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乞巧】
“你是說她在我茶水裏下了迷藥?”念一搖了搖頭,喃喃道,“這怎麼可能……”
“我眼下也只是猜測。”不欲讓她擔憂,展昭只得道,“還需要找到一個人來證實。”
“……對了。”她似是想起什麼,忽然握住他的手,認真道,“巧兒不識字的,她讀書不多,怎麼會寫出那麼長的遺書來?”
越說越覺得有道理,念一不禁鬆了口氣:“何況,那份遺書的筆跡還不知是誰的,萬一就是尹征自己的呢?說不準,是你想得太複雜了,他只是自盡而已。”
驀地回憶起那日在門外看她撿那些被風吹散的話本,展昭沉吟片刻,並沒言語。
“你還是不信她?”見他不吭聲,念一秀眉微顰,“她到底有什麼理由,非得殺尹征不可?”
“我不是不信……”他無奈,“眼見為實,你我這樣爭論也沒有意義。”
“那好,我去找時音來。”
“你且別急。”展昭輕輕拉住她,忽然想了想,“張校尉此前曾在尹征所住的廂房后撿到一條帕子,說是放在我房間裏。下午得空你去幫我瞧瞧,看是不是她的隨身之物。”
“帕子?什麼樣的帕子?”
他苦笑:“我也沒見過。”
“那好吧。”念一看了一眼漏壺,“時候也不早了,你悄悄出去,千萬不要打草驚蛇,畢竟若是冤枉了她,我心裏也愧疚得很。”
“我知道。”
午後才用了飯,慕府中人大多在休息,念一半靠在床上看書,巧兒就在一旁給她捶腿,困意漸漸上涌,不時點幾下頭,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念一翻了幾頁書,垂眸見她這幅模樣,輕嘆一聲合上書。
“巧兒?巧兒。”伸手推了好幾下,巧兒才醒過來。
“啊。”她胡亂抹去嘴角流出的口水,迷迷糊糊道,“小姐你叫我?”
“我困了,先睡半個時辰,等會得出去一趟,你記得叫醒我。”
巧兒一面上去給她脫衣裳,一面點頭:“好。”
“你也休息一下吧。”念一在床上躺好,偏頭朝她道,“累了一天了。”
巧兒拍着胸脯,豪情萬丈,“我不累!這點困算什麼。”
念一微微一笑,抬手揮開她:“沒事,去睡一會兒吧,累壞了也不好。”
“那、那我就睡一小會兒。”
她含笑:“嗯。”
“謝謝小姐!”
帶她閉上眼,巧兒這才打着哈欠往外走。
開封府的捕快,即便是午休也留了幾人看守,慕家大小姐失火的房間以及尹征和尹少爺房外皆有人把守。饒的是冷風習習,幾個衙役也接二連三地打呵欠。
此時,展昭房外卻清清靜靜的,並沒見着裏面有人。巧兒探頭張望了一陣,出聲喚道:
“展大人,展大人?你在么?”
冷不丁,有個路過的捕快駐足問她:“誒,你找展大人何事?”
巧兒忙笑道:“是我們家小姐托我給展大人帶個話……他不在么?”
“你們家小姐?”
“就是慕家二小姐,慕詞呀。”巧兒撓撓頭,“她本說有要事想請他去一趟的。”
“展大人回開封府去了。”捕快抬手示意她離開,“包大人那邊出了點狀況,只怕明兒才得空回來,讓你家小姐明日再打發人來吧。”
“啊……”她頗為悵然地拉長尾音,“這樣啊。”
“謝謝你啊。”
“客氣什麼。”
她轉過身沿着小徑慢悠悠往回走,轉頭時見那捕快已經行遠,巧兒趕緊調轉步子,飛快跑到展昭院內,又警惕地在門邊左右看了看這才進去。
上次已經來過一回了,她準確無誤地奔到裏屋,先是在桌上翻找,隨後又轉向床邊,在床頭的地方赫然看到一抹鮮艷,巧兒急急拿了過來。
是條靛藍色的綉帕,上面綉有雲紋,她皺起眉前後翻看。
“奇怪,這不是我的……”
“這本來就不是你的。”
背後乍然響起的聲音令她渾身一震,巧兒猛地回頭,門外,展昭逆着光負手而立,陰影之處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他淡聲道:“這是你家小姐的東西。”
“小姐的?!”巧兒微微一愣,正見念一緩緩從他身後走出來,眸中難掩失落。
此時才恍然明白,原來早間那席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巧兒……”
“小姐,你……聽我解釋。”她咬咬牙,“是,我之前是有偷聽你們說話,可我只是擔心有人陷害我,所以才來看一看。是真的!”
念一神情複雜的看着她。
“小姐……”這樣的眼神,讓她瞧了也覺得心裏發涼,“我沒有……”
“你說你沒有偷東西,我信你,你說你不識字,我也信你。”念一着實失望地別開臉,“你有難處告訴我就是了,何必要騙我?”
“我……”她剛想要說話,念一卻側過身,將門外之人讓了出來。
日頭下,時音扶着一位面容盡毀的老婦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她走來,頭鬢花白,衣衫陳舊,似乎連視物都有些困難。
“娘……”巧兒目光獃滯,輕輕喚道,“娘……”她訥訥地上前攙住她,淚如雨下。
“你、你怎麼到這兒來了?身體不會不舒服嗎?今早葯吃過了嗎?”
老婦眯着眼側過頭去瞧她,瞧了許久才伸手撫上她臉頰,淚眼迷濛,“你這丫頭……為什麼這麼想不開?”
