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6
刺客遭到嚴酷對待,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也沒有說出一個字。
失血的盧西諾臉色灰白,盯着地上刺客的屍體,咬牙切齒地說道:“除了那個克里特人,有誰敢對我下手?怪我一時疏忽,今天差點就死在了這裏!”
他口中的克里特人名叫卡彭,是阿文廷諸多行會的一個會長,原本歸屬盧西諾的管轄,大家勢力平衡,相安無事。去年,卡彭在未知照盧西諾的情況下,忽然奪走了原本屬於另個行會管轄的碼頭,引發了一場糾紛。經過調停,卡彭雖然歸還了地盤,但從那之後,他就處處顯露要脫離行會自立山頭的徵兆。據說他是得到了元老院實權元老馬羅的支持。盧西諾雖然不滿,但忌憚馬羅的勢力,一直隱忍了下來。直到最近,風聞已經有幾個行會會長暗中開始與他接觸了,這令盧西諾十分惱火,終於決定反擊,以維護自己的地位。片刻之前離開這裏的那幾個人,就是盧西諾的支持者,他剛與他們敲定了一個行動計劃。萬萬沒有想到,在他發難之前,對方先下手為強,派來了殺手。
公共浴室確實是個非常適合暗殺的地點。往來不絕的客人和蒸騰的霧氣就是最好的掩護,殺手完全可以靠近目標,對目標進行猝不及防的攻擊。先前這個殺手就是據此殺死了盧西諾的保鏢闖入他的浴室。如果不是那麼巧,阿佳妮也在裏面的話,現在盧西諾恐怕已經成了一個死人。
盧西諾終於抬起眼,看着阿佳妮,一字一字地說道:“我已經決定了。回去等我的消息。”
————
阿佳妮一直藏身在盧西諾地盤裏的一個小旅店裏。
這個時代的羅馬之所以已經能夠容納下近百萬的龐大人口,是因為羅馬人掌握了多層建築的建造技術。在貧民區,到處可見一種被稱為“因蘇拉”的多層建築,一幢因蘇拉就可以容下幾戶乃至十幾戶的人。
這家小旅店就是一幢破舊的因蘇拉。阿佳妮住在樓上一個僻靜的小房間裏,在周圍租客終日不絕於耳的吵鬧聲中,深居簡出。只在每天早上的時候,她會像許多普通羅馬貧民階層女人那樣,戴上一條顏色灰撲撲的頭巾,到距離荷斯季里烏斯元老院大門不遠的公民廣場走一趟——按照慣例,每天的上午,會有一個市政官員站到廣場的一個高台上,向路過的人大聲宣讀各種新消息。
大約大半個月後,這一天,她從公民廣場回來的時候,心情微微發沉。
她的耳畔還迴響着片刻前那個市政官員的洪亮聲音——對方不但用激憤的語氣對着聚攏過來的民眾再次宣佈麥西亞的漢尼拔是全羅馬人民的公敵,而且用慷慨激昂的語調稱,羅馬人的元首圖密善即將再次踏上光榮征程。他聲稱,如同當年那個背棄了羅馬人民、妄圖與奧古斯都對峙的安東尼,今日的人民公敵漢尼拔,他的結局註定將會是失敗和恥辱。而元首圖密善將以媲美當日奧古斯都的英勇和無畏,去為羅馬人民的榮耀而戰。
市政官後來又說了什麼,阿佳妮已經不怎麼留意了。她的注意力全在剛才聽到的那個消息上。
顯然,圖密善應該已經養好了傷,所以才會準備再次離開羅馬繼續他之前被打斷的那個征討計劃。
如果他離開了羅馬,這就意味着,她將很難再有接近他的機會。至少短期內,這種機會非常渺茫。
阿佳妮回到自己藏身的旅館,考慮着是否去提醒盧西諾關於自己今天新近得知的這個消息時,天黑,她收到了來自盧西諾的一條訊息。
她如約來到勒托ji院,在那裏,見到了盧西諾。
“三天之後,圖密善會到西蓮山的維斯塔女神神廟為他此次出徵佔卜吉凶。到時候,圖密善會獨自進入祭祀場所,女祭司和她的助手們將與圖密善面對面。我可以安排你混進去,成為女祭司的助手之一。這是唯一一次你能與他近距離靠近的機會。”
