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五十五夙願
一灣溪水潺潺引入蝶形的人工湖裏,白色大理石橋旁軟翠扶風,高懸的檐角停落了兩隻雀鳥,啾啾叫喚着俯瞰下頭的熱鬧。門廊披紅挂彩,窗格貼着花,處處透着喜氣,遠近都是一片人語歡鬧,言笑晏晏的和樂氛圍。
勾月站在這片幻象里,站在符紙化作的滿堂賓客中間,抬眼便看見門外花開成海,水榭畫樓前不時有燕子低低掠過。空場上擺着流水宴席,觥籌交錯,賓客來往不絕,不時上前祝賀道喜。
她不禁驚嘆。沒想到,樊禪布化出的幻象如此精美生動,險些都以為是真的了。
可樊禪去哪裏了?
她轉頭,見堂前出現了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是樊禪沒錯,可此時竟是穿着身喜服。一襲降紅色的金邊彩綉錦袍,上面綉着雅緻的祥紋,腰間系墨玉帶,一頭黑髮也用鑲碧鎏金冠束起,身形修長筆挺,氣質清灑。此番男裝打扮英氣十足,卻也掩不住女兒家的秀質絕色。
好美艷~~勾月暗贊了聲,心頭一陣小鹿亂撞,都快移不開眼了。這傢伙若在平時也一副男裝走出去的話,會迷倒多少女人啊……不,一定是男女通吃才對!
討厭,好想把她藏起來啊怎麼辦!某貓臉上表情變了又變,喜憂參半地朝那頭招招手,開口喚道:“樊禪,你……”不料對方立即沖自己搖搖頭,豎指唇前做了個示意,接着用嘴型道:“噓,來了。”
隨着這番動作,結界邊沿處,亂草石碑旁,那張高高掛起來的引魂幡陡然晃顫。
勾月神色一凝。看來是時辰已到,那女鬼已經被這些幻象引誘了過來。而恰好這個時候自己先前幫插在東南方位的定陰香也燒完了,一切都準備就緒,她按着樊禪的吩咐站在那裏用自身靈力壓陣,不敢擅自挪動半步。
忽而陰風湧入,高堂上紅燭焰心顫了一下。霎時間,分明能感覺到周遭變陰冷了許多。一股濃重的煞氣瀰漫進廳堂里。
還真有些刺激呢……勾月頓時來了興緻,屏住呼吸,目光小心飄移着四處去搜尋,終於在門口左側看見了那個多出來的“人”。
那個女子披散着頭髮,只露出的半邊臉蒼白又帶着些青黑色,眼睛裏卻幽深至極,瞧着都有些發寒。她身上是件十分華麗的嫁衣,紅艷的裙擺間有暗色的血跡。這大概是她死時就穿着的了——在夜半三更萬籟寂靜之時穿着嫁衣服毒自盡,可見其怨恨和執念有多深重。
等了片刻,女鬼雖然還不見有什麼動作,但是目光已經漸漸變了。很快,她開始環顧四周,看着那些笑容滿面的賓客,本就木然的神情更是變得有些獃滯,似是帶着許多疑惑。
自己怎麼會在這裏呢……這裏,又是哪裏?她一陣茫然。抬眼間,卻見到一個同樣身着喜服的人笑盈盈立在前方,溫和地看着自己。
“過來。”那人輕喚了聲。
她竟發現自己無法拒絕,恍恍惚惚地走過去,一直走到了對方的面前。
在一旁看着的勾月簡直要炸毛。怪不得樊禪會穿着新郎官的衣服了,她……她是穿給這女鬼看的,她要假裝成女鬼的相公來了卻那份夙願啊豈有此理!!
