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往事(二十四)
但這樣的夢只做了一個月,一月就夢碎。
那天他親自去采了茶,烘乾了,又守着爐子,等着水開。
昨日霍昭智聽說山下有集市,拉着他下山玩了一天。
他們慢悠悠的逛過了一個又一個攤子,兩人長相都極為出色,淳樸的山裏人見了,紛紛嬉笑指點着。
“以後處熟了,可能好些。”赫旦拉着霍昭智到了一個賣面具的攤子,彎腰便去挑選:“給你挑一個,好不勾引人家姑娘。”
霍昭智笑了,也彎下腰,饒有趣味的與圍着豹皮的攤主指手畫腳的講了幾句。
“好像不是本地人,你懂他的語言?”
“懂一些,說是東邊的夷地過來的。”
大概是累了,霍昭智回來后精神很不好,他特意讓人做了道酸蘿蔔老鴨湯開胃,但霍昭智吃得不多。
今日便起不來了,精神倦怠,讓他心中頗為擔憂巫醫世家是否做了手腳。
他盤算着再尋個神醫看看。
他輕手輕腳的進了房間,想看看霍昭智是否已醒來,可以一起喝茶聊天。
霍昭智已經坐起,目光炯炯的看着他,上下打量着他,彷彿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就在他驚懼時,突然問:“我來到這裏多久了?”
他大吃一驚,趕緊上去,拂開霍昭智臉上的頭髮:“你睡一覺起來,怎麼記不起了?”
霍昭智連連後退,盯着他的眼睛:“赫旦!我做了個夢,一個噩夢!實在可怕!”
他看出不對頭來,安慰道:“昭智,你別慌亂。”
可是霍昭智一把打下他的手,幾乎是尖叫着:“送我回去!我——”
“又夢見昭柔了,是不?”他擔憂的問,前幾日昭智夢到了他姐姐昭柔,哭了一場,哭得他心肝寸斷。
“是這樣,”霍昭智總算像是鬆了口氣,“我被夢嚇住了。”
赫旦見狀,馬上與他細細商量:“我在西都還有些人馬,現在應該都還聽我指揮,並且聽說胡羌和安西府正在激戰,霍真對你姐姐的監視應會鬆懈些,是否回去接人?”
霍昭智連連點頭,赫旦本覺得應該仔細安排一下:“我擔心你的身體吃不消,想找個人複查一下情況,再回去接人。”
可霍昭智說:“西都有一神醫,姓李,醫術出神入化,可以幫我複查。”
霍昭智簡直是迫不及待的要回去,竟馬上動手收拾行李,好似一分鐘也不願停留。
赫旦無法,只得依他。
實際上,他現在什麼都依霍昭智,生怕眼前人有一絲不快。
他之前可斷斷沒想到,有一天他赫旦,會為了一個人,會愛到巴不得自己就是身邊的空氣,能每時每刻圍繞着人轉。
一路上,赫旦已察覺到霍昭智是心猿意馬,但他以為霍昭智夢中所見肯定非常恐怖,只是在擔心而已。
他一直送霍昭智到隴右,又送上密道:“我陪你去,行嗎?”
“不行,你會被人認出的。”霍昭智斷然拒絕,“你在這裏等我,不準離開。”
他只得告訴眼前人:“我等你。萬一出事,你想法送來玉佩,就是下刀山和油鍋,我也會去救你。”
赫旦閉上了眼,眼淚紛涌而下。
“我甚至將西都好不容易重建起來的情報網,都一一講給他聽,給了信物,讓他可以隨時指揮調度。”
只是他苦苦的等在了隴右的會蒙山南部,等了兩月,始終沒等到霍昭智回來,只等來了第一次西都大戰的戰況,等到了霍昭智絞殺了十萬羌軍的消息。
他才知道不妙!
他的父王赫突吐帶着援兵在趕往西都的途中,看到瘋狂趕回來的他,老淚滿面,迎頭劈腦就是幾巴掌。
“畜生,即使達達木廢了你制定的律法,但你還是羌人,怎能棄族人不顧!”
他帶着一部分騎兵快馬來到西都,正趕上安西王霍昭智親自帶兵阻殺剩餘的胡羌軍。
荒野黑暗的天邊有閃電撕裂大地,黑色的原野上,在轟隆隆的雷聲中,弩箭穿空而來,遮得天地更無一點亮色,安西軍的陌刀手整齊的衝殺進羌軍,騎兵隨後跟進,大旗在雙方的陣型中飛舞指揮作戰,面臨死亡,大敗的胡羌軍還是死死的守住了陣型。
山上觀戰的安西軍迅速支援。
一個穿着錦甲的少年與一群彪形大漢縱馬奔馳在前面,身後的隊伍迅速跟上,這少年安西王手中的長彎刀,氣勢恢宏的直指對方的隊伍:“分開,包抄!”
