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枯黃·(四)

第41章 枯黃·(四)

第四十三章

山間杜鵑叫得令人厭煩,花間露珠受了驚嚇般簌簌落下。

謝青芙手中拿着一隻山參,一步一步緩緩步出房間的時候,發間還戴着那支木簪。沈寂背對着她站在院門口,手裏拿着一隻水瓢,替那些長得極好的植物澆着水。

謝青芙離沈寂還有十來步,沈寂卻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一般,手上動作一頓,慢慢的便轉過了身來。

一滴雨珠“滴答”一聲,落在了地上。昨夜便醞釀著的一場雨,終於灑落在山間,打得那些本來便搖搖欲墜的枯葉紛紛脫離枝頭,飄落山間,發出一種像是嘆息般的響聲。雨水落在了謝青芙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睛,對沈寂微微勾了勾嘴唇,聲音有些顫抖,慢慢的舉起手中用袖子護住的山參。

“大娘說……讓我們今日便下山去,將這支山參賣掉。”

沈寂快步走上前來,拉着她的手回到屋檐下,他仰頭望了一眼漫天的雨,道:“一定要今日?”

謝青芙捏緊手中的山參,對他的眷戀與愛慕在心中劇烈翻湧,像是要將她的心狠狠地撕裂。

“大約……”

沈寂替她擦着被雨水沾濕的頭髮,目光卻靜靜的落在她的臉上,等着她的下一句話。謝青芙不敢看他的眼睛與蹙起的雙眉,微微抬起頭來,意料之中的望見了靜立在門後面的花大娘。

那張已經開始衰老的臉一半露在白晝下,另一半卻隱藏在陰暗的門後邊。與沈寂一樣將情緒全部收斂其中的眸仍舊是帶着那種微微的憐憫,像是望着一個可憐人一般,冷漠而複雜的望着她。

她心中一陣哀戚,忽然便道:“大約……一定要在今日。是大娘她……親口吩咐我的。”

話音剛落,門后便傳出花大娘的聲音,像往常一般平靜。

“這幾日陰雨連綿,我的腿又開始疼了。你們下山替我揀幾服藥,順帶着將這支山參賣與掌柜的。我的腿疼得厲害,自然是越早越好,若是今日就能下山去……自是最好。”

沈寂替謝青芙擦着頭髮的動作猛然頓住,屋檐外的風吹得他那管袖子拂動起來。他沉默了片刻,彷彿壓抑着什麼,許久之後才從雙唇間輕輕的吐出一個字。

“……是。”

風雨越來越大,院門口的花葉在風雨中飄搖。走出那間草廬之前,謝青芙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回望過去,卻見院中花草離離,小白貓將自己團成了個暖呼呼的白毛球,安靜的縮在牆角下睡懶覺,模樣十分招人心疼。秋天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鳥銜來了野草的種子,又任它落在屋頂上,現在春天到了,它終於長出了纖細幼嫩的草莖,將草廬屋頂染成一片綠色。

雨簾中,院中的一切變得越來越模糊。謝青芙輕輕地吸了吸鼻子,終於轉身離去。

山路難走,她與沈寂不能共用雨傘,便一人撐着一把油紙傘,山參用布包了,放在他的胸前。他只有一隻手,天晴的時候尚可用來握住她的手,現在卻只能穩穩握住手上的雨傘,兩人之間隔着兩三步的距離。

腳踩在山間的泥土上,軟綿綿的分外容易滑倒。好幾次差點踩滑后,謝青芙終於伸出手去拽住了沈寂那隻空蕩蕩的袖子,他腳步一停,待她跟上了他的腳步,才又慢慢地走起來。

“小心一些……”沈寂打破沉默,一句話中間停頓許久,才低啞道,“抓緊我的袖子,我們不會摔倒。”

謝青芙聽話的一手撐傘,一手拽着他的袖子,抬起頭來眼前便是沈寂背影。並不高大,卻彷彿能替她將風雨全都遮去。這是她的沈寂。

她聲音中有些發顫,像是被風吹得冷了:“沈寂,你昨夜替我戴上的簪子,我看到了。”

