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枯黃·(五)
第四十四章
去鶴渚山的時候花了整整六日,回程卻只用了三天。
就像一個夢,沉睡其中的時間再久,醒來也不過是剎那間的事情罷了。
老楊不眠不休像是瘋了一般的趕着馬車,一路上一句話都沒有對謝青芙說。回到景陽城的那一日,他片刻也沒有停歇的將馬車停在謝府後院,然後急匆匆的掀開車簾對謝青芙道:“大小姐,您可快些回去。二小姐需要您。我想她一個人快要撐不下去了。”
謝青芙下了馬車,整個人仍舊是魔怔了般怔怔的。抬眸望見後門上懸挂着的大片白布,心中哐當一聲只剩下空蕩蕩的一片。像是被什麼狠狠地當頭砸了,又像是心臟被誰狠狠地捏住了。
“老楊,這是……”她轉過身去看老楊,卻見老楊對她蹙眉,許久才抬起手指,指了指門上懸挂的白布,像是不忍說出口。
於是謝青芙便抬頭去看那白布,盯了許久,滯澀的雙眼都覺得有些發酸了,卻仍舊沒想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是誰死了,為什麼後門會掛着那麼多的白布?
為什麼附近會這麼安靜,安靜得連自己正在變得急促的呼吸聲都能聽清。
她還是不願意去想更加深層次的事情。即便老楊說過的話與方才的反應已經足夠讓她明白,但她仍舊在心中認定謝府的變故不過是謝榛歸來,發覺她與沈寂的事情后大發雷霆罷了。
只會是這樣,她對自己強調道。不會是其他事。
謝青芙雙手垂在身體兩側握緊,慢慢的步上台階。剛一走進謝府後院,便見到個面生的丫鬟,想來是她走後謝紅葯新換的人。她張了張嘴正要對丫鬟問謝府出了什麼事,那丫鬟卻嚇得驚呼一聲,退了好幾步:“我是新來的,什麼也不知道。要討債你找主子去,我只是個丫鬟,我只是個干雜活的丫鬟,要討債你別找我!”
說著竟是用力的搖着頭,驚慌失措的跑掉了。
謝青芙站在原地僵立了許久。她覺得自己從心到緊握的手指都像是結成了寒冷的冰,只需要被誰輕輕的觸碰一下,便會碎裂成一地的冰渣子。
討債。
這兩個字從前與謝家是不會有任何關係的,但現在她卻從謝府丫鬟的嘴裏聽到了。謝青芙盯着丫鬟跑的方向怔了許久,待到反應過來,忽然便邁開步子向著謝榛的賬房疾步走去。她想謝榛不在的時候,謝紅葯定是每日都泡在賬房裏。
她只信任謝紅葯,她只想知道聽謝紅葯親口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路上碰到許多周身縞素的家僕與丫鬟,只是那些人都很面生,大約真的將她當做了來討債的人,不是驚慌失措的跑開便是大聲質問她是何人。
越往裏走,是越來越多的白布。院子裏,迴廊里,全都充滿了令人壓抑的沉沉死氣。
謝青芙心跳越來越急,腳步越來越快。心中的那塊冰攜裹着不安直直的墜下去,讓她覺得連自己的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紅葯!”
謝青芙猛地推開了賬房的門。坐在案前的謝紅葯穿着一身素白的裙子,手中執着一隻毛筆。門被推開的那一剎那,低垂的睫毛輕輕一顫,筆尖飽蘸着的一滴墨汁落在潔白的紙上,漸漸地暈染成漆黑的一團。
“紅葯。”謝青芙快步走到謝紅葯的面前,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聲音很低的問道,“我走了之後……謝府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要掛上那些白布?如果……”她艱難的停頓了一下,“如果不是喪事的話,便讓丫鬟們把白布取下來吧。看着怪不吉利的。我去……讓她們把白布取下來。”
謝紅葯低着頭,發間也簪着一支白花攢成的木簪。缺少血色的唇角微微揚了揚,慢慢的抬起頭來。總是冷漠着目空一切的雙眸中沒有情緒,定定的看着謝青芙。
“看來沈寂將你保護得極好,出去了一趟之後,仍舊一點長進也沒有。”
謝青芙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謝紅葯將手中的毛筆放下了,仍舊微揚着雙唇:“發生了什麼,你猜不到?”
“……我猜不到。”
“你當真猜不到?”
“……你哭過了。”謝青芙不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搖了搖頭,鼻子也酸了起來。謝榛曾經許多次的強調過,她是他的女兒,她天生便擁有一顆聰慧的心。謝紅葯也曾經說過,許多事情她其實輕易就能想明白,她只是不願意去想。
現在她要面對的事情,從站在謝府後門的剎那她便明白了。她只是真的不願意去想。
“紅葯,別哭。”她鼻酸許久之後才說出這麼一句話來。除此之外,別無他話。謝紅葯雙眼微眯,她望着謝青芙,嗓音平靜而冷淡:“我難道不該哭么?青芙姐姐,你當真不明白懸挂白布是什麼意思么?是有人離世。而這謝府除了爹以外,誰離世能夠有這樣大的排場?”
