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8

第9章 .28

庄和慶明五年,十一月初九。<し

宮城,金鑾殿。

帝王身着明黃端坐九龍,看着顧南一步步進入大殿,他神情很淡,眼眸晦暗看着顧南在下方躬身,只是一眼,目光便再難以挪開。

他太想他了,所以即使心上被扎着刀子,也沒有辦法。

蕭從瑜看着他,神情一派淡然,烏黑的眼眸深處卻逐漸浮起苦澀、

你看看,多難過。

蕭從瑜閉閉眼睛,再次睜開時,烏黑眼眸內又如尋常一般沉靜深沉,右手微微抬起。看着顧南直起身子,用沉靜眉眼看着他,張口一字一句將言語道出。

忠臣蒙冤,精良受陷。

他的聲音一直很淡,說出的話卻足以讓朝堂眾臣震驚。帝王始終沒說話,只是淡淡看着。身邊大太監服侍他多年,只看他神色也知其心中所想,對顧南並未加阻止。

文書證據,十萬血印萬人書,到最後,段寒景老管家和昔日門客上殿,拿出鎮遠將軍段寒景曾經所書密信及將軍金令,一字一句,皆只說明一句。

——賀驍戈忠義之臣,與謀逆無關。

朝野大驚,眾臣議論不休,及至下朝也未能了結。

舊案重翻,顧南暫時歸於大理寺,他入大理寺那日,陸戎悄悄進了城,正午時分賀驍戈受陷一事在京城大肆流傳,又響於四方,五日後,四方百姓入京長跪宮城外,又得知翻案之人為神醫顧南,京城百姓所聚更多,萬人低泣。

事情一發不可收拾,自蕭從瑜羽翼豐滿后便深居後宮不理朝政的太后也出了面,及至後來,已然辭官歸隱的帝師及老丞相也入了京,在御書房見了帝王,一留就是一夜。

庄和慶明五年,十二月。

顧南一步一步出了大理寺,抬眸靜靜看着地上大雪,緊緊抱住了胸前的盒子。

多麼好。

從此以後,白虎營依舊是披靡之師,虎狼之軍。

賀驍戈還是少年榮耀的將軍,一生清白橫刀立馬,最是榮耀。

那日他在大理寺門外站了許久,才抬起腳,一步一步走到了昔日他和賀驍戈一同居住的城郊別院。

許久沒人打理,別院裏已滿是沉暮之色,顧南沒進去,站在門口看着裏面,漸漸紅了眼眶。

從前時光靜謐,院子裏有桃花,桃花下有石桌清酒,顧南歸來時站在門邊,抬頭就能看到眉眼沉穩的人坐在樹下,看過來的目光溫暖柔和,等他走近,微笑着說一句:“歡迎回家。”