又是片刻的寂靜,彷彿是無法從她話語裏感受到喜悅,誤以為她不喜歡,沈寂道:“你若不喜歡……我可以……替你重新買一支。”

她十分想對他說,她是喜歡的。只要是她送的東西她不由分說不容辯解都會十分喜歡,但她張了張嘴巴,說出口的卻是:“也好。下山後,你便替我再挑一支值錢一些的罷。”

言下之意,她果真不喜歡他送的廉價木簪。

沈寂腳步一停,彼此再也無言。

謝青芙知道自己說出了怎樣讓人作嘔的話,她慢慢地便要鬆開手中緊握着的衣袖,卻聽沈寂低冷斥道:“不要鬆手,你不要命了?”

謝青芙自然是要命的,她手指一顫,仍舊抓緊了沈寂的衣袖。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山路上,待到進了環江城找到那間藥鋪,她與他的衣袖皆已濕透。謝青芙輕輕的呼出一口氣,終於鬆開了沈寂的衣袖。沈寂腳步一停,卻仍舊沒有回過頭來望她,只是看着她將油紙傘放在了藥鋪門口,然後望向他。

沈寂道:“你進去罷。”

謝青芙心中有一塊極敏感的東西被觸碰了一下,她匆忙道:“你……”

沈寂低眸,將山參從自己胸前拿出,冷聲打斷她道:“去罷,我在這裏等着你。”

只是看他的表情,謝青芙便明白,藥鋪掌柜不肯收他帶去的山參的原因,他原來是知道的。因為知道,所以才當做沒有這回事一般,既自卑又絕望,將這種心情掩埋在心中。

沈寂又遞給她一張疊得齊整的紙,道:“大娘的葯,按這方子抓。”

謝青芙像是木偶般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麼,微微頷首,接過那山參,終於走進了藥鋪中。

掌柜的仍舊倚在櫃枱前,只是看她的眼神分明已經是不記得她了。想來也是,這藥鋪生意極好,一天中不知道要接待多少的病人,若是記得她,反而是不正常的事情。

世界上哪有話本里寫的那般氣質脫俗到只是望一眼,便能令人一直念念不忘記在心上的人?

謝青芙走出藥鋪,卻見沈寂平靜的站在藥鋪門前。即便是下雨天,來就醫的病人也沒有絲毫減少。他們生病了,但五臟六腑內的疾病從外在看不出來。他們的四肢仍是健全的,所以他們便有資格用那種看怪物的眼神望向沈寂,嘴角不自覺的便有些下撇,帶出一抹教人難堪的嘲弄。

沈寂神色冷漠的站在原處,像是什麼也沒有看到。直到謝青芙走到他的眼前,將賣山參所得的錢與抓好的葯全都交到他的手中。

她依舊沒有去看他的眼睛。只是同他站在一起,然後側了側身子,替他擋去了一些或好奇或同情的視線。在那些視線之下,她覺得自己心中的難受加劇了千百倍,沉重到讓她幾欲發狂的地步。

不待她開口說話,沈寂便慢慢地撿起了地上的傘,低眸道:“隨我來。”

謝青芙微怔,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儒來客棧。客棧前停着一輛馬車,明明已然擋住了客棧的生意,卻並沒有人去阻止。心中猛然一震,在原地僵立了片刻,她終於還是跟上了沈寂的腳步。

走了沒多遠,沈寂便帶着她停在一家首飾店門口,招牌上酒蝶軒三個字在雨中散發出微微濕潤的光芒。沈寂仍舊沒有回首,卻對她道:“謝青芙,你喜歡什麼樣的首飾?”

謝青芙張了張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沈寂像是在同她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般冷和輕的兀自說道:“你頭上的那支簪子是我刻的,但我刻得不好,所以你不喜歡也在情理之中。這沒關係。替大娘抓完葯后還剩下一些錢,你喜歡什麼樣的首飾,可以自己親手挑選。”

“……你親自刻的?”

