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午夜列車】
一月下旬,上海市火車站。
零星的雪花已經飄了一整天,夜幕之下,舊樓翻新的候車大廳燈火通明。
夜七點半,揚聲器傳出的女聲溫柔提醒,請乘坐d322動車的旅客前往指定入口準備上車。這是當天由上海開往北京的最後一趟列車,春運高峰,一票難求。
13號進站通道前排起長隊,拖着大包小包的旅客臉上難掩興奮的神色,與同城老鄉聚在一起說笑聊天,隨隊伍緩慢前進。
黎煥單肩背着nike包,獨自一人站在一對操南京口音的情侶后,默默聽着兩人爭論今年三十去誰家過,那男人顯然很疼女朋友,在弱弱重複幾遍父母歲數大了以後也就不再掙扎,同意初一再跟女友回自己家拜年。
他身後是位穿戴非常整齊的中年男人,看起來很有教養,那身衣服價格不菲,不像是會擠動車的那類人,男人只提了個小號登機箱,似乎也沒有其他同伴。
黎煥跟着隊伍往前挪了幾步,前面的情侶已經通過了檢票口,車站工作人員朝他微微一笑,禮貌道:“先生,請出示您的車票或是站台票。”
“好的。”黎煥把手伸進風衣口袋,拿出麥當勞的機打小票,朝他遞過去。
工作人員:“……”
“先生,”那人嘴角抽了抽,但還是耐着性子道:“您是不是拿錯了?等待進站的人很多,請您不要再犯這種錯誤。”說完,他抬起頭,略顯不爽地看向那個用小票娛樂自己的傢伙。
倏然之間,兩人的目光凌空相遇,男人愣了愣——那是一雙含着幾分笑意的桃花眼,對方的瞳仁極黑,隱隱透出一抹流轉的暗紅,蟬翼似的眼睫略微垂攏,促狹的眼尾線條上挑,形成一個非常嫵媚而驚艷的形狀。
那一剎那,周邊的嘈雜的環境彷彿頃刻寂靜下來,男人像是被抽離了靈魂般獃滯地仰着頭,目光一轉不轉地看向那雙眼睛。
黎煥笑道:“你再好好看看,這難道不是車票么?”
男人看了看他,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那張紙,最後木訥地一點頭,“是——”他把麥當勞小票還回去,“抱歉,耽誤您時間了。”
“沒關係。”黎煥收起小票,穿過檢票口,沿樓梯下到站台。
這裏比候車大廳的溫度低很多,空氣漂浮着一股濕漉漉的水汽,不少旅客被凍得直打哆嗦,不由得裹緊羽絨服匆匆走過,只想快些到車上暖和一下。
黎煥穿着深色秋款風衣和牛仔褲,腳上踩了雙中筒機車靴,他身材偏瘦,但體型高挑,風衣下擺遮蓋的雙腿修長筆直,整個人隱約透出那麼一股乾淨禁慾的味道,可如果再配上那雙狡黠含笑的桃花眼,這種味道就顯得有些曖昧不清了。
他的目光依次掠過坐票對應的幾節車廂,猶疑了幾秒,這才舉步朝第三車廂走去。
上車以後,黎煥在車廂最後右手邊靠窗的位置落座,將那隻扁扁的nike包就近放在腳下,背包落地發出咚的一聲輕響,聽起來裏面似乎裝着什麼金屬物件。
安頓好行李的旅客開始來來回回的買盒飯泡桶面,或者是扯着嗓子給家裏打電話,不一會兒車廂里便飄蕩開各種方便麵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氣味。
那對南京小情侶的位置是三車廂十排,正好是中間位置,兩人大概對黎煥有點印象,路過他身邊的時,四目相對,那女孩還十分友好地朝黎煥笑了笑,惹得男朋友醋意大發,兩人又開始嘰嘰喳喳地鬥嘴。
這趟動車將在晚上7點53分從上海站發車,全程近12小時,途經江蘇省境內無錫、鎮江和南京三市,於次日早晨七點抵達北京南。
眼下還有不到十分鐘就要開車了,身邊的座位還空着,黎煥靠進椅背,塞上耳機閉眼聽歌,他手裏捏着那張麥當勞小票,等待乘務員過來把它當成車票收走。
忽然,頭頂的行李架有了動靜,黎煥睜開眼睛,正看見那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在費力將登機箱塞進去。
要說起來這男人也就五十來歲的樣子,雖然不年輕了,但動作也不應該這麼笨拙,他像是患有嚴重的肩周炎,兩條胳膊根本抬不起來,眼看箱子就要滑出行李架,男人急得臉色煞白,出了一頭的汗。
就在這時,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幫他把箱子託了上去。
“謝謝。”男人取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液。
黎煥道:“不客氣。”
兩人落座,火車開始啟動,夜色中光線朦朧的站台向後退去,細小的雪花撞在玻璃窗上,很快被車廂透出的熱氣融成一滴水。
“你一個人?去哪兒啊?”男人沒話找話,脫掉外套蓋在腿上,上衣還剩下一件厚羊絨衫,可以看出來他的兩臂和身體都很瘦,像個長期營養不良,或是久病纏身的病人。
黎煥偏頭看他,淡色的唇微微抿起,莞爾一笑,說:“北京,您呢?”
“一樣。”男人收起手帕,汗倒是沒了,不過臉色依舊蒼白。
黎煥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了一遍,纖密的眼羽微微顫動,他的肌膚極白,所以襯得瞳仁幽暗,那雙黑玉般質地溫潤的眼珠略略轉動,再配合上唇線挽起的一抹恰到好處的弧度——
坐在旁邊的中年男人沒來由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只覺得面前這年輕人分明沒笑,可眼角眉梢卻又不禁透出一絲令人難以捉摸的狡黠笑意。
“您看起來可不像擠火車的人?”