謝青芙的眼淚一下子便涌了出來。
她本來以為一路上她的眼淚已經流光了,此刻她才明白,人的眼淚是不可能流光的。她的眼淚似乎時時刻刻都預備在眼眶裏,只等着遇到那些一定會發生的悲哀的事情,便順着臉頰落下。
“爹死了,我難道不該哭么?”謝紅葯啟唇,冷淡的吐出這句話。
謝青芙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巴,搖了搖頭。她有很多問題,但哭聲讓她一個也問不出來。
望見她淚如雨下的模樣,謝紅葯卻若無其事的抬起手指在眼角輕輕一抹。她將放在一旁的毛筆重新拿起,這才垂眸道:“你想知道經過?我講給你聽。”
“不必!”
謝青芙拒絕得驚慌,謝紅葯卻自顧自繼續道:“爹這次遠行,是為了前去陂古城收租,當地的佃農不滿謝家收的租子太高,要求減免租子。只是爹那個人你是知道的,他費盡心思做了一輩子的生意,一分一毫的利益都不肯讓給別人。”
停了一下,她繼續道:“那些佃農都是赤腳的不怕穿鞋的,表面上同意了按原價交租,背地裏卻湊錢叫了一群地痞抓住了他,蠻橫的威脅於他。因為他無論如何也不肯鬆口,他們便將他綁起來帶到河邊,在他的腳上繫上繩子,將他反反覆復的溺入水中……”
“後來,繩索斷了……”
“不要說了……”謝青芙用力的搖了搖頭,謝紅葯抬眸看她,剛要繼續張嘴,卻被她用力的捂住了嘴巴,“我明白了……我不想聽下去了……”
“青芙姐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
謝青芙退了兩步,然後張大嘴巴吸着氣,胸中悶堵難受,幾欲窒息。
她的心中劇痛難當。謝榛待她向來冷淡,慈父之愛這種東西她從來就不曾感受過,然而此刻的她不知道為什麼,心中難受得無法形容。想要大聲的哭出來,卻只做得到無聲的掉眼淚。
很小的時候,謝青芙曾經在下人的監視下坐在大門口,她望見一個孩子被自己的父親抱在懷裏,一面笑一面舔着糖葫蘆。她眼巴巴的盯着那個孩子臉上的表情,只覺得他手中的糖葫蘆紅瑩瑩亮晶晶的,看起來分外好吃。她跑去告訴謝榛,央求謝榛帶着她去買糖葫蘆,而謝榛忙於記賬,對她的要求並未放在心上。她天生便是逆來順受的性子,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也不苦惱,只是默默地記在心裏,記了不知道多久。
那串糖葫蘆便一直藏在謝青芙的夢中,成了她忘不掉的美味。
過了不知道幾年,有一回謝榛外出經商,回來的時候竟是買了好幾串糖葫蘆給她,他甚至破天荒的摸了摸她的頭,讓她不要一次吃太多,否則會酸倒牙齒。那是謝青芙第一次被謝榛溫和的對待。但那時沈寂已經來到謝府,謝青芙拿到糖葫蘆的第一反應便是跑去找沈寂,想讓沈寂也嘗一嘗她惦記了許多年的東西。
跑到一半的時候,糖葫蘆落在地上,厚厚的糖衣摔掉了,紅瑩瑩的山楂落在地上,沾了地上的灰塵。
她年少時的珍寶,謝榛給過的她最寶貴的東西,還來不及嘗上一口,便碎成了渣滓。
謝青芙於是嚎啕大哭起來。一半是因為沈寂的冷淡,另一半則是因為她心中有種預感,她預感到謝榛大約永永遠遠,再也不會像這般溫柔地對待她了。
這件事後來傳到了謝榛的耳朵里,謝榛果然如謝青芙所想,再也不曾對她露出溫和神色。但她已經有了沈寂,從前缺失的感情全都由他補償給了她,也就不再那麼想得到謝榛的注意。
她一天一天的長大,沈寂一天一天填滿她的生命。謝榛在她的心中漸漸地褪色,除去“父親”這個身份之外,她對他再無依戀的理由。
但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謝榛會突然的消失在這世上。本來精於算計的一個人,算來算去不知怎的,竟然輕易地將自己的命給算丟了。
她想起謝榛握着茶杯皺着眉頭喝茶的樣子,她想起他從來就沒有溫情的每一個眼神,他想起他對他說:“你不需要知道這些。你只要知道我並不會害你。乖乖的待在謝府,這裏有你喜歡的沈寂,有外面不能給你的安全,不要動不該動的心思。”
一股熱氣衝上喉間,謝青芙心中疼痛得幾乎無法站立。
謝紅葯便是這時自椅子上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到她的面前。
謝紅葯道:“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你一個姐姐,而你也只有一個我了。”
謝青芙雙眼含淚,怔怔的抬起頭望着她。
謝紅葯慢慢的伸出手,將她用力的抱住,一字一頓冷聲道:“不必擔心,我會好好的保護你。即便是爹不在,也沒有人可以傷害謝家,傷害我們。”
謝青芙雙眼一熱,淚水便順着臉頰流淌下來,沾濕了謝紅葯的衣肩。
可是以後,她們再也沒有父親了。
對於花素年來說,謝榛不是一個好丈夫,對於她與謝紅葯來說,謝榛不是一個好父親。只是他死了,她卻覺得她真的丟失了很重要的一件東西。
記憶中冷清溫柔的沈寂不見了,過分嚴苛的謝榛也消失了。她曾經不知道自己擁有過些什麼,直到失去的那一天,才發現那些東西已經越走越遠,一直走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再也不會回來了。
“大小姐,二小姐,門外……門外又有人催債!這次催債的人,帶着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