嗓子裏彷彿堵住了什麼東西,謝青芙只說出五個字來便再也說不下去。沈寂仍舊背對着她,周圍有撐着紙傘的百姓踏雨而過,傘檐淌落微冷的雨滴。

謝青芙咬着嘴唇,用力搖了搖頭:“你用心刻出的東西,我卻棄如敝履。你明知道無論你給我什麼樣的簪子,我總是會挑刺的。”頓了頓,垂下眼睫無力道,“我……就是這樣的人。”

沈寂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側身望着她。雨水順着紙傘的邊沿流淌而下,帶起微微寒意,沈寂的聲音像那雨水一般,泠泠響起,卻又沙啞不堪:“並不是你的錯,只是我刻得不夠好。在這首飾店裏,總能找到你喜歡的,比我刻得要好得多的簪子。”

他根本不肯聽她的話,仍舊一味的替她開脫着。

謝青芙心中像是被針狠狠刺了,低着頭,將眼淚慢慢的又憋了回去。她隨着沈寂一起走進那家首飾店,掌柜的是個穿得花里胡哨的女人,望見沈寂身上的一身青衫與謝青芙微微發紅的雙眼,她將眉毛微微的蹙了起來。

常年浸淫在生意場中,看過的客人實在太多。只看一個人的打扮,她便能立刻判斷出這人是否能買得起那些值錢的首飾。

進店的這兩個人,她連上前招呼都懶得動作。

謝青芙停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她看着沈寂走到櫃枱前,像是要對掌柜的說些什麼。只是下一刻,背後便忽然的伸出一隻手來,抓住她的手向外拉去。謝青芙剛要低呼,便被那人捂住了嘴巴。

車夫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大小姐,是我。老楊。”

謝青芙猛地停止了掙扎,視線仍舊望着櫃枱前身形單薄的沈寂,身體卻已經被拉着向外走去。掌柜的懶懶抬眼望見了她被人帶走,只是短暫的一瞥,卻又低下了眸子,像是什麼也不知道般,繼續同沈寂心不在焉的說話。

謝青芙被老楊拉進了儒來客棧前的那輛馬車裏。老楊咬牙道:“二小姐,老楊已在這裏等上了兩天。若非不知道你在山上何處,我早已找上了門去。幸得尋到一個熟悉此間的人,這才……”

謝青芙怔怔的望着老楊。他將話掐在喉嚨里,極快的躍上馬車,將鞭子狠狠一揮,抽在馬背上發出一聲脆響。謝青芙渾身一震,頓時像是回過了神來,很快的趴在馬車窗口,掀開了帘子。

馬車已在“噠噠”前進,天地間一片雨簾。

在那雨簾之中,有個人沒有打傘。他蹙着眉頭跑出首飾店,失魂落魄的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急切的尋找着些什麼,雨水澆濕了他的衣衫,一隻空蕩蕩的袖子貼在身體一側,看起來滑稽可笑,十分不協調。即便來往行人都掩着面對他惡語相向,他卻仍舊像是沒聽到一般不斷地轉身,視線漫無目的的逡巡着,只是滿大街的人中,卻再也見不到他想要找的人。

“謝青芙!”他啞着嗓子,無措的大喊了一聲,喊聲被雨聲掩去大半,顯得十分無力。

謝青芙鼻子一酸,終於含着淚意大聲道:“老楊,停下!”

老楊道:“大小姐,你該回去了。”

謝青芙哭喊道:“你停下,他的斷臂不能受寒。他這樣在雨中找我,待到晚上,舊傷處一定會很疼……他會很疼的!”

老楊卻仍舊揮鞭,面不改色道:“大小姐,謝府發生了大事。你同那人即便有理不清的恩怨,也等解決了那事情再說。”

謝青芙聽不進老楊的話,手指死死地扣住車窗,含淚向後望去。那人卻消失在雨中,漸漸地越來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見。眼前終於只剩下一片茫茫的雨簾。

一張皺巴巴的字條從袖間滑出,無聲的落在地上。

“謝府生變,去儒來客棧尋老楊。速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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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任相思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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