阿佳妮的心跳驟然加快了幾分。低聲說道:“謝謝。這個安排非常及時。我接受。”
盧西諾注視着昏暗燈火里的阿佳妮,遲疑了下,說道:“你確定?要知道,一旦你進去后,留給你的,只有短短一刻鐘的時間。神廟外就是圖密善的隨從。就算你得手了,恐怕也沒什麼全身而退的後路。”
阿佳妮迎上盧西諾的目光,平靜地說道:“從我找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打算有任何的後路。請您也放心,無論最後結果如何,這件事和您絕對沒有任何的關係。”
盧西諾看了她片刻,點了點頭,“很好。那就這樣說定了。我會在庇佑我們的自由女神面前為你祈禱的。”
————
西蓮山是構成羅馬這個七丘之城的七座山丘中的一座,山頂建有維斯塔女神神廟。神廟裏的女祭司據說具有占卜戰爭凶吉的能力。所以歷來,每當羅馬君主決定出征之前,十有*會爬上頂峰,來到神廟獻上犧牲,為戰事進行占卜。
三天之後,傍晚時分,阿佳妮從頭到腳籠罩着寬大的黑色袍服,低着頭,和另外九個與她一模一樣裝扮的年輕女孩一道,走進了神廟的祭祀壇。
她的位置上,此刻原本應該站着一個名叫吉娜的祭司助手。
維斯塔女祭司對於羅馬帝國來說,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存在。地位高超,受到豐富的供養,得到的尊敬勝過羅馬的絕大多數男人。但相應的,這個位置上的女人也要付出不菲的代價——她從被選擇的孩提時代起就要與家人分離,被送到終日昏暗、只有一壇火光照亮的神廟裏長大。並且,她必須要保持貞潔,否則,就將受到埋入地下的嚴酷懲罰。
與女祭司一樣,她的助手們也必須保持貞女之身,斷絕人間煙火。
但這個名叫吉娜的祭司助手,在三天之前,卻受到了一個英俊的年輕男人的誘惑。就在片刻之前,在距離神廟不遠的西蓮山的某個僻靜之地,她脫下了身上的黑色袍服,跟着那個年輕男人走了。
阿佳妮就這樣取代了她的位置。
無需擔心會被人認出來。
神廟裏光線昏暗,只有祭壇中的一團焰火照明。包括她在內的這十個祭司女助手,從頭到尾不用說一句話,也沒有她們什麼事。無數個數不清的寂寞日日夜夜,唯一需要她們去做的,就是輪流守護着祭壇里的那堆火,讓它一直燃燒着,炙烤着她們寬大黑色袍服遮蓋下的嬌嫩肌膚,直到失去最後一絲水分,末了變得猶如女祭司的那張醜陋得猶如樹皮的一張臉。
女祭司端坐在火堆后。阿佳妮站在火光照不到的一個昏暗角落裏,視線投向正對着神廟大門的入口。
並沒有等多久。大約十幾分鐘后,神廟的門被推開,一道光線隨着一個身影投射進來,隨即又消失。
她依舊站在昏暗的角落裏,看着那個人越走越近。
圖密善出現了。
他的頭上戴着金色的王冠,身穿華麗的王袍,神情肅穆而莊重,一步步朝着祭壇走來,最後停在了那堆火前,視線越過火堆,落到了女祭司的身上。
他盯着女祭司,臉上漸漸露出一絲笑容。
“神聖的維斯塔女祭司,我,圖密善,羅馬人的王,現在懷着無比的虔誠來到這裏,奉獻上我的犧牲,請您和您的神明為我接下來的道路指明方向。”
他說完,朝着女祭司跪了下來,低下頭去,神情謙恭無比。
女祭司走到火堆前,伸出手,向火里投了一把粉末,火焰轟地一聲瞬間躥高,幻化出絢爛無比的光芒,就在這一瞬間,甚至照亮了整間神殿。
光芒過後,火焰迅速縮小,四周恢復了昏暗。
女祭司發出一陣嘶啞的怪異笑聲。
“看到了嗎,羅馬人的王,你的命運將會猶如這團呈現在你面前的火焰。”
圖密善傾身向前,盯着面前的火,目光跳躍不定。
“它到底代表什麼?”
