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彼岸茶舍】
凌晨五點,北京,什剎海。
這兒是京城裏有名的文化遺址保護區,然而由於近些年外來事物入侵嚴重,什剎海的著名衚衕們已經被韓式炸雞、章魚小丸子和凍酸奶佔領,從頭走到尾基本看不見幾家當地小吃,更別提什麼京味文化了。
什剎海中心地帶有一片人工開鑿的湖,沿湖開着一圈充滿八十年代懷舊氣息的酒吧夜店。
年關將近,京城裏人散得差不多了,以往徹夜不歇的酒吧街也冷清下來,除了一兩家還在營業外,大多數都掛出了休假通知。
從酒吧街隨便找一個路口往深處走,那裏邊才是真正的老北京衚衕,沒有過多的修葺、並不繁華,低矮的院牆和舊屋還會透露出一股子冷冰冰的破敗感。
大雪剛停,小巷裏鋪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掩蓋住牆角堆放的一摞摞舊物,因為沒被行人踩踏,倒是顯得比平時整齊乾淨了不少。
衚衕深處一間還未營業的小賣部門窗緊閉,只亮了門廊前快癟了的白熾燈泡。它左邊是一座大雜院,被主人改建成一間一間的小平房,出租給在這片寸土寸金的地方上班卻又沒什麼錢的打工仔。
小賣部的右邊隔了兩三米的位置有一扇瞧不出什麼木材制的門,門梁之上、飛檐之下懸着一塊扁,上面以陰刻淬金漆的方式寫着‘彼岸’二字,是間茶舍。
這年頭樂意飲茶修身養性的人不多,更別說這彼岸茶舍的位置不好,基本不會有遊客逛到這要景沒景的犄角旮旯來,所以茶舍一年之中的大半時間都處在無人光顧的冷清狀態。
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就連隔壁看小賣部的中年婦女也沒見過那扇門后的茶舍是什麼樣子,只知道老闆是個氣質文雅的年輕男人,很少出門,偶爾會來她的店裏換幾瓶酸奶,身後還總跟着一隻賊頭賊腦的串種狐狸狗。
此時,彼岸茶舍的正房燈光暗淡,立式空調呼呼往外吹着暖風,一隻三花狸貓卧在軟墊上打瞌睡,發出呼嚕呼嚕地呼吸聲。
隨着啪嗒一聲輕響,茶几上的電水壺停止加熱,坐在卡座沙發上假寐的男人聞聲睜開了眼睛。
這房間少說也有近三十度,戚景瑜穿着白襯衫和銀灰色西褲,還很怕冷地披了一件厚實的狐裘披風,他的皮膚極為蒼白,眉宇間有種病態的陰氣,身形又十分單薄,依靠在沙發背上有種軟若無骨的慵懶感覺。
戚景瑜看了眼牆上的鐘,拿起水壺往自己面前的茶盞里續了些水。
察覺到有動靜,狸貓起身抖了抖毛,踱過來卧在主人身邊,喵地叫了一聲。
戚景瑜端起茶盞,吹開浮葉,低頭飲了口滾燙的茶水,才說:“要麼滾,要麼去開門。”
狸貓依言跳下沙發,繞過正廳的桌椅溜至門邊,它剛一接近,懸在房門頂端的黑色撞鈴便叮鈴鈴鈴地搖了起來,而旁邊的銀鈴卻一動不動。
這是一對陰陽銅鈴,黑銀各一隻,妖來黑鈴響,人來銀鈴響,掛在正廳門口用來提醒上門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狸貓駐足盯着銅鈴看了一會兒,然後用爪子把門勾開條縫,委身躥了出去。
與此同時,衚衕口現出一人一獸兩個影子,狐靈走在黎煥身後,邊走邊用尾巴將兩人腳印掃去。
忽然,小賣部外亮着的白熾燈泡嘩啦一聲爆得粉碎,衚衕里唯一的照明消失,黎煥扭頭看向狐靈,後者心虛地吞了吞口水,小聲說:“他知道咱們回來了……”
“好像還很生氣的樣子?”黎煥說。
狐靈悲壯點頭,“我被你害慘啦!”
兩人進門,穿過前院,黎煥踩上台階,正看見敞着條縫的房門旁乖巧地蹲着一隻用爪子洗臉的狸貓。
“這是?”他一回頭,發現狐靈也在用相同的姿勢扒拉着自己那張尖臉,挑釁似的怒視狸貓。
黎煥:“……”
“就是它!”狐靈磨着牙說:“這貨天天在主人面前刷存在感,動不動就搖尾巴求抱抱,轟都轟不走!簡直臭不要臉!”
狸貓:“喵~”
狐靈瞬間炸毛,抓狂道:“你看你看!”
黎煥扶額,決定不再搭理這兩隻閑的蛋疼比洗臉的妖怪,逕自穿過兩妖火花四濺的視線,走進了茶舍。
房門頂端,一黑一銀兩隻陰陽鈴彷彿靜止了一般。
黎煥輕手輕腳地關上門,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聽見男人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戚景瑜說:“小煥,你來。”
黎煥腦中反反覆復回憶自己這趟出門的表現。除去任務本身存在問題,似乎也沒什麼太大的紕漏才對啊,而且還親手殺了一隻幼體怪物,成績應該不算壞……
即便這麼想,他心裏多少也有點發虛,磨蹭着來到茶舍最裏面的卡座,黎煥上前給那隻茶盞蓄滿水,同時轉着眼珠觀察男人的表情,小心翼翼開口,“老師,這麼晚了還沒休息?”
