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龍骨
或許是那一道雷被引回自己身上的原因，蘇小迷陷入了幾近昏迷的睡眠狀態，夢境接踵而來。
她在一片白光中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站在熟悉的院子裏，地上落了厚厚的雪，有她膝蓋那麼深，院子裏堆放木材的棚子都快被積雪壓垮了。
娘從屋裏出來，把還冒着熱氣的洗腳水潑在院子裏，雪頓時融了一個大窟窿。
“小冬瓜，還傻站着幹嘛？趕緊睡覺去，明天要是凍病了看我怎麼打死你。”娘叉着腰嚇唬她。
那時候她連個大名都沒有，左鄰右舍包括自己娘親都叫她小冬瓜。娘是她見過的世界上最堅強勇敢的女人，也是最讓她琢磨不透的女人，用現在的話講，她大概是更年期。
對她這個女兒，娘總是忽冷忽熱，有時候疼的心肝寶貝似的恨不得一天到晚摟懷裏，有時候厭惡的恨不得把她打死了拿個薄皮匣子一裝挖坑埋了。
鄰居馬嬸兒曾經偷偷跟她說，她是娘從垃圾堆里撿來的，被娘知道了，娘跑到他們家差點把她家鍋給砸了。從此小冬瓜堅定不移的相信自己一定是親生的。
娘那天接了個大單，西城劉大戶來給家裏老爺子訂了個金絲楠木壽材，這一單下來少說也得賺個五十兩。所以小冬瓜磨磨蹭蹭扭扭捏捏說冷，要和她一起睡的時候，她很爽快答應了。
“娘……”小冬瓜低聲說，“我……我想……上學堂。”
“上學堂？”娘一愣，“女孩子上什麼學堂，你也十歲半了，虛歲都十二了，我還在想開了春把這做棺材的手藝傳給你呢。”
“哦……”娘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小冬瓜從來沒有勇氣反抗，可這次她決定要爭取一下，“可是無用齋的小楊掌柜說新世界男女平等，女孩子也要多讀書認字……”
娘打斷了她的話，“以後沒事不要跑到無用齋去跟那個小掌柜廝混。”頓了頓又說，“小掌柜人是聰明，老掌柜也厚道又很喜歡你，你要是嫁到他家裏吃穿不愁娘本來是放心的。”
小冬瓜雖然才十歲，但是很早就獨立了，娘不在家的時候她一個人也能把平安棺材鋪撐起來，待人接物頭頭是道。聽了這個話不禁咕噥，“誰要嫁給那個壞小子，每次見面都嘲笑我矮。”
娘接著說，“你沒這心思正好，你還小呢。我最近聽到風聲，京城裏到處在抓革命黨，有人傳說老楊家曾經給南方的革命黨捐過銀子，萬一有個牽連。”
小冬瓜有點不高興了，轉過身子去不說話，假裝睡著了，兩隻眼睛卻亮晶晶的盯着黑夜。小楊掌柜雖然嘴巴毒人還是不錯的，這些年教她讀書寫字還有做生意最重要的算賬，如果他們家真的跟革命黨有牽連，她也不會假裝不認識他。
不管怎樣，他們都是朋友，一輩子的朋友。
小冬瓜抱着被子沉沉的睡去了，夢裏面出現了小掌柜那張好看卻有欠扁的臉，他笑的賊兮兮的，“小冬瓜，反正你這麼矮是嫁不出去的，等我長大了我委屈一點娶你唄。”
她咆哮了一聲，拿起牆角的掃把追着他打，“娶你大爺，誰要嫁給你這小狐狸。”
窗外的北方呼呼刮著，雪又開始下了，天地間一片寧靜。
三更半夜的大雪天，最適合殺人放火了。
那一群戴着紅纓帽的官兵衝進院子裏的時候，小冬瓜夢見自己真的嫁給了小掌柜，一片鞭炮聲中自己穿着太大太長的喜服哭的呼天搶地，而小掌柜卻在一旁喜氣洋洋，笑的像只吃飽的狗。
娘把她從被窩裏拖起來，藏進了裝衣服的大箱子裏。官兵很快衝進了房間，口口聲聲說娘是革命黨，他們開始翻箱倒櫃把值錢的東西都搜颳走了，打開箱子看到小冬瓜，也一起綁了。
原本乖乖束手就擒的娘像瘋了一樣掙開了繩索，小冬瓜從來沒見過娘那個樣子，她居然會武功，而且很強，八個大漢都被她打倒在地。
一把冰冷的刀架到了小冬瓜的脖子上，娘不敢動了。
“我女兒不會是革命黨，你們放了她，我跟你們走。”娘說。
“是不是，回去刑部自然會查清楚，大嫂，你不用那麼緊張，我們是講道理的人，現在都時興文明執法，只是去問個話。”拿刀的人說。
娘怕他們傷害小冬瓜，於是妥協了，母女兩被關進了囚車。
那是一個很大的囚車，裏面已經關了七八個人了。為首的人點了點囚車裏的人數，高興的說：“夠了，走！”
囚車的軲轆軋在雪地上，發出“咯吱”的響聲，小冬瓜一輩子都記得那個聲音，好像黑暗裏隱藏的魔鬼在磨牙霍霍。
有個秀才發現車子行進的方向不是刑部大牢而是漸漸往城外去。
不及他想清楚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就暈倒在囚車裏，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亂，但是很快就平靜了，因為囚車裏的人全部都暈倒了，上車前他們每個人都被灌了一口酒，美其名曰暖暖身子。