“這是吉兆。預示着猶如這團焰火般的光輝與榮耀。”
圖密善彷彿立刻鬆了一口氣。他那雙原本顯得有點死氣沉沉的眼睛裏立刻充滿了欣喜的神色。他繼續跪在火堆前,等待着來自女祭司的最後的祝福。
阿佳妮身前的祭司助手們開始依次朝着圖密善走去,往他的頭上和身上灑一把來自火堆的灰燼。
前面的人一個個地從圖密善的面前走過。最後輪到阿佳妮了。
她邁着不急不緩的腳步,最後停在了圖密善的面前。
她看去,看見圖密善微微低着頭,眼皮下垂,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黑色衣袍的一角,表情顯得順服而虔誠。
她慢慢抬起手,朝他頭頂的王冠撒下了捏在自己手心的一把灰。
————
“或許它還有另一個解釋。”
灰燼撒落下來的時候,圖密善忽然聽到頭頂上方傳來一個清晰的聲音。
“它代表你的命運就像那團火焰,註定只能有一瞬間的輝煌,過後就是覆滅。
他猛地抬頭,對上了黑色罩袍下的一雙冰冷的眼睛。
這是一雙他並不陌生的女人的眼睛。
圖密善大吃一驚,迅速從地上一躍而起,習慣性地伸手去拔腰間的刀,觸手空空,這才想了起來,他的武器在剛才進入神廟大門前,解下來交給了等在外面的隨從。
他的臉色劇變,扭頭大聲呼喚自己的隨從時,面前一道銀光閃過,他的喉嚨一涼,彷彿還沒反應過來,帶着體溫的血便從他喉嚨處被割開的那道口子裏涌了出來。
他的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脖子,用盡了全力,手背迸滿了青筋,眼睛瞪得幾乎要從眼眶裏迸出來。
“……我……是全羅馬最有權勢的人……你……竟敢……”
他不可置信般地瞪着阿佳妮,從破開一道口子的喉嚨里斷斷續續地擠出這樣一句話。
“是的,你將會是全羅馬最有權勢的一個死人。”
阿佳妮神情平靜,而目光冰冷。她一字一字地說完這句話后,重複一遍剛才的動作,用匕首在他喉嚨上割出了第二道更深的口子。
血濺成了旗花,噴到了她的胸膛之上。
在女祭司和剩下那些女孩們的驚恐大叫聲中,圖密善的身軀搖搖晃晃了幾下,終於癱倒在了地上。
血繼續從他被割破的喉嚨瀰漫出來,迅速濡濕了他身下地一片地面。他的眼睛依舊睜得滾圓,視線最後落在那團還在跳躍地火焰上,一動不動,帶着深刻的不甘和不可置信。
神廟大門忽然被推開,圖密善的隨從們從大門外蜂擁而入。他們發出尖銳的喊叫聲,朝着阿佳妮迅速沖了過來。
阿佳妮穿過那堆祭火,打破神廟的一道側門,跑了出去。
下山只有唯一的一條通道。那條通道現在被羅馬人所佔。她已經不可能從那裏離去。
羅馬士兵在她身後緊追不捨。距離越來越近。
阿佳妮最後停下了腳步。
她的面前,是一道垂直跌落的瀑布懸崖。她的身後,幾十個羅馬士兵正對她虎視眈眈,一步步朝她逼近。
山風猛烈地刮過,迎面撲來震耳欲聾的水聲和陣陣潮濕的霧氣。
阿佳妮轉過身,朝着奔騰的懸崖瀑布縱身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