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千呼萬喚
承元二十六年五月。
今年夏天彷彿來得比較快,時間才是初夏便已熱得人直流汗了。
京郊官道上,火熱的陽光將路石照得滾燙無比。又是一年百官入京述職之時,官道上朱輪與車來往不絕,車輪碾過,揚起一陣乾燥的煙塵。
其中最顯眼的乃是一隊朱紫四鑾與車領頭的入京車隊。
大周朝王爵定製,只有侯、伯爵位者方用四鑾與車,位至國公者可用六鑾。而皇室成員,郡公用四鑾,郡王用六鑾,太子、親王用八鑾,帝王尊者用的便是最高的九鑾。
再看與車上的虎豹雕花,乃是四品武官的身份代表。光這一輛與車,就已足夠判斷這隊主人的身份了。
太平盛世,武官升遷都得按資排輩,自然艱難。因無戰事,就連朝中正一品的太尉之職也已空缺多年,故而這四品在武官中已是難得的高位。更何況這一位不但有了四品官職,身上還有着不是伯就是侯的爵位。
大周幾任皇帝對授爵一事都遠比前朝謹慎的多,不光定下“非功在社稷者不得授爵”這樣嚴格的規矩,還取消了世襲罔替的爵位傳承製度,就連歷來皇后的娘家可得的世襲三代而降爵的承恩侯也被改為襲一代而降爵的承恩伯。
甚至皇帝自己的兒子,都不同於前朝的皇子那般一出生就有親王爵。除卻儲君,其餘皇子只能從郡公做起。皇子無功就只能十五承郡公,三十承郡王。換句話說,若非有功或是新帝加恩,皇子又老老實實不犯事的話,那終其一生就只能得個郡王位度過餘生了。郡王與親王別看只差一步,但前者是襲三代而降爵,後者卻是可以襲五代而降爵的。這又豈是一步之差?
由此可知,當今大周朝內要以一介臣子之身得封一個爵位,該是多難的事。
若是對如今朝中頗有了解的人,稍一分析便知——在由南往北的入京官道上,四品武官,身上有或侯或伯的爵位,一行十幾輛與車,必定是有家眷同行,又帶着不少箱籠隨行,想是調職入京、以後都會長居京中才是——京中符合這般條件的,只有過去十餘年來一直長駐京外為官的忠勇伯趙毅了。
趙毅自承元十一年起便在外省謀官,一路做到正四品上的崇州府折衝都尉,過去一年多來因一直念着京中的忠勇伯老侯爺和老夫人年事已高,便給承元帝上了摺子祈求入京為京官,以侍候家中老父老母頤養天年。承元帝念其至孝,便調了他入京。
這不,待崇州一切事務交接完畢,趙毅便帶着夫人和外放后才出生的小女兒回京了。
同行在官道上的官員瞧着這隊一望便知是京中權貴的人馬,有些難免心思靈動的想要攀附一二,但一見這一行人隨行的護衛個個訓練有素,行走間威嚴肅整,透着一股肅殺之氣,就又停步不前了。
到了夕陽西下之時,這隊人馬已來到距離襄京城二十餘裡外的陵縣驛站。
領頭的朱紫四鑾與車停下,同時朱紫色的帷布被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掀開,一身青色圓領窄袖袍衫的忠勇伯趙毅,率先鑽出與車。
他生性隨意,也不等下人搬出馬凳,便自行跳了下去,待下人恭敬地放好馬凳,才伸出一手,扶着與車上出來的婦人緩緩下來。
“你說你,年紀一大把了還這麼妄為,一點兒樣子都沒有,也不看女兒都笑話了!”已是四十九歲但仍保養得如四十歲的中年婦人的伯夫人吳氏下了與車,便同丈夫抱怨道。
吳氏梳着中規中矩的燕尾圓髻,發上左右各別著兩隻檀木箜篌簪,又以金鑲珠寶蟾花鈿點綴其中,耳上是一副白青玉紅寶石耳墜,手腕上也是一副絞絲紅寶石銀鐲,上綴的寶石色澤與耳墜完全一致,瞧起來既不失典雅,又有雍容華貴之感。
不等趙毅腆起臉來與妻子好說,就聽得一聲介於小女孩兒與少女之間的清潤嗓音,伴隨着一陣叮叮噹噹的鈴聲響起:“母親,父親這是身體健朗呢。”
正從與車裏探出頭來的,正是趙毅與吳氏的獨女,也是趙毅和吳氏的老來女兒——年僅十三歲的趙敏禾。只見她明眸皓齒,嬌美可人,頭上梳着少女式的丱發,兩邊髻各繫着一串彩色流蘇,上綴兩隻小小的銅鈴,耳上只戴着兩隻小小的珍珠耳墜,手臂上卻只有一串珊瑚墜金玲手釧,令她每每行動間便響起一陣清脆的鈴鐺聲,格外嬌俏可愛。
此時她靈活地鑽出與車,無視丫鬟伸過來扶她的手,自個兒提起群子,從沒有馬凳的另一邊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到地上。
吳氏一看,險些眼前一黑暈過去,這討債來的小女兒,還哪兒有官家貴女的端莊賢淑樣兒啊!
趙毅卻哈哈一笑:“好!不愧是我忠勇伯府的嫡女!”
吳氏愈加氣得發昏,捨不得打上女兒,藉著寬大衣袖的遮掩,兩指夾住趙毅腰上的一塊軟肉,狠狠一擰!
