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此時心

第165章 此時心

卻說妙懿時隔兩年終於重回瑞王府,見到熟悉的景緻難免生出些感慨。一時小轎到了上房,妙懿剛被攙下車,舉目頭一眼就瞧見了站在迎接人群之前的懷珠,淚水險些從眼眶中劃出來,急忙用手裏的帕子掩了。

“小姐……”懷珠早已泣不成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行至妙懿身前,伏身叩拜不絕。妙懿哪裏捨得,忙彎身將她拉起,忍住悲痛道:“大風地里又跪又哭的成了什麼?還不隨我進去。”

見懷珠哭軟了身子,已有兩個丫鬟走過來將她攙住,幾人一同進了上房。房內暖香繚繞,一室輝煌,妙懿略掃了一眼就走到正中間的榻上坐了下去。緊接着秦蕊姬被眾人簇擁着走了進來,滿面是笑的招呼道:“姐姐這裏日日都有專人打掃,因殿下吩咐過了,陳設佈置一點都未動,生怕姐姐回來之後會覺不適。”

這時,丫鬟已捧上茶來,秦蕊姬親自接過,恭恭敬敬的遞到榻前,道:“姐姐請用茶。”

“這事由下人做就是了,秦側妃何必親自動手,小心燙了手。”妙懿也不去接茶,只說不渴,讓丫鬟接了擱在一旁小桌上。

秦蕊姬看了一眼,也不做聲。

妙懿道:“我此次回府是蒙德妃娘娘恩典,讓我回來瞧瞧,恐不能久呆,過後還要回去的。你們也不必鋪張,免得傳出去什麼閑話讓人說嘴。”

秦蕊姬喏喏應是,又聽妙懿發話道:“此系皇恩浩蕩,天家的恩德,我身為瑞王府之人自會為王府出一份力,輔助王爺事業。爾等守在王府,當克勤克儉,謹慎恭順,方為你我之本。”

眾人見她說得這樣鄭重,都肅容整衣,齊聲應是。瑞王妃雖不在府內居住,人卻置身皇宮,平日見得都是后妃娘娘們,見識自然不一般。想到這些,難免會令人生出些敬畏之心,此為常情。

妙懿見火候差不多了,就說到了為太后祈福誦經的時辰,於是眾人退出,只留下懷珠在旁伺候。

單說主僕二人久未曾見面,難免訴說些別後之情,不足為奇。

懷珠哭着說道:“小姐,你真的不回來了嗎?你不在府里這些日子,誰知王爺竟弄了這麼個秦側妃進來,連兒子都生了。您沒見她現在都是拿着王府女主人的款,好在王爺還沒全糊塗,沒將王府管事之權交給她,現今府里管事的還是原來的那位總管,秦側妃乾瞪眼也插不上手去,連見兒子都要一堆人圍着,說是怕她年輕不會照顧,還特請了宮裏的嬤嬤進府照管,誰不偷偷說這側妃之位來得不正,連孩子都是在府外懷的,也不知道干不幹凈。只因她娘家厲害,暫時還沒人敢明面說什麼,畢竟您不在府中,王爺的姬妾中位高者也僅她一個。”

妙懿點了點頭,道:“秦尚書這樣朝廷大員在王爺面前還是說得上話的,更何況她還有孩子。”

懷珠咬牙道:“那日南巡的時候,小姐就不該發善心讓她留宿,結果倒便宜了她。”

“不知她也會有旁人,王爺身邊至少要有一兩名側妃,否則哪裏成體統。你瞧後宮御妻幾十,妃妾上百,將來若有那樣一日,王爺身邊也會如此。”

懷珠聽她語氣淡漠,不覺更傷心起來,“小姐若能早生下一男半女,也不至於困在宮中許久。”

妙懿道:“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懷珠一怔,道:“小姐還年輕,將來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

妙懿不欲在此事上糾纏,遂問起抱玉等人的去向。懷珠含恨道:“她們都是靠不住的。小姐不在的這一二年內,她們出府的出府,嫁人的嫁人,全都走了個乾乾淨淨。小姐也不必再惦記她們了,只當她們都死了吧。”

天水碧的窗紗濾入純凈的陽光,炕几上茶香裊裊,熱氣未散,妙懿撫摸着瓷盞上細膩如玉的青釉,熱氣透過薄薄的杯壁傳到她冰冷的掌心。一時房內寂靜無聲,甚至連門口處傳來的細碎腳步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懷珠用帕子抹了一把眼淚,揚聲問道:“誰在那裏?”