小冬瓜醒過來之後發現自己被反綁着，身下是軟軟的溫熱的墊子，仔細一看是人，很多很多人。醒着的呼天搶地，睡着的鼾聲四起。這些人全在一個大坑裏，很大很深的坑，坑邊三五步就插着一支火把，火把旁站着一個士兵，手裏拿着大清最精良的裝備：□□。
“娘！娘！娘！”小冬瓜嚇的大喊，眼裏迸出淚花來。
天上沒有一絲星光，像一隻緊閉的眼睛，看不見這人間變成地獄的模樣。雪花還在落，北風劃過耳朵，一刀一刀凌遲着她的心。
“我在這裏，在這裏，你站那兒別動，我過來找你。”娘遠遠的聽到她的叫聲，奮力的撞開人群朝她奔來。她是個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雖然雙手被綁那速度還是快的讓上面的士兵膽戰心驚，這兩米多的坑她要躍出來很容易吧。
“娘……”
一聲槍響，娘倒在地上，膝蓋重重着地，鮮血噴涌而出。
“砰”，又一槍打她另一條腿上。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可有幾個能快過子彈？
小冬瓜憤怒的向上看去，那個戴着鬼面具的人端着□□，槍口還冒着青煙，那張面具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別哭！”娘大聲呵斥她，“認認真真聽娘說。”
小冬瓜立刻收起了眼淚。
“別哭……”娘又輕聲說了一遍，“有娘在。”
娘從髮髻上取下素銀簪子，在自己眉心狠狠畫了一條豎痕，那豎痕畫的很深，皮肉都翻卷了。
小冬瓜驚的輕“啊”了一聲，立刻被娘犀利的眼神制止了。
娘把身上的大氅脫了下來，罩在頭上，讓小冬瓜也躲進來。
她艱難的盤腿而坐，嘴裏嘰嘰咕咕的念了一大堆不知道什麼東西，她額上的鮮血突然止住了，傷口處突然發出淺淺的金光。一條細細的金色絲線從傷口裏探出頭來，娘口裏的咒語越來越急，那條只有手指長的金線完全出來了，傷口也自動癒合。
娘把金線放在手心，金線發出刺眼的金光，接着變成了一小截白色的骨頭，看起來是一小截脊椎動物的脊骨。
“這是玲瓏骨，也叫長生骨，是開天闢地之後第一條龍先銜燭留下的脊骨，一共有兩節，一節在我這裏，一截被我們家族的叛徒盜走了。”娘說。
“龍的脊骨怎麼這麼小？”
“這是銜燭的龍氣所化，不是它肉身的脊骨。”娘說著拿簪子在她眉心一劃，她眉心原本那條疤被劃開，頓時鮮血淋漓。
小冬瓜深吸了一口氣，大約是因為冷，她並不感覺很疼，起碼沒有小時候摔那一跤磕的鮮血直流時那麼疼，那一跤讓她眉心有了一道難看的疤，也讓一直疼她疼的像眼珠子一樣的娘開始變的陰晴不定。
感覺眉心涼涼的，小冬瓜一摸，傷口已經不見了，而娘手心的玲瓏骨也不見了。
“娘……”她還不明白那個骨頭有什麼作用，但是她知道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
娘拿開大氅，一頭烏黑的頭髮變的雪白。
“娘……”小冬瓜使勁去摳額頭，抓的都流血了，“我不要，我不要那個，娘你拿走，我不要你變老。”
娘笑了笑，笑的特別慈愛，她抓住了小冬瓜的手，“娘沒什麼可給你的，你乖，聽話，不然娘死不瞑目。”
小冬瓜不動了，撲進娘懷裏，“娘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離開我，我再也不把灰掃到你床底下再也不藏起你最喜歡的裙子再也不拿你最心愛的簪子挖土了……娘啊……”
娘嘆了口氣，抬手擦乾了她臉上的淚，“乖，別怨娘，娘總是會對你不好，連名字都沒給你取。因為我害怕，你知道嗎？一個人活的太久太久，會發現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會屬於自己，自己最愛的最在乎的人都會離自己而去，親人朋友孩子……小時候你受傷了，我簡直急瘋了害怕的瘋了，從此我甚至不敢愛你不敢對你好，我怕哪天失去你我會受不了。我甚至會想如果那天沒有從垃圾堆里把你撿回來就好了……如果有可能，你去找回自己親生爹娘吧，把我忘了，快快樂樂生活，做個普通人……”
“我不要……我不要什麼親爹娘……我只要你呀……我只有你一個娘啊……”
“將來……如果有一天你遇見身上有另一半玲瓏骨的人要麼你就躲着他，要麼你就殺了他……”
土漸漸蓋了下來，上面幾百把鐵鍬同時作業，鋪天蓋地的黃土連同雪花一起落下來，一個骯髒黑暗，一個潔白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