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承元帝
十二歲的韶亓簫已是少年模樣,身量開始拔長卻身板單薄,這些日子來他傷心過度,臉上更是添了一份消瘦蒼白。
承元帝見此,心中不免酸楚,立時上前親自將他扶起。
“這樣的大熱天,怎麼手還這麼涼?”承元帝蹙眉,就要問責於宮中下人。
韶亓簫趕忙阻止道:“父皇,是我昨日未睡好。今晨林嬤嬤已經傳太醫來看過了。”
承元帝面色稍緩,又問起林嬤嬤太醫的說法。
年過五旬、近來因皇貴妃過世而愈加蒼老的林嬤嬤上前,嗓音嘶啞地上前答話:“請陛下安心,太醫看過,說小主子乃是夜不能寐,身體疲勞才致體虛。太醫已開了安神的葯,老奴已命人熬上了。”
承元帝一聽,更加憂心忡忡:“你母妃還要停靈四十多日,你再這樣該如何是好,日子還長着呢。”
他拉着韶亓簫逕自坐在地上的蒲團上,跟兒子絮絮叨叨地說著。
韶亓簫看着這樣的父皇,心中不禁茫然起來。前世他聽母妃的臨終之言,行事漸漸不羈又不服管教,讓他的父皇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最終淪落為一個爹不喜娘已死的紈絝皇子。如今父皇這樣溫和的神色,他有多久沒見過了?
偶爾,他也會後悔,為何一定要惹父皇失望,可一想到母妃臨終前的殷殷期盼,他又覺得他完成了母妃的遺願,也算值得。
見兒子又一次開始發獃了,承元帝心中嘆息,不免又想起他的母親在得知當年自己進宮真相時的傷心欲絕,也時常像這樣發獃。
直到後來他派人在她耳邊提醒兒子的存在,才讓她稍稍振作起來,但無奈心結已經種下,那個原本溫婉柔和的女子漸漸在這個庄肅的皇宮中漸漸凋零,直至薨世,他即使身為帝王,心中也是對她愧疚的,對這個本就長得像他真正所愛的女子的兒子,自是更加憐惜。
承元帝與韶亓簫如平常人家的父子般,私語片刻之後,就有帝王身邊的內侍總管馮立人匆匆而來,稍稍見禮之後,他便湊到承元帝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承元帝聽罷,眉峰漸漸攏起。
韶亓簫知道馮立人必是有要事才會這般急匆匆地過來,再見承元帝的臉色,便知是要緊事,當即便說道:“父皇日理萬機,兒子這裏有林嬤嬤照看,父皇便安心去處理政事吧。”
承元帝拍拍韶亓簫略顯稚嫩的肩膀,道:“不是朝上的事,是鳳兒。”承元帝忍着怒氣:“她聽到了幾個宮人嚼舌根,竟說她是個……”
承元帝說不出口的話,韶亓簫思索片刻,便恍然大悟了。
韶玉鳳,福儀郡主,她是……先太子的遺腹女。
承元帝目前共有八子三女,其中三人已逝,大公主和六皇子都是因出生時體弱,早早便夭折了。剩下一個則是英年早逝的孝文太子。
那時他已經八歲,早已記事,這個太子嫡兄為人很是溫和謙遜,得滿朝文武的讚許。如果說承元帝對他韶亓簫是如平常兒子般的溺愛,對孝文太子便是對國之儲君的器重和期盼。印象中先太子對他們這些皇弟也不錯,是個好兄長。可惜他在承元十九年時突發疾病過世,太子之位至此空虛。前世里,承元帝也一直未再立太子。
這個他唯一的嫡兄過世時,其嫡妻太子妃杜氏已有孕在身,經受不住突如其來的打擊,腹中的孩子也險些流了。後來杜氏生下的,便是韶玉鳳這個女兒。可惜她自己卻血崩亡了。
韶玉鳳在母腹中時失父,又在出生時失母,且出生前一夜一陣冬雷劈着了皇陵附近的一棵百年大樹。自此,韶玉鳳便有了一個克夫克母的名聲,加之韶玉鳳的親祖母——先皇后也在連續打擊之下日漸病重,韶玉鳳更是有了克絕六親的名頭。
宮人嚼的舌根,說的大抵就是福儀郡主不祥、天降災星云云了。
“玉鳳才四歲,她……”韶亓簫本想說她才這麼小,如何聽得懂那些話,卻在一瞬間想起來他這個侄女因父母早逝,即使承元帝有心疼愛,也架不住他身為帝王,閑暇時間本就有限,如何能時時親自照看一名小女娃。沒有後台的照拂,韶玉鳳這個侄女自小就早熟,心思又敏感,長大后還有些怯懦。如今她已四歲,的確已是開始知事了。
承元帝黒沉着臉怒聲道:“鳳兒身邊都是朕派去的人,可架不住有心人算計,她好好去園子裏玩兒,都能遇到這種事!”