而這頭的樊禪不經意間看見某貓怨念憤恨的神情時,眼角就忍不住抽了一下。為什麼好有負罪感……不過此時還不能分心,於是面上依舊保持着柔和,輕聲道:“萍兒。”話音落下,手上也悄悄捻了一決。
女鬼凌亂披散的長發便一下子變得烏亮柔順,接着又迅速被挽成了髮髻,別上了金釵首飾。還沒回過神,一方紅蓋頭已經遮下,與此同時,她的手也被人溫柔牽住。
才生出的慌亂就這樣奇異地平復下去了。掌心傳來的溫度是那麼暖,暖得竟叫她眼眶也跟着發燙。
許多被遺忘了的畫面在這一刻猛然記起,一幕幕在腦海里不斷劃過。忽地一陣暈眩過後,熟悉的感覺漫天鋪來。好似時光一下子倒回,回到了那一年花明柳綠,桃緋飄落肩頭,丰神俊朗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柔聲說著密語。
“今天是我們的大喜日子呢……萍兒。”
“岳之……”女鬼愴然,喃喃着這個名字,聲音沙啞。杜岳之,正是她第五次穿上嫁衣時要嫁的,自己一直偷偷喜歡着的那個男人。
或許真正叫柳清萍絕望的,其實是杜岳之的死吧。成親當日,拜堂前不小心摔了一跤,剛好就被石子磕到腦後,丟了性命……這看似可笑的死法,卻也是杜岳之的命格所定,前世因,後世果,陽壽如期而盡,說不得命運弄人。只不過,苦了未婚的妻子。
樊禪心裏有些觸動,卻沒發現那邊的勾月死死盯着她握住女鬼的手,貝齒將下唇咬得泛白。
“你……你真的願意娶我么?”女鬼忽然仰頭問,雖然遮住了臉看不見她模樣,也能感受到那份急切和悲戚,“我已經嫁了四次,可是都……我是天煞孤星,克夫之命,跟我在一起不會有好下場的,沒人願意……”
“我願意。”樊禪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猶豫了片刻,終是開口喚了聲:“娘子。”
女鬼怔然。
這時爆竹聲響,鼓樂齊鳴,喜婆手帕一甩,扯着嗓子高喊:“新郎新娘拜堂啦——”
勾月握緊手,指甲直要陷進手心肉里。親耳聽見樊禪對別人說出那兩個字,心裏就像是被刀割了一樣。就算她明知道是在演戲而已,也忍不住要吃味,酸澀氣惱的感覺擊得自己想要發狂。
可儘管如此,她仍然沒有挪動一步,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響,隻眼睜睜看着那兩人雙雙跪下。(勾月:這對狗女女!!)
一叩首,再叩首……禮成……
最後一拜起身,有淚水滑到女鬼下巴,滴落到了地板上。大紅蓋頭下,那帶着濕痕的嘴角慢慢揚起,彷彿經年的怨恨在這一刻全都消除,得到了解脫。
樊禪默然站起身,她知道已經結束了。她看着女鬼的身子在一點點褪色,變淺,最後終於散成細小的光點,緩緩消失在空氣里。良久,揚手一揮,聽得嗡地一聲清嘯過後,周遭幻象隨即覆滅,結界破除。
她變回了原來的模樣,而雜草間遺落的一張張人形符紙燃起幽藍色的火,很快就連灰燼也沒留下。
怨氣散盡了,執念生成的惡鬼也不復存在,但此地仍余有後患。她捻指凝神,尋到一處合適的位置,抬手將幾顆光點打落到那土壤里,便有一簇竹子破土而出,慢慢長高長大,開枝散葉,形成一小片竹林,改變了此地的格局樣貌,得以卸去陰霾,滋長生氣。
做完了這些,她才收起法力去尋勾月。從方才到現在那人都一直不聲不響地,倒是叫她很意外。
“勾月?”她回身望去,尋見那小身影就背對着她蹲在原處,才鬆了口氣。還以為對方亂跑到哪裏去了呢,沒事就好。她走向那身影,“勾月,可以了,我們現在便回去……”
還沒說完便猛地頓住了,樊禪眼底現出驚疑。氣息不對啊……勾月身上戾氣有些重了,難道是方才受這裏影響么。她心裏一緊,快步走過去要將人拉起來看看,卻還沒觸碰到就被狠狠甩開。
“你?”手被打得生疼,對方瞪了自己一眼后就飛快地轉身跑遠了。這是……生氣了?她有些錯愕,急忙追上去:“勾月你等等!”
……
微風愜意,日光漏過樹枝,在地上鋪滿斑點。雨安從小樓里走出來,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喝着樊禪留給她的鹿血,目光不時瞟向遠處那個門窗緊閉的房間。
也不知道白在不在裏面……好想看見她啊。
一個人好無聊……
她悶悶地把袋囊放到一旁,趴在桌面上嘆氣。“樊和月什麼時候才回來啊……”正嘟囔着,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了說話聲,可不就是樊禪她們的聲音么!
雨安一下子來了精神,提起裙擺就跑出去,看見的場面卻叫她吃了一驚。這關係一直很好的兩人……現在是吵架了?!