“如果我不來,你是不是連尹玉也要殺?”
巧兒憤憤地咬着嘴唇:“我沒有錯,他們本來就該死!”
“這麼大的事,你為何不告訴我?!”老婦拄着拐杖狠狠跺了幾下,“無論如何,他也是你爹爹啊!”
聽到這一句,念一也吃了一驚,低低道:
“尹征是她父親?”
展昭略一頷首,輕聲道:“還記得此前白玉堂說過么?王氏是續弦,那個病死的妻子,恐怕就是……”
“什麼病死!”巧兒悲憤填膺,一手抱住自己的娘,邊哭邊道,“十年前家中遭逢大火,我娘連自己性命都不顧拚死救他,事後他卻娘親毀了容,又沒法再生育,直接把我倆趕了出來!”
老婦不自覺垂首嗚咽。
“我娘變成現在這樣……”巧兒含恨流淚,“都是他害的!就算重來一次,我也要親手殺了他!”
展昭緩緩搖頭:“即便如此,你也可以報官,讓官府來解決。畢竟殺人償命,律法如山不可違。”
“你當我沒有報過官嗎?”眼看老婦不住嗚嗚啜泣,巧兒心疼地將她摟在懷中,“這一路上,我一路乞討一路擊鼓鳴冤,官府的人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傢伙。嫌我是要飯的,只當我胡說八道,誰管過我們的死活。”
念一憐惜地望着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絕望,她不是沒體會過……
“是官府先放棄了我。”她語氣堅決,無怨無悔,“所以,我只能自己動手了。”
就算為官四年,見包大人破過無數冤案,懲戒過無數昏官,這世上終究還是一片污穢……
展昭心下雖覺遺憾,卻又無可奈何,許多掩藏在謊言背後的真相,往往是最令人嘆息的。
念一取出帕子,溫柔地給她擦去淚水。
“小姐,對不起。”她越這樣好,巧兒心裏就越覺得內疚,“是我騙了你,我知道你一直在幫我……”
不想讓她存有愧疚,念一柔聲道:“我幫你的只是些錢財之物,着實算不上什麼,何況許多銀兩是我們一起賺的,不是么?”
東窗事發也是在她預料之內,原本想着能在自己入獄前,替她將大小姐除掉,想不到也還是失手了。
巧兒低着頭,不住拿手抹眼淚。
“是我沒用,還害得小姐又被夫人責罵……”
“沒關係,錯不在你。”她母女二人垂淚相擁的場景何其熟悉,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是這樣和娘親相依為命,念一喉中不由泛酸,摸着她的頭,哽聲道:“你該早點告訴我的,你要是提前和我商量,我也不至於帶着展大哥過來。”
聽出她話里的意思,展昭本想要提醒,見她神色難過又開不了口。
“大人。”
在院子裏等候多時的一干捕快,眼見展昭還沒吩咐,不禁上前問道:
“人是不是該押去開封府,聽包大人發落了?”
瞧那捕快已從門外進來,念一立時將巧兒抱在懷中,“不行,她不能跟你們走!”
殺了兩個人,又傷了一人,即便從輕發落最多不過留個全屍而已。就算巧兒是此案的真兇,這半年以來卻也是真心待她好的,叫她如何忍心眼睜睜看着她被斬首。
“展大哥。”念一隻好向他看去,目光裏帶着祈求。
知她素來心軟,會有此發展也在展昭意料之中。但此案是包大人派他全權負責,眾目睽睽之下,實在是不能徇私。
“我會向大人求情的。”展昭走到她身邊,盡量輕柔道,“晚些時候我們再從長計議,好么?”
“不行!”念一對他何其了解,知道自己吃軟不吃硬,便慣來喜歡用這種手段穩住自己,“一旦她入了獄,就再也出不來了。”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她定然是做好了會有今日的準備,否則也不會動手。”
念一摸着巧兒的腦袋,疼惜道:“她爹爹把她害成這樣,是死有餘辜,你說律法如山,律法難道就沒有人情可言了么?”
展昭亦不知怎樣解釋才好:“她殺人動機事出有因,或許包大人會罪減一等,從輕處罰。”
“罪減一等,能留住命么?”念一忽然一愣,喃喃問他,“莫非是……發配邊疆?”
這四個字無疑觸及到她最痛苦的回憶,展昭急忙道:“你先別瞎猜,冷靜一點。”
念一帶着巧兒步步後退,不停的搖頭。
“小姐……”巧兒從她懷中掙開,澀然一笑,寬慰她,“你別這樣,我只是一條賤命啊,你犯不着……展大人會很為難的。”
“你不明白。”念一緊握住她的手,“我不能看着你也去那樣的地方,那還不如死了乾淨。”
一群捕快在旁看他二人爭來爭去,一時也發了愁。
“展大人……這人,到底要不要帶走啊?”
儘管看到她眼底抵觸之意極深,展昭還是輕聲喝道:“念一。”
她定定望着他,幾近哀求道:“你真的不能通融一下?就當是看在我的份兒上?”
雖然心中的確很想答應,的確不想讓她煩心,事事都能順着她,可唯獨這個他終究做不到。
捕快把人帶走的時候,念一隻獃獃瞧着前方,一瞬間腦中閃過許多畫面。
一個鮮活的生命,愛笑愛鬧的小姑娘,就這樣沒了……
慕府上下,只有她一個真心待她。
為什麼每一個對她好的人,總是不會有好下場?
回眸時,發現她尚在出神,展昭遲疑着去牽她的手。
她卻低下頭默默地扳開他的手,一言不發地推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