“回稟王妃,殿下回府了,正往這過來。”

懷珠忙說:“知道了。”她扭頭望向妙懿,見她神色如常,遂道:“小姐可要梳洗?”

“不必了。”

妙懿沉吟了片刻,又道:“是我糊塗了,該是得梳洗一番才是。”

懷珠見她一時面容淡漠,一時又微笑,心中不覺傷感起來,忙起身幫她張羅。

“王爺直接去見王妃了,然後呢?”秦蕊姬惴惴不安的聽着下人們回稟,心焦得彷彿熱鍋上的螞蟻。

“王爺命人擺了飯,恐怕夜裏要留宿也未可知。”那侍女一邊說一邊偷瞄秦蕊姬,見她面色青白,終於還是將多餘的話咽了回去。要說王爺似乎從不在秦側妃院裏留宿,秦側妃往日也並未有異議,今日倒着急起來。若是她瞧見流水似的賞賜朝着正房方向端去,還不知道臉色會多難看呢。

秦蕊姬緊緊握着袖中的錦囊,那是安王側妃沈牡丹贈給她的,非到萬不得已,她並不想使出這一招。

“你再回去盯着,看還有些什麼,回來再報與我知。”

見人已去了,秦蕊姬的乳母胡嬤嬤湊上前來道:“小姐先別急,到底她名義上還是瑞王妃,又是許久才回府一趟,王爺過去瞧她也不足為奇。”

“嬤嬤知道什麼呀!”秦蕊姬心中焦躁,一揮袖子將桌上茶盞打翻,茶湯流了滿桌。丫鬟們忙搶着去擦,都被秦蕊姬趕了出去。

胡嬤嬤手裏拿着半濕的絹布,眨巴着眼睛道:“按說……這事着急的不該只是小姐。府里還有一個人准也着急。”

她衝著西跨院方向努了努嘴。

秦蕊姬先是一怔,面上慮色稍減,卻仍舊心懷疑慮:“奶娘的意思是——西跨院的那位?”

“自然。”

“可她會出來嗎?”

胡嬤嬤神秘一笑,道:“就算她不出來,老奴也想法子讓她出來。”

卻說秦蕊姬派去上房探聽信息的丫鬟還沒到走到門口,就見着丫鬟們仍川流不息的捧着覆有紅綢的托盤往房中走去,不禁暗暗咂起舌來。

只聽管家娘子在旁囑咐道:“都小心着抬,別磕碰了。”

有好事的丫鬟偷偷湊上前去道:“咱們這位正王妃才第一日回來就這麼著了?”

管家娘子剜了她一眼,唇角噙笑道:“你這小蹄子才來幾日,哪裏知道當年王妃在府里時候的光景。”

“比秦側妃還風光?”

“那可是王爺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從皇宮正門抬進去的,你說呢?”

那小丫鬟不敢作聲,吐着舌頭一溜煙跑去后廊喂鳥雀去了。

那管事娘子在後追着罵道:“小浪蹄子別把心眼放歪了。高的捧低的踩,才進來沒幾日的毛丫頭也學會這些了,呸!”

就在不遠處的一窗之隔內,妙懿側坐在榻上,默默用帕子輕沾眼角。瑞王就立在榻前,一臉溫柔的道:“吾妻今日歸家,為夫深為愧疚,當日竟未能護你周全。”

許久未聽到這樣的暖心關切之語,淚水在妙懿眼眶內打轉,被她硬生生的噎住了,千言萬語送到唇邊都化作了溫柔解語:“妾都明白,殿下無需多言。”

瑞王滿眼疼惜的望着眼前女子微微顫抖的嬌弱身軀,忍不住伸手輕撫她的肩膀。薄薄的熱氣透過單薄的絲綢滲入肌膚,妙懿忍不住打了個顫,想躲卻又忍住沒動。只聽得一聲輕微的嘆息從頭頂處傳來,幽微而纏綿,蛛絲一般,絲絲縷縷,糾纏不絕。

妙懿心下一顫,不禁軟下了心腸,回想從前自己初嫁與他時,瑞王待自己何等的溫柔體貼,百般憐愛,從未強迫她做不情願之事。縱使翻遍整座京城,皇親國戚不論,能做到這一點的男子又有幾個?即使她被禁足宮中多年,那也是無法之事,更是多方權衡的結果,又怎能怨怪瑞王?