“勾月,這樣做是化解柳青萍怨恨的最好方法了。”只見樹下,樊禪抱臂而立,清淡的語調里含着幾分不悅。
“呵,柳青萍,名字記得蠻清楚的嘛,你應該喊人家萍兒才對啊!”面前的勾月冷笑了聲,話裏帶刺:“而且用得着你這麼入戲么,你竟還深情款款地喊她娘子!”
樊禪聽了皺眉,卻不再辯駁,只抿着唇不說話。
勾月見她這樣更是氣惱:“為什麼不說話,反駁不了了是么,還是你覺得我只是在無理取鬧?我不管,既然你喊別人都可以,那你也要喊我一聲!”
“勾月!你……”
“怎麼,喊不出來?對着別人喊娘子就可以對我就不行?”勾月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逼近一步,直直望入樊禪的眸底,神色卻轉而凄楚,漸漸地就生出了怨。
樊禪將那凄怨看得分明,複雜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叫她都不敢再做對視了。於是目光便開始有些躲閃:“只是一聲稱呼而已,你為何就這麼在意?”
“為什麼在意……呵,難道你還看不出來么!”勾月氣極,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一把扯住樊禪衣領將她拉低,仰起下巴就狠狠吻住。唇齒重重地貼合在一起,好似要磨破血肉。
“唔……”樊禪疼得皺了皺眉,下意識地要推開的動作卻是生生頓住,任憑嘴角被某隻憤怒的貓咬出了血。呼吸相融,對方顫動的睫毛一下下掃在她眼帘上,而那份決絕和委屈映入她心底里,攪起了巨浪,再難平復。
一旁的雨安差點驚呼出聲。天啊,好像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她愣愣地拿出袋囊開始吸鹿血,好讓自己緩緩。
現在假裝什麼都沒看見還來得及么……這種情況下自己還站在旁邊看別人親密確實有些失禮了啊,但是……但是好想知道接下來的發展啊~
雨安還在糾結着要不要出於禮貌捂住眼,勾月已經結束了這個吻,發泄似地用力將樊禪推開了幾步,紅着臉恨恨道:“這下你明白了?”
——已經再也不能抑制住這份感情,不能去欺騙自己了。就算說出來會連最後一絲希望都破沒,也不想再這樣假裝下去。可是樊禪,你能明白嗎,你會讓我失望嗎?
彷彿世界都靜默了,雨安萬分緊張地抓住鹿皮袋子。勾月則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人,等待着那個答案。而樊禪怔然看着勾月嘴角沾染的一抹猩紅,掩於袖中的手在一點點攥緊,掌心的痛牽扯進了心裏。
“對不起。”很久之後她才轉開視線,低聲道。
“對不起?”勾月眼瞳猛地一縮,啞聲將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眼眶就濕了。果然……果然這樣!!
樊禪努力穩住心緒,讓自己聲調如常:“修仙之人,本應無欲無求六根清凈。情字一物,我即便無法勘破參悟,也不會將它長留於心。”
“你騙人!這根本就是借口!”勾月的淚水終於決堤,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委屈惶然也終於抑制不住,最後都匯聚成了怨恨,“樊禪,在你眼裏,我究竟是什麼,嗯?我對你來說就只是與仙道對立的魔類么?!”
“我是魔類沒錯。如果當初沒被你帶回這裏,到後來我可能還會成為你某次下山要驅除誅殺的對象。可你卻偏偏把我留在了身邊。這麼久以來的相處,難道就沒能讓你有半分心動么?還是你有什麼顧慮?”
勾月說著有些哽咽了:“樊禪,事到如今,你到底是為什麼不肯接受我?因為我不夠好么?還是因為……因為我是身負婚約的魔界公主?!”
“無論什麼原因。”樊禪狠心打斷她,微微轉過身,眼底忍隱的波瀾沒讓對方看見,“無論是什麼原因,我和你不能在一起。”至少……現在還不可以。
“你!”勾月啞然。無論什麼原因么……
踉蹌着退後,心也一點點死寂了,“好,好得很……”她擦乾臉上的眼淚,最後看了樊禪一眼,終於負氣而去。
“樊禪,我恨你!”
這句話回蕩在林間,而勾月有些狼狽的身影很快沒入了遠處的樹叢里。樊禪閉上眼睛,沒有追過去。袖中泛白的手指,也如失力一般,一點一點地鬆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