可是現在,家沒了。

家人也不在身邊了。

你沒有家了。

有時候讓一個人難過到哭得歇斯底里,其實只需要這短短五個字。

它不是針,也不是刀子,不會在心臟外面留下任何傷口。

可它能從內部腐蝕一個人的心臟,一點一滴,直到心裏最後一片血肉鮮血淋漓。

親眼見到冷箭刺入賀驍戈心臟時,顧南沒哭。

得知說要陪伴自己一生的人再不會對自己笑時,顧南沒哭。

親手從陸戎手中接過賀驍戈骨灰,伸手感受到上方冰冷時,顧南沒哭。

坐在大漠雲紋高台上一個人走過一晚時,顧南也沒哭。

自他逃出宮城決心為賀驍戈昭雪后,已經過了很久。

顧南走過許多的路,吃了許多的哭,過了許多心疼到睡不着的夜晚……很多很多,他都沒有哭。

可到如今夙願達成的一瞬間,只是那麼五個字,便足夠讓顧南哭到聲嘶力竭。

我想看看你,賀驍戈。

我想吃你做的菜,賀驍戈。

我好疼,賀驍戈。

心裏一遍又一遍念着賀驍戈的名字,顧南俯身緊緊抱着骨灰盒。

曾經疼到哭不出來,最是難過。

如今能哭出來,到底也是心字成灰。

五日後,帝王下詔,復白虎營,追賀驍戈一品寧遠將軍位。

聖旨到,顧南躬身謝旨,黃昏時候入宮,踏過皚皚白雪,進了昔日曾困他許多個日日夜夜的帝王寢宮。

蕭從瑜穿着玄服坐在桌后,手指毛筆嘴角含笑,聽到聲音回眸,眼眸中的笑意帶着微微暖意,特別好看。

這樣的蕭從瑜顧南曾經見過。

那時候蕭從瑜還不是皇帝,賀驍戈也還在。

他們偶爾會在東宮看看花,喝喝酒,顧南酒量差,喝一些就開始鬧,賀驍戈站在他旁邊笑着扶他,蕭從瑜就總是坐在一邊,笑着輕抿酒水。

顧南沉默着看他。

蕭從瑜仍舊笑,對他招招手:“你極擅丹青,來為我看看吧。”

顧南沒動,蕭從瑜也不急,笑着看着他。許久,顧南看他一眼,抬眸走了過去,低頭,白色宣紙上是一片明和春光,一人身着白衣站在花前回眸微笑,眉眼精緻,神情清朗。

顧南沉默一會兒,退後一步:“蕭從瑜,我來與你做個了結。”

一句話說的清淡,蕭從瑜看着他,嘴角的笑容漸漸緩了下去:“你總是讓我傷心。”

外面大雪飄搖,黃昏暗沉,一句低沉的話響在昏暗屋子中,十分沉悶。

顧南靜靜看着他,沒說話。蕭從瑜站起身來走向床榻,再回來時手中便多了一套紅色金紋喜服。蕭從瑜抱着一副,烏黑眸子緊緊對着顧南的眼睛:“……別讓我傷心了。”

從前他也說過類似的話,那時候帝王的眼裏有着難以掩飾的期待。

如今話語語氣未變,可眼眸中的期待,早已經一點點淡下去,再不留一點痕迹了。

顧南低頭看着他手中的大紅喜服,恍惚片刻,突然開口:“蕭從瑜,你知道你對我說過最多的話,是哪一句么?”

蕭從瑜眼眸沉沉看着他:“是,我想要你。”

“不是它,是那句……”顧南語氣清淡:“你總是讓我傷心。”

蕭從瑜愣了愣,嘴唇蠕動幾下。

顧南聲音依舊很淡:“可是蕭從瑜,你沒我疼。”

“……”蕭從瑜攢緊拳頭。

顧南抬起眼睛,淡若琉璃的眸子中不帶一絲感情:“那種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臟掏出來徹底年歲,也好過任由他一點點腐蝕的感覺……蕭從瑜,你根本不明了,所以,你永遠都不知道,我究竟有多麼恨你。”

蕭從瑜手指一僵。

“之前夙願未成時,我總是想着,將來一日夙願達成時,對你,我會怎麼樣。”顧南道:“可能是對你下蠱,讓你嘗嘗痛不欲生的滋味,可能是讓你一生為病痛所困不得安生,但這些都不好,所以最後我想,要不要殺掉你。”

“以命抵命,多麼公平,從前我一直是這般打算的。”

“可到了現在,我卻發現我不能。”

蕭從瑜一頓:“……為什麼?”

“因為我發現,這庄和,除你之外居然再沒人能撐得起帝王的擔子。”顧南低下頭,突然低聲笑起來:“賀驍戈征伐十幾載,守得邊關安寧,他最愛大漠清風明月,我捨不得,捨不得毀了他守了這麼多年的河山。”

捨不得三個字說出口,對蕭從瑜而言又是無形的疼。

面前一襲白衣的人依舊在笑,笑了很久,又出了聲:“可是什麼都不做,我不甘心了,後來我站在大雪裏想了很久很久,然後,我終於知道該如何了。”

或許是笑得太難過,這句話說出口,聲音已近沙啞。外面突然一陣風聲,風雪透過未掩好的門入了內殿,一片冰冷中,蕭從瑜低頭,看到顧南白衣之上,出現了一點紅色。

一點,兩點,三點……

直到那抹白衣處遍佈刺眼鮮紅。

蕭從瑜瞳孔一縮。

不斷有紅色又落在白色之上,瞬間顛覆。

雙手劇烈顫抖起來,帶着不可置信的悚然,蕭從瑜上前一步:“……顧南?”