他能走到今天着實不易,遠比她當年喪父遠奔京城的日子更艱難,她是吃過種種苦頭的人,如何能不明白?

她正想着,只聽瑞王溫聲道:“無論想要什麼,想吃什麼,儘管吩咐下人去做,旁人要有驚擾你的只管打出去,不用有任何顧忌。她們原都是來服侍你的。今日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來陪你用午膳。”

瑞王微微彎身,輕聲在她的耳畔說道:“你是王府女主人,永遠都是。”

瑞王說罷便要轉身出去,手卻驀然被一隻溫軟的柔荑握住。瑞王驚喜,不敢置信的低頭望向妙懿,卻見她已將手收回,在頰畔做拭淚之狀,不覺心中一軟,憐愛的捧起她的臉,伸手輕輕幫她擦去眼角淚珠。

畢竟許久未見,妙懿略有些尷尬,微微側了側臉,躲開了瑞王的手。然方才男子掌心的灼熱溫度輕觸在她冰冷麵頰上的感覺並未消除,妙懿面頰緋紅,似染了胭脂一般,越發楚楚動人。

瑞王心內愉悅非常,當即命人擺飯,二人舉杯慶祝久別重逢,異常溫馨。這一頓直從天明吃到黃昏,精緻菜肴冷了便端下,重新做了再端上,如此丫鬟僕婦往來伺候不絕。

因妙懿愛靜,不喜吵嚷,便只留了懷珠一人在旁服侍,妙懿親自把盞,將酒端到瑞王面前,笑吟吟的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妾修了千年才得與殿下共結連理,這杯便敬與殿下。”

瑞王接過,一口便飲幹了。妙懿又斟了一杯,雙手遞與瑞王,絮絮訴說了些多年離別之思,說到傷心處時,不覺滾下淚來。

她哽咽道:“妾福薄,這些年未能在殿下身邊與殿下相守,更未曾珍惜與殿下相處的時光,只一味的任性妄為,直到與殿下分開之後方覺悔之晚矣。”

瑞王沉默,只聽妙懿繼續道:“若再給妾一次機會,哪怕只嫁與殿下一日,也要珍惜一日,方不辜負殿下的恩情,夫妻的情分。”

她擦乾淚水,凄楚道:“可惜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處呢?妾終究還是與殿下錯過了。”

她霍然站起身,將酒盞撂在桌上,狠心放冷了聲音道:“殿下請回吧。武國公府今日妾已經去過了,待明日還請殿下將妾送回宮中,妾情願青燈古佛一生,為殿下祈福,為諸位娘娘們祈福。這輩子只要想着曾與殿下有過些許緣分,妾便已心滿意足了。懷珠,送殿下出去。”

說罷,她已提裙奔向內室,不小心裙裾擦翻了錦凳,險些被絆倒。

她反手關上內室的門,跌跌撞撞的直跌到床榻前,將臉整個陷在軟褥中,那床榻早已被杜若香熏透,盈盈香氣霎時撲了滿鼻,她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又流淚不止。此刻,她只覺得自己怪異又好笑,她的存在早已是個笑話,只是她一直在逃避罷了。早知今日,還不如當初一根繩子弔死了乾淨。

“好好的,又哭什麼。”瑞王的聲音乍然在背後響起,妙懿沒有回頭,只是捂住胸口道:“妾心裏難受,殿下請回吧,今日妾不便伺候殿下。”

妙懿哭了良久,聽見身後沒動靜,只當是人已經走了。她重重嘆息了一聲,自言自語道:“妙懿呀妙懿,父母跟前你未曾孝順過一日,夫君身邊你不曾盡心,你有今日也是報應使然。如今已有新人在殿下身邊伺候,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又伏在床畔哭了一會,心緒逐漸冷靜下來。她在宮中這兩年幾乎一滴眼淚都未掉過,再加上日日都在佛堂禮佛,很少與活人打交代,面上表情幾乎像是被冰封住了一般。今日忽然冰破,一時情緒失控,身體便有些承受不住,起身時頓覺天旋地轉。

