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迷藥】
她站在春光里,細碎的陽光灑了半身,柔和的眉眼恍如舊時,這一刻,他此前從未妄想過,四年前捧起黃土埋上她衣衫的場景,至今還歷歷在目。
展昭俯身用額頭抵住她額頭,微抿着唇,笑容間帶着些許苦澀。
“好。”
他輕撫上她臉頰,微笑道,“等此間事了,我就去向慕大人提親。”
念一忍不住感到喉中一哽,含淚打趣笑道:“不過,我已經被你厚葬了,現在算不算是續弦?好像是自己把自己替代了一樣……”
展昭忍俊不禁,伸手輕輕給她抹去眼淚:“對外人來說算是續弦,但只要你我清楚明白就好了。”
她重重點頭:“嗯。”
展昭還欲說些什麼,門外聽得張龍在喚他,只好抽手離開。
“我先走了。”
念一送他到院門口,一直看着他走遠,在視線中消失不見,方才轉身回房。
*
這日晚上,念一依舊睡得很沉很熟。
慕府夜間的氣氛一如既往地緊張,儘管白玉堂在尹家小少爺的屋頂上吹了一夜的冷風,第二日清晨,人還是死了。
只不過死的不是尹家小少爺,而是尹征。
念一得到消息趕去廂房時,兩個捕快正把他的屍首從房樑上放下來,長長的繩索勒得他脖子上一圈青紫。
屋裏沒有打鬥的痕迹,桌上還有一張寫得滿滿的遺書,展昭拿在手上粗略一掃,又擱了回去。
“寫的什麼?”白玉堂幾步走上前來,和念一湊在一起看信。
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無非是說愧對王氏,因為一時衝動而下了毒,輾轉反側又害怕被官府發現,於是上吊自縊。
“還真是他殺的?”
白玉堂抖了兩下信紙,扶額笑嘆:“虧得五爺我昨晚蹲了一夜,簡直是白白吃冷風。”
慕顯聞言,當即鬆了口氣。
“想不到,他竟是這樣的人,哎……到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眼下真相大白,總算不用提心弔膽了,最要緊的是證明了自個兒的清白。
慕顯忙笑道:“既然如此,我且吩咐人去一趟尹家。”
“不是。”展昭顰眉搖頭,“人不是他殺的。”
慕顯登時一愣,念一隨即不解道:“為什麼?”
“尹征慣用左手。”他走到屍體旁邊,將左臂輕抬起來,“按理說,信若是他寫的,袖子上必然會沾上墨汁,但是他的衣着趕緊,紙張也沒有半點墨跡。”
“信是有人故意寫來嫁禍給他的?”
“不錯。”從現場的情況來看,那人必然也用了迷藥,否則不會這樣整齊。
兇手幾次都使的迷藥,無論是縱火還是殺人,這麼說來,他自知在不迷倒尹征的情況下,憑一己之力是對付不了他的,那麼……此人極有可能是個女子?
從廂房裏出來,展昭一直沉默未語,念一擔心出聲會打攪他思考,只得也在旁沉默着,盼着時音幾時帶個好消息回來。
“喂。”白玉堂喚了他好幾聲,“貓兒,你想出什麼來了么?怎得半天不吭聲?”
對於這個新稱呼,展昭不自覺皺眉。
“是不是餓了?”念一幫不了他,便猜測道,“或許吃過飯就能想通了?反正現在也還早。”
“說得也是。”白玉堂點頭表示贊同,“我累了一宿,還沒用過早飯呢。”
“不急。”展昭叫住她,“我還有話問你。”
“嗯?什麼……”
還沒她回頭,迎面卻看見林氏怒氣沖沖地往這邊走來,身後還跟着一大波丫頭婆子。
“慕詞!好你個丫頭,到處找不見人,竟跑到這地方來了!”
一見是她,念一即刻沉下眼神。
知道她來必定沒有好事,展昭剛想上前,念一卻拽着他衣袖,皺着眉搖頭示意。
聽說慕晴的病情加重了,大約是被嚇出了心病,連着兩夜高燒說胡話。林氏滿臉是淚,伸手便把擋路的白玉堂推到一邊兒,氣得雙目通紅。
“你姐姐都病成那樣了,你還有心思在這兒看死人?!”
念一淡然對上她視線:“我若是去了,你們不也當我是來瞧熱鬧的,幸災樂禍么?”
“好,好,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林氏咬着牙在她腦門上發狠的戳,“你巴不得她死呢!她死了你就高興了!保不齊……保不齊人就是你殺的!”
“夫人……”一旁的婆子小心翼翼拉住她,卻也被她狠狠揮開。
“你這個賤人生的小娼婦,這七八年來我供你吃供你穿,你偏偏這樣對你姐姐!”林氏邊說邊喘氣,“你還要放火燒死她?是不是明兒也要來燒死我啊?”