韶亓簫知道,承元帝恐怕怒的並不只是這一條,還有因當初先太子亡故時,那些愈演愈烈的流言。
承元十九年時孝文太子過世,太子妃腹中卻有着身孕,彼時是男是女還未可知,但這個孩子克父的流言卻已如喧囂來襲。待到承元帝警醒過來有心壓制,已是為時已晚。
如果是原裝十二歲的韶亓簫可能還無法徹底明白過來,但內里已是四十四歲的韶亓簫,卻已如明鏡照心般敞亮,一點就透。
最初的時候,幕後有人散佈韶玉鳳克父的流言,不過是為著怕承元帝愛屋及烏之下到時直接將剛出生的孩子立為皇太孫罷了。後來韶玉鳳出世,大抵是看她是個女娃,倒沒人再暗地裏推那個流言了。可惜流言已經傳遍京畿各地了,又架不住先太子妃和先皇后的接連過世,加之那個冬雷事件的巧合,已有人自發將韶玉鳳的命格與這些事結合起來,韶玉鳳這個克絕六親的名頭便跟了她一輩子。
至於究竟是誰,左右也不過是他那些年長的皇兄中的一個或幾個罷了。而這次,大抵也是被拿來做了某個人或某些人的棋子罷了。就不知這次揪出的人——或者說被栽贓的人——會是誰了?
如今太子之位已經虛懸在他們這些下頭的皇子頭上四年了。該有的心思早已有了,除了他跟八皇弟韶亓荿這兩個年紀尚幼即使有心也無力的皇子之外,他的另四個皇兄——包括剛剛那個假仁假義的韶亓荇——已經或多、或少、或主動、或被動地開始爭這個太子位了。過不了幾年,被爭的就不再只是這個太子位了。
韶亓簫想了想,說道:“玉鳳還小,聽了那些誅心的話還不定這麼傷心。”他猶豫地看了看殿中的壽棺,“母妃新喪,我不便過去看她,還是父皇去看看玉鳳吧。”
外人看來承元帝對韶玉鳳稱不上不喜卻也稱不上喜愛,便自以為承元帝是因韶玉鳳是愛子的獨女卻又剋死了愛子,便這樣不遠不近地跟這個孫女處着。
但以韶亓簫四十多年的眼光來看,雖不能確定承元帝是否真心疼愛韶玉鳳,可確確實實是看重她的——從韶玉鳳這個名字上就可見一斑。韶氏皇族皇孫一代的男子排“仝”字,女子則是排“玉”字,而承元帝為她擇了一個“鳳”字為名,就可見韶玉鳳在承元帝心中的位置。
韶玉鳳再早熟,目前也只是個四歲的小娃娃,還失了父母,這一世韶亓簫再想留住帝寵,也不會跟她去爭。
承元帝嘆過一聲,又再三囑咐過他切勿憂思過重,才匆匆走了。
韶亓簫對着母妃的靈柩吐出一口濁氣,就見得林嬤嬤屈身上前,慈祥而擔憂地說道:“殿下,您今日已經跪了好幾個時辰了,該起來好好休息了。”
韶亓簫默默點點頭,任她攙扶着自己起身。等他站穩了,林嬤嬤便受禮地退後一步,跟在他身後朝屬於韶亓簫的寢殿慢慢走去。
“嬤嬤,平子和安子把五皇兄來了之後的事情跟你說了嗎?”
林嬤嬤一頓,暗地裏打量了小主子一眼,才回道:“他二人已經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老奴也已敲打過他二人。請殿下放心。”
韶亓簫點點頭,微閉了閉眼,半響堅定地說道:“接下來的日子,還要請嬤嬤你掌好眼,咱們瓏翠宮,決不能出一個向著別人的宮人!”
林嬤嬤身體猛地一震,看過去他稚嫩的側臉,心中一陣苦楚,若是娘娘沒有早逝,又何須原本純真愛鬧的小主子這樣一夕之間被迫長大呢?!
以為是林嬤嬤不清楚他的意思,韶亓簫回過身來,再次申明道:“今天這樣的事,他能做一次,就能做兩次三次。哪怕事情再小,將來難保不被他真正將人收攏過去!林嬤嬤,我要你做的,就是杜絕這種可能。一旦發現有宮人的心不在咱們瓏翠宮了,能控制的就隨他們去,不能控制的,你就不用跟那些人客氣!”
從前世他無意中發現韶亓荇與阿禾的死有關、又在自己府中發覺出了那些韶亓荇埋下的釘子時,他就不敢再小瞧他這個五哥了。
若不是後來韶亓荇將心思全放在了給新帝製造麻煩上,恐怕他也無法那麼順利地反過來利用這些釘子,拿到韶亓荇賣國叛民的證據,從而將韶亓荇從高高在上的親王位上拉下來,成了階下囚。
————————
第二日,淑慧皇貴妃在宮中停靈已滿七日,該起靈至皇陵繼續停靈四十二日了。
韶亓簫蒼白着臉,身披斬榱,捧着生母的牌位,與母親的靈柩一起,到了大周的皇陵。又在這裏為母親守靈整整四十二日,隨後待韶亓簫為皇貴妃摔盆兒、執引魂幡,一通忙碌下來,皇貴妃的靈柩才葬入皇陵。
之後,韶亓簫回到大興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