“分開,包抄!”安西軍的兩翼馬上散開。
少年如同一把利劍先插進了羌軍,迎頭撞向一人,手起刀落,一劈兩半!
“為了安西!殺!”
“殺!”他身邊的人一起狂吼。
“殺!”後面的人瞬時血氣激昂,亮出長矛直撞向敵人。
馬蹄騰空,血液橫飛,鮮血和勝利的渴望讓安西軍的兒郎們近乎於瘋狂!
這是安西軍最精銳的親衛營,安西王霍昭智親自訓練的軍隊!
赫旦的眼睛看到了西都城牆上懸立的人頭,密密麻麻,當中大旗上:赫然是穆贊宏瞪大了眼的頭顱!
胡羌人的利刃對這樣的隊伍不起作用。安西王親臨戰場讓士氣到達頂點,長矛與集體陣型作戰迅速衝垮了相對鬆散的胡羌軍最後的意志力。
他的眼前掠過了熱騰騰的血腥,那是一個又一個胡羌人在他面前倒下。霍昭智一上戰場,毫不留情的作風影響了周圍的人:不留活口!
胡羌軍的殘暴是名聲赫赫,但碰上了這樣一個安西王!可以談判,可以讓步,但一旦廝殺,殘酷無情!
“絞殺!”霍昭智立在馬上大喝,身上好像是剛從血河中淌過.
“絞殺!”安西軍發出吶喊,在荒野上如同巨雷滾過。
雷聲轟鳴,暴雨傾瀉而下,安西軍的隊伍分開向兩邊殺進,包抄羌軍。
赫旦震驚之下,奪過陣中不知所措的穆長圖的令旗:“不能往南部撤了,霍襲古的大軍正在等待我們。”
在暴雨中,赫旦帶來的胡羌族勇士們死死守住防線,其他胡羌軍緊急撤往祁山。
赫旦將會盟古道的路線圖,塞給穆長圖:“快走!”
暴雨將赫旦淋得冰冷。
雷電交加之間,他見霍昭智取下弓弩,抬手,衝著他迎面就是三箭,箭箭衝著他要害而來。
在這漆黑的暴風雨中,也只有霍昭智敢放箭,也只有此人的眼力這麼准。
他也縱馬奔去,突地平躺,硬生生躲過三箭。閃電暴雨之間,霍昭智的彎刀迎面朝立起身的他砍過來!
他想舉刀迎擊,但看到雷電間霍昭智的雙眼憤怒到幾乎淌出血來,彷彿要將赫旦撕成兩半。
一刀到他的胸口,如果不是身邊的大將沐炅擋了一下,他必死無疑。
只是他沒死。他被部下背出戰場,身後,是被徹底屠殺掉的胡羌軍斷後的士卒將領!
“霍昭智的冷酷,”赫旦淡漠的說,“我總算也了解了。”
柳景灝聽后,對赫旦描繪的與霍昭智一段情緣不置與否,只是看着赫旦:“你是在指責你救了安西王后,他砍了你一刀?你明白,在戰場上,對面的都是敵人!”
赫旦慢慢的說:“我理解。”
這年青的統帥仰頭,試着控制自己,但淚水還是不斷落下來。
柳景灝看着赫旦不語,內心裏在狂笑:第一次西都大戰前,安西王霍昭智早知與打理部落免不了一戰,一直是厲兵秣馬,在做痛擊羌人的準備。
現在他知道,第一次西都大戰,安西王霍昭智不但成功的得到大魏的幫助,還很可能事先“砍去”了羌最傑出的將領——赫旦!
“他恨我說出會盟古道,我能理解他的憤怒。戰場上不容情,我也理解。只是當時心內之痛,實在無法忍耐。”
“即使是明確知道不是他,我仍心痛,不知為何。”
赫旦一雙灰眸簡直是刺入他的五臟六腑:“本帥在回來的路上也聞聽到了一些前線的消息,當時心思都在霍昭智身上,認為西都的安西王肯定是其姐霍昭柔所假冒的,並不放在心上。後來被砍了一刀后醒來,已是戰事結束,羌以“賠償納貢”作為代價,暫時穩住形勢。我最終得知此人在軍事上的表現,就是縱橫馳騁沙場多年的老將,也做不到像此人一樣足智多謀,應變及時,指揮出色。也恍然大悟霍昭智早已做好各方面的準備,在等待胡羌軍的前來。所以我與他的青城之行,應是他設下的圈套,目的是把我困在隴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