趙毅原本閑適朗笑的臉上頓時一僵,討好着看過來,只聽得吳氏淡淡道:“老爺莫忘了前些日子您還着涼不適過,咱們還是早些進驛站休息吧。阿禾,你也跟上,莫跟你父親似的,這麼不着調。”
今年夏天來得早了一些,天有些熱,但到了深夜卻還是帶着涼意。趙毅前些日子裏貪涼,晚上入睡時趁着吳氏沒注意便掀了薄被睡覺,卻不想得第二天一早便發起燒來,弄得吳氏好氣又好笑。——都過五十歲的人了,還這麼一副不着調的模樣。
趙毅也是羞愧難當,在女兒問起他怎麼好好的着了涼時,也無顏說出實話,只含含糊糊地敷衍過去了。
之後,趙毅也不在外頭領隊騎馬了,而是跟着妻女一起坐着與車行路回京。
吳氏如今此言,明裡是在說女兒學着父親跳下與車一事,聽在趙毅耳朵里卻是明白,妻子就差明明白白地“威脅”他了——再這麼教壞女兒下去,別怪老娘把你做的糗事告訴女兒!
趙毅殷勤地扶着妻子進驛站,等關上門來,便板起臉告誡女兒:“阿禾,你母親說的是!你也大了,該有女孩子的樣子。以後萬不可再這麼淘氣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卻是背着妻子朝笑嘻嘻的女兒擠擠眼睛。
趙敏禾也藉著母親沒注意,小小地朝父親吐吐舌頭。
吳氏對女兒實在有些無奈,她中年生女,丈夫對這個小女兒千寵萬寵,捨不得她受一點兒委屈,凡事女兒說什麼他就聽什麼。
當爹的已經這樣溺愛了,她這當娘的就只好扮演一個嚴母的角色,可惜很多時候也都狠不下心來。
幸好女兒雖是被嬌寵長大的,卻並不任性嬌氣,尋常在外的待人接物和禮儀也從不出錯,只是性子活潑了些,又喜好舞劍騎射之事。大周朝雖民風開放,還一直提倡女孩兒家也要巾幗不讓鬚眉,但女兒家將來嫁人,總要以性子端莊貞靜為好,否則讓婆家覺得不安分可怎麼辦?
說來也怪,小時候的女兒不知是像了誰,老氣橫秋得像個小老太太。她和丈夫悉心照顧之下,女兒才是越來越活潑了。這跟平常孩童越是長大越是穩重的成長路程,倒是完全反過來了。
吳氏又一次嘆出一口氣,下定決心等到了京城就得好好讓女兒改改這好動又愛甩鞭舞劍的習性。也許再多跟同齡的貴女們多相處相處,女兒也會學着多淑女一些?
一夜無話。第二日,忠勇伯府的車隊就早早出發了。
此時距離襄京城已只剩下二十餘里了,一行人趕在巳時便到了宏偉巍峨的襄京城門口。
趙毅的三弟,國子監太學博士趙煅早幾日便接到了長兄的來信,知曉兄長一家今日返家,便早早與上峰調了假,一大早便領着下仆等在了城門口迎接兄長一家。
趙毅自承元十一年出京外任,此後只在每隔三年入京述職時與京中親人相聚,兄弟二人上次相見自還是三年前了。此時二人聚首,自是激動萬分。
一番兄弟訴請之後,吳氏和趙敏禾才上前來與趙煅見禮。
趙煅已平復了許多,與長嫂互相還禮之後,就把目光放在了如今忠勇伯府唯一的女孩兒身上。
“將近一年不見,阿禾又高了些,也更漂亮了。”
聽着這誇讚的話,趙敏禾一點兒都沒臉紅,笑嘻嘻地與自家三叔請安,而後笑道:“三叔,我快長大了呢。”
趙敏禾面貌像母親,身量卻隨了父親,十三歲的小女孩兒,卻已長得秀麗頎長。五官雖不至於美得傾國傾城,卻也是螓首蛾眉、如花似玉,笑起來更是如日出之光,朝氣鮮亮到炫目。
趙煅看着這嬌美的女孩兒,心道家中老父老母稀罕不了幾年就要送她出嫁了。
說來也怪,趙煅自己這一輩中有兄弟三人,下一代堂兄弟們共有七人。再加一個趙敏禾總共有八個孩子,卻只得了阿禾這麼一個寶貝疙瘩是女孩兒,她還是這一輩里最小的一個。
哪怕再往下數,他們哥仨的孫子輩里,到如今也一個女孩兒都沒有!
整個趙家,陽盛陰衰得不要不要的!別家都是各種求子,到了趙家卻是剛好相反。
趙毅三兄弟那已六十九歲高齡的老母親,從二十年前就開始求神拜佛,祈求佛祖保佑多給趙家幾個女孩兒,卻愣是帶把的小子一個接着一個往外蹦。
好不容易十二年前吳氏老蚌生珠生下來一個女孩兒,已告老辭官的老侯爺和老夫人喜得立刻包袱款款,雙雙跑去京外大兒子家裏稀罕小孫女,滿滿待了四五年才回京來養老。
倆老又滿心以為佛祖顯了靈給趙家送女來了,自趙敏禾開了個好頭,底下女孩兒也該接着來了。誰知等了又等,十幾年下來孫媳婦們倒是給她添了八個曾孫輩,卻仍然全部是小子。
倆老倒是還想再出京去看望小孫女,只是老侯爺近年來身體不好,無法負擔舟車勞累,老夫人不舍離開老伴兒,又不舍孫女小小年紀遠離了父母,只好忍着思念安安生生待在京里陪着老伴兒。
如今倒好了,兄長回京做了京官,小侄女也跟着回京了。再想到家中因盼着孫女回來而精神都好了許多的老父親,趙煅心中欣慰,隨即又愁苦起來。
雖說還可以留着這小侄女幾年,但小侄女出嫁前,趙家這邊是不是能再有個女孩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