“哦,這個啊,”男人回過神,笑得很溫和,介紹道:“我是大學教授,年後學校打算跟北大辦個學術交流,現在有些專業細節上的問題最好當面談談,時間緊,沒定上今天的機票,這張票還是托關係買的呢。”
“難怪。”黎煥說。
“你呢?”男人看了眼黎煥放在腳邊的背包,“也不像回家過年的。”
黎煥道:“我來上海實習,現在回去交差。”
“大學剛畢業啊,難怪看着這麼年輕,”男人確實是一副教授派頭,一聊到這方面的話題就有點收不住,繼續道:“學什麼的?怎麼實習還要跑來上海?”
“嗯……內容有點複雜,而且實習也沒完全結束。”黎煥邊說邊拿出手機,在屏幕上隨便按出一串號碼,對男人說:“我出去打個電話。”
男人扶着前面一排的椅背站起來,兩人錯身而過。
黎煥歉意地朝他笑笑,然後把手機放到耳邊,聽筒內嘟聲響了片刻,對方接通,黎煥道:“老師——”他快步離開座位,走進兩節車廂連接的空當,“我已經上車了……”
車輪碾過鐵軌發出轟隆隆的聲響,濕冷的夜風從車門縫隙吹進來,空氣中還充溢着上一個煙民在這裏解癮后留下的尼古丁氣息。黎煥靠在顫動的車廂壁上,唇角帶笑,非常耐心地聽那人交代注意事項。
通話持續了大概十來分鐘,等他再回去時男人卻不在座位上了。
夜十點,列車熄燈。
鐵道兩旁沒有任何照明,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尚無睡意的旅客自覺壓低聲音聊天,更多人無聊地刷着微博微信,手機藍白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像鬼火一樣明明滅滅。
又過了一兩個小時,最後一簇屬於電子設備的冷光暗了下去,鼾聲響起,人們精力耗盡,各自依靠着車窗或是同伴的肩膀,在搖晃的車廂內陸續進入夢鄉。
凌晨零點,第一車廂。
顛簸中徒然響起一聲細微的噗嗤,在均勻起伏的鼾聲掩蓋下,這記異響弱得可以忽略不計。坐在最前排的女士在睡夢中抽搐了一下,然後像是繼續睡過去了一般再也沒了動靜。
呼嚕呼嚕的吮吸聲響起,像是有什麼人在喝已經空了的樂利包裝的飲料,模糊的光線將一團詭異的影子投映在她腳邊的地板上,看上去似乎是有一根細長的管子插|進了她的腦殼。
濕潤溫熱的液體濺過來,坐在女人身邊的男旅客若有所感地動了動,伸手抹了把臉頰,只覺得觸感十分黏膩,他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就聽見又是噗嗤一聲,男人全身抽搐了幾秒,繼而四肢無力地癱軟下去。
那種古怪的吮吸聲還在繼續,在幽閉的車廂內,如瘟疫般無聲無息地向後蔓延開來。
第三車廂,蒙在風衣之下假寐的少年鼻翼微微翕動,遠超常人的靈敏感官幾乎瞬時就捕捉到了那絲遠遠飄來的腥甜氣息。沉寂的*深處,一股難以描摹的溫暖*滲透出來,那種*並不算強烈,卻又無時不刻在提醒着他身體最原始的渴求。
黎煥深深吸了口氣,撩開風衣擱在身後,然後提起地上的nike包站了起來。
四周的旅客都在沉睡,旁邊的大學教授趴在前一排的椅背上,黎煥單肩挎着背包,起腳踏上座位柔軟的椅面,緊接着伸手一攀行李架,整個人凌空越過男人上方,像擁有肉墊的貓科動物般輕輕落在了車廂過道,然後快速朝前面車廂趕去。
隨着距離接近,那股屬於人血的甜味變得愈發濃重起來,黎煥穿過二三車廂的連接處,一個睡眼朦朧的胖男人搖搖晃晃地從廁所隔間走出來,兩人險些撞個正着,男人帶着起床氣做出推搡挑釁的動作,罵罵咧咧道:“你他媽走路不長——”
黎煥看也不看,腳下一讓側身避開,下一刻擰身就是一記手刀,正中男人後頸,然後原封不動的把人扔回廁所隔間,省得一會兒礙事。
他剛一走進第二車廂,那種吮吸聲登時戛然而止。
與此同時,身後腳步聲響起,黎煥戒備轉身,那個先前還趴在椅背上熟睡的大學教授朝他笑了笑,“怎麼背着包?南京站早就過了,北京得等到天亮才到,你這一時半會兒也下不了車呀。”
黎煥:“您怎麼起來了?”
教授道:“我來上個廁所。”
黎煥緩慢挽起唇角,把背包解下來提在手上,似笑非笑地說:“咱們的座位難道不是離另一邊更近么?”
教授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后旋即解釋道:“哦,我是看見你往這邊來了以為有事,順道過來看看。”
“這樣啊,那還真是多謝您關心了,我只是來處理一下實習最後的工作。”
“你的實習在列車上?”
“因為之前目標藏得太深沒找到下手的機會,在列車上也是迫不得已,”眼睫輕顫着抬起,黎煥輕描淡寫地看了對方一眼,那雙泛着暗紅幽光的眸底倏然漫上一層意味深長的笑意,“您的孩子——實在太貪吃了。”
——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