戚景瑜嗯了一聲,說:“你沒回來,我不放心。”
說完,他伸手撥開黎煥臉側的髮絲,一雙眼專註地看着那一小片肌膚。戚景瑜的眸色很淡,是一種接近琥珀質感的淡棕色,對視時會給人理性和睿智的感覺,那是聰明人特有的眼神,似乎能看穿一切費心構造出來的假象。
黎煥從記事起就跟在景瑜身邊,兩人感情很深,亦師亦友,但他同樣不喜歡被那樣一雙眼睛注視,他有時會覺得九尾可能擁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因為在那人面前自己從來就沒有秘密可言。
“你受過傷?”戚景瑜問。
黎煥一怔,下意識摸了摸臉頰,反應過來以後解釋道:“哦,也不算受傷,就是被那東西的口器劃破了點皮,已經沒事了。”
“流過血,氣味還很清晰,”戚景瑜指對面的沙發示意坐下,叮囑道:“以後注意,別再讓自己出血,妖的血對於同類來說比人更具有吸引力。”
黎煥緩慢點頭,沒坐,而是取下背包對戚景瑜道:“老師,屍體帶回來了,那東西已經死了四五個小時,這屋裏熱,得儘快冷凍起來,不然*腐爛會影響判斷。”
“也好,”戚景瑜放下茶盞,“把阿狸叫進來。”
他聲音沒落,房門砰地一聲從外面打開,雪沫蓬起,一隻毛茸茸的白東西連滾帶爬地飛奔過來,一把抱住戚景瑜大腿,鼻涕眼淚蹭到那條價值不菲的手工西褲上,狗腿道:“主人!”
戚景瑜:“……”
九尾大人覺得頭疼,提着後頸毛把狐靈扯下去,狐靈就地圓潤地滾了一圈,立起來後繼續狗腿地搖尾巴。
圍觀的黎煥在心裏嘆了口氣,默默腹誹自家老師化妖的時候一定是在什麼地方出了亂子,要不三魂裏邊怎麼能出來這麼一縷不着調的*靈獸?!
“主人,”狐靈道:“有什麼吩咐喵?”
黎煥:“……”
戚景瑜說:“把妖屍收好,天亮后我會檢查。”
“是,主人~”狐靈扭頭叼起黎煥的nike包,一路小跑鑽進裏屋。
黎煥看着它那副薩摩耶樣兒就覺得想笑,餘光不經意一掃,卻發現那隻花狸貓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看。阿狸雖然說過這貓也是只妖,可奇怪的是從進門到現在,他沒感覺到哪怕一絲一毫從它身上散發出的妖氣。
“老師,幾天不見怎麼想起來養貓了?”黎煥用手指颳了刮狸貓下巴,那貓也不怕生人,而是眯眼享受起來。
戚景瑜很疼這位關門小徒弟,見人全須全尾的回來也就不再冷着張臉,莞爾一笑,說:“自己跑來的,你要是喜歡就抱進房間養着,只是這小妖靈氣不足,通不了幾分人性,說不準哪天就又跑了。”
“那我就抱走了。”
黎煥心裏盤算着趕明兒找個機會把狸貓順窗戶扔出去,也算是完成對阿狸攆貓的承諾。就在這時,戚景瑜忽然坐起身,將一盞扣着蓋的青花瓷茶杯沿桌面推了過來。
黎煥逗貓的動作驀地僵住,心裏緊跟着咯噔了一下,他看了眼那隻茶盞,然後抬頭迎上老師的眼睛。
戚景瑜靠回沙發背,看向黎煥的眼神柔軟而寵溺,溫聲道:“打開,喝了它。”
“老師……”黎煥張了張嘴,卻不知道這話該怎麼說下去。
戚景瑜笑笑,抽出根香煙含進嘴裏,點火,深深吸了一口,說:“別以為老師什麼都不知道,小煥,你喝自己的血抑制血癮,這到底是想活還是想死?老師叮囑過的,都忘光了么?”
黎煥不敢接話,猶豫半響,才慢吞吞的以食指和拇指捏住茶盞的蓋子。
那青花瓷杯子還帶着溫暖的熱度,在掀開的瞬間,一股腥甜的血漿氣味逸散開來,黎煥雙唇發顫,幾乎無法抑制在體內流竄的灼熱*,他低頭貪婪呼吸着血腥氣,然後像獸一樣將杯里的血喝得乾乾淨淨。
血漿潤濕咽喉,直流進胃袋,那一刻,他絕望地幻想着自己正撕開一個活人的咽喉,肆無忌憚地吞噬血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顫抖着舔舐一盞茶杯。
妖終究是妖,無一例外是嗜血如命的怪物。
煙霧在兩人之間緩慢浮動,那種饑渴難耐的吞咽聲在此刻幽寂的茶社內顯得格外清晰,戚景瑜面色平靜地注視着黎煥的每一個動作,那些細小的顫抖令男人的眸光變得柔軟起來,最終,他說:“喝完了?”
黎煥放下茶盞,僵硬地點了點頭。
景瑜褪去狐裘,取過擱在沙發扶手上的細藤條,走出卡座,淡淡道:“過來。”
黎煥知道躲不過,默不作聲地起身跟了過去。
腳步聲在身後停下,戚景瑜兀自轉過身子,男人修長白皙的手指緩慢撫摸過那根被磨得發亮的藤條,他盯着黎煥的臉,那雙淡琥珀色眸底含着的笑意剎那消失得一乾二淨。
“跪下。”
——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