瞧她唾沫星子飛濺,念一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退。
“火不是我放的,我要是想殺她,她早就沒命了。”念一轉過身,“另外,我體內流着的是慕老爺的血,你既說我是賤人生的,想來慕老爺也算是這賤人之一了?這麼說……夫人便是賤人之婦,這樣罵自己是不是不大好?”
“你!……”林氏嘴上討不到便宜,氣得渾身發抖,“我撕了你這嘴!”
她說著撲上來就要動手。
事到如今,也不能再袖手旁觀,展昭抬手將她攔住,厲聲道:
“查清縱火真兇是展某之職,在此之前還請慕夫人不要妄下定論,以免冤枉好人。”
“展昭,又是你!?”林氏掙開手,瞪着他,目光如炬,“這是我家的私事,不用你來狗拿耗子!”
幾天前被人推下水,挨過耳光受過罵,甚至都得去典當首飾來補貼家用,念一這半年過得如何可想而知。以她的性子,平日定然不會服軟,想必還吃了不少苦頭。
展昭星眸含怒:“慕小姐幾次三番險些讓人溺死,這其中緣由,展某還得查個明白。便是你家私事,倘若涉及人命,我照樣可以將你關入大牢。”
聽他語氣冰冷,林氏驀地感到背脊發涼。
“你……你不過就是個四品護衛……”
“展某的確只是個四品護衛。”展昭款步逼近她,垂眸冷聲道,“但要治你,這點官階綽綽有餘。”
沒想到他會對林氏端出官架子來,即便是平時訓斥手下也沒見過他如此口氣。念一呆了一陣,才悄悄去扯他衣角。
“展大哥……”
“展某言盡於此,夫人還請好自為之。”他面沉如水,回頭拉着念一,“我們走。”
他要提親這段時間還得討好林氏才行,沒想到他竟和自己一樣毫無忌憚地與林氏起衝突。念一被他一路拽着往回走,心裏又是感動又是擔憂。
往後成親的事可怎麼辦好啊。
回到房中,巧兒很快就識相地給他倆關上門,麻溜地出去了。
眼看他好像怒氣還未消,念一垂首默默地給他倒了杯茶。
“喝一口吧,潤潤嗓子。”
展昭眉頭緊皺,接過茶杯來搖頭又放下,似是下定決心。
“不行,這地方你不能再呆了。”
她不由笑道:“怎麼……”
“何必要受這種氣?”展昭輕聲嘆道,“好不容易才重生一次,我實在不想你過這種日子。”
她這一輩子已經活得夠累了,他只想讓她能夠安安穩穩的生活,至少不是面對慕家這樣零碎的瑣事,光是看着他都覺得心煩意亂,更別說讓她長住下去。
“我也不想,但如今你我身份不同,有些事情不能像以往那般任性隨意。”念一推着他在桌邊坐下,打趣道,“其實想想也不錯啊,怎麼說也是個官家小姐,不愁吃穿。若是我不小心借屍還魂到一個又丑又老,還很窮的婆子身上,那可怎麼辦呢?”
想到那樣的畫面,她自己都不禁笑起來:“真是這樣我肯定不敢認你了……不過,我要是認你,你會娶我么?”
說著,念一歪頭有模有樣地思忖道:“俊朗不凡,武藝超群的展大人娶了個老婆婆回家,這得傷京城多少閨秀的心啊。”
原本心中還鬱氣難消,聽到此處,展昭也終於泛起笑意,無奈地接話:“要真是這樣,我也只能認了,誰叫是你呢。”
念一撿了個橘子給他剝開,“我可不敢,這麼糟蹋你,我會遭天譴的。”
他搖頭微笑,見她將橘子遞了過來,也欣然接下,扳了一小瓣送到她唇邊。
“對了,我還有件事要問你。”
“嗯?”念一仍低頭剝橘子,“你說。”
展昭遲疑了片刻,忽然壓低聲音,“這兩日夜裏,跟着你的這個丫頭,可有什麼異樣么?”
“沒……有,你懷疑她?!”念一急忙解釋,“不會是她的,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知道她們二人關係親密,展昭只得暫時穩住她:“你先別急,我不過是隨口問問。”
他的隨口問問,通常是有了極大的把握,念一咬住嘴唇,斟酌道:“你怎麼會認為是她呢?要覺得是女子所為……府上那麼多丫頭,都有可能啊。”
“我知曉慕府還有別的丫頭,只是……”展昭雖不願讓她煩惱,還是不得不說,“我們昨日曾覺得尹征有殺王氏的動機,今天尹征恰好就死了,這未免太過巧合。”
當日在房中商議時,四周並無外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守在門外的這個丫頭……
“不能因為巧合便認定是她乾的。”半年來巧兒一直對自己極好,念一實在是無法接受,“你沒有證據。”
“我也沒說是她……”怕她胡思亂想,展昭忙又剝了瓣橘子送入她口中,“你再仔細想想,這兩天夜裏,她出去過么?”
念一語氣果斷:“沒有。”
“真的沒有?”
四目相對,被他盯着看得渾身發毛,念一隻好如實道:“……是我睡得太沉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出過門。”
果然。
展昭暗嘆,是迷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