“……你不知道我恨你恨到如何地步,我恨到只要夜裏想到賀驍戈再想到你,都會覺着眼前儘是一片血紅。”

“你也不知道,自賀驍戈走後,每晚我都會夢到那個雨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麼恨,每次醒來我都會想我該如何,很久很久,很多很多,現在,終於能如願了。”

蕭從瑜早已臉色煞白。

顧南緩緩抬起頭,臉色蒼白,唇邊卻沾染血跡,猶如鬼魅,他看着蕭從瑜的模樣,喑啞笑起來:“鉤吻的滋味,多難受。昔日,你用這鉤吻,讓我親眼看着我最在乎的人死在了我的眼前,我沒辦法,從此只要想着便覺得疼到一顆心都要腐蝕。”

“顧南這一生,本不是溫厚之人,小心眼記仇護短睚眥必報。”顧南笑着,琉璃色眼眸中的淡然早已被帶着紅色的恨意覆蓋:“現在我將這種疼還給你,蕭從瑜,告訴我,你疼么?”

告訴我,你疼么?

蕭從瑜茫然睜着眼,伸手撫上心臟,手指狠狠揪起。

我疼。

特別疼。

看着他的模樣,顧南彎下腰,笑得更放棄,他沙啞笑着,不斷有血塊從他口中溢出,他卻不在乎,逕自問着:“你疼么,蕭從瑜,告訴我,你疼么?”

蕭從瑜臉色出現痛苦神色,逐漸扭曲。

他就這麼笑着,任憑白衣上的血污越來越多,笑到最後,聲嘶力竭彎下腰去,看着瞬間被染紅的地面哈一聲,竭力站起來:“蕭從瑜,你這一生,你這一生……”

蕭從瑜喉嚨發出受傷痛苦的聲音。

顧南喑啞說著,胸腔發痛,呼吸變得艱難,腦海一片空白。

他再次看蕭從瑜一眼,踉踉蹌蹌朝殿外走去,剛及門邊,眼前一陣發黑。他笑着靠着門緩緩滑落下去,用盡渾身力氣伸手握住脖頸處掛着的暖玉,輕輕閉上了眼睛。

外面風雪未歇,寒冷徹骨。

蕭從瑜紅着眼睛,一步步走到他身邊半跪,顫抖着手慢慢觸碰到他的脈搏。

四周遍是靜默。

蕭從瑜神情麻木看着顧南冰冷的臉,許久,突然歇斯底里笑了起來。

多麼好,顧南。

多麼狠,顧南。

他伸手擦去顧南臉頰的血跡,看着血污下那張溫潤的臉,一時間突然明白了疼到哭不出來是什麼滋味。

顧南,顧南。

曾經一襲白衣走入東宮的顧南。

曾經站在花園回眸一笑的顧南。

曾經為他施針眨眼睛問他怕不怕的顧南。

顧南,顧南,顧南。

蕭從瑜看着手下那張被自己放在心裏那麼多個日夜的臉,低聲笑着。

你贏了。

蕭從瑜伸手揪住胸前衣物,俯下身子,嘴裏突然嘗到血腥味,他低下頭茫然看着自己胸前的血跡,一時間除了沙啞笑,什麼都沒有。

從此這種疼,一生無法散去。

顧南,你真的贏了。

庄和慶明六年,十二月。

神醫顧南逝,帝王病重,三日三夜后醒來,從此終其一生再沒笑過。

同月十七,有黑影深夜入宮城,盜走顧南遺骨。

二十一,清河鎮桃花林深處埋入新骨。

東去春來,四月,清河鎮,桃花盛開。

——我等了你許久。

——歡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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