一隻手從身後探過來托住了她的手肘,妙懿稍稍穩住身體,輕嘆道:“懷珠,你不必再勸我,我主意已定。如果一個孩子能夠將我留在王府,那我寧可回去,也不要忍受將來可能承受的骨肉分離之苦。”

懷珠沒有言語,妙懿輕輕推開她,趔趄着腳步倒在床上。她以手覆面,晶瑩的淚水漸漸從指縫間滲出,想她這一生,想要的從未得到過,想留的從來都留不住,想說的從無人可訴。她從來都不曾屬於自己過。

“你就是心太重了。”瑞王的聲音乍然在她耳畔響起,似嘆息,又似無奈。

他緩緩挪開她擋在面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溫柔卻又不可拒絕。妙懿想躲,身體卻不聽使喚的依舊躺在原地未動,她就那樣靜靜的望着瑞王俊美的容顏。他比從前更成熟了些,那股蘊藏在骨子裏的天然貴氣以及上位者的威嚴在他的神情中刻下了不可逆轉的烙印。妙懿知道,那烙印會越來越深,越來越厲,直至與他深深的融為一體……

不對,她想錯了,完全錯了,那烙印根本一直都在。從他降生那一刻開始,那烙印會隨之越來越清晰。他溫暖的手掌撫過她的額頭,面頰,擦去她冰冷的淚水,順着她的頸項緩緩向下移動……

“什麼都不要想了,全都交給我吧。”

瑞王的呼吸近在咫尺,男性充滿侵略性的味道覆上了她的唇齒,輾轉反覆,不可抗拒。妙懿緩緩閉上雙眼,她只是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一隻小舟,暗夜籠罩的大海,海水深濃似墨,她隨波逐流的飄蕩着,任由海水緩緩將她吞沒。疼痛漸漸從身體綿延至內心最深處,往常她覺得疼痛時都會默誦經文,只要忍耐,一切都會安然度過。但是此時此刻,她卻連一句經文也想不起來。

疼痛越發強烈起來,她咬緊貝齒,輕輕仰頭,無助的想要逃離那包裹全身的炙人的火熱,尋求一絲空氣。但在下一刻,彷彿窒息一般的綿密纏綿卻將她緊緊圍繞,妙懿猛的睜開了眼睛,恍惚間,帳頂那些吉祥花紋彷彿飛星一般的在她的眼前亂晃,藤蔓向她伸出長長的枝蔓,緩緩向她的頸項纏來。她想喊叫,那人卻不肯放過她,毫不留情的攻擊着她,讓她絲毫沒有抵抗的餘力,甚至連抵抗的念頭都被那攻擊一下接着一下的撞碎,變得破碎而迷離。

恍惚中,她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近在耳畔:“別想逃走,你是我的。”

她當然是他的,她想,可她也再不會是他的了。

“別離開我。”妙懿夢囈一般輕哼道,對方的反應也愈發激烈起來。她摟着他的頸項,身體的痛覺逐漸麻木,她的意識卻前所未有的清晰起來。

“殿下,殿下……”這是瑞王妃的呼喚聲。“因何當初要拋棄我?”這是屬於妙懿的聲音。她既是瑞王妃,也是唐妙懿,從今之後,唐妙懿的話只會越來越少,瑞王妃將逐漸佔據一切。

烙印!這是她身上的烙印。

瑞王顯然不能發覺其中的不同,他只顧着身心的愉悅與佔有欲的發泄。長久以來,他綳得太緊太累了,這使他急需一個宣洩口。

“再不會了。”他此刻的言語完全是出自真心,並沒有一絲摻雜。男人在此種情形下永遠都是真心誠意的,至於過後會如何,恐怕連他們自己都無法知曉。

妙懿緊緊抱住他此刻的真心,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暫時填滿她心底的空洞。

“殿下,別離開我。”瑞王妃和唐妙懿在此刻同時開了口,她們同樣的需要他,此時此刻。

長夜漫漫,彷彿一夜便已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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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鳳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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