倆害的我和霜兒還不夠慘嗎?掌門知道陰橫野懷着玄天令卻被你們倆搶了回去,氣的吹鬍子瞪眼,關着我倆在思過崖沒吃沒喝,又是冬天那麼大的雪,凍的我手腳全是凍瘡。”杜瀲衣皺眉頭苦笑。
“騙誰呢?我千辛萬苦偷跑上去看你,你正高興在山裏頭喝酒吃肉呢,還和何君瑤有說有笑,那場面不知道多親熱。”蕭玉節撇了她一眼。
杜瀲衣嘆口氣,看着她道:“我熬了一個月才換了那麼一頓自然高興了,說是師尊壽誕,君瑤才敢上山帶了些吃的給我和霜兒。”
“哼。”
杜瀲衣好笑道:“君瑤還來送了一次吃的。你一直不見人影,後來只有你哥哥跑的勤快,可他一來我更苦,思過崖就那麼大個地方,你哥哥一來,霜兒就叫我去前頭大石頭上幫他倆望風。我時不時就要守在思過崖最前頭最冷的那個石頭上吹風……”
“你有她送飯,還指望我做什麼?”蕭玉節說道一節終於嘴角勾着一點笑:“你望風也不給人家好好看着,霜兒後來跟我說,你抱着琴跟她作對似的,人家好容易花前月下恩恩愛愛說點話,你個不識趣的雜毛道姑,前頭彈琴便彈琴,偏生還彈些漢宮秋月,陽關三疊,儘是些肝腸寸哭爹死娘慘的吐血的曲子,霜兒恨不得一腳把你踢下山崖摔死你。”
“還好我輩分高先一步被從思過崖上放下來,要不然不知道遭罪多久……”杜瀲衣嘆口氣。
蕭玉節眼睛看看她,面孔上生出些不滿。
“牛鼻子。”
“怎麼了?”杜瀲衣湊近了一些,聽她中氣不足的聲音。
蕭玉節微微側了點頭,皺眉道:“你怎麼也不找條像樣的船兒,好歹船艙里舒服些,哪兒找的這麼個竹筏,擱的我背疼。我脖子都躺的僵了,身下還冷冰冰的滲人。”
杜瀲衣看着她,她也看着杜瀲衣,杜瀲衣伸手過去輕輕把她脖頸攬住,一手抱了她腿窩,將她整個人抱起來抱進自己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