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林煙他們現在住在一處老舊的居民樓里,連電梯都沒有。

眼前是一棟又一棟泛黃的樓,一戶戶晾衣桿橫七豎八的支在外面,男人的內.褲、女人的乳.罩隨處可見,一股年代久遠的氣息撲面而來……薄唇微抿,寧則遠不動聲色的輕輕蹙眉。

佟旭東背着包,抱着熟睡的珍珠走在前面:“寧先生,這裏是好幾年前我家拆遷安置的房子,環境簡陋了點,讓你見笑了。”

“不會。”

寧則遠極有風度,這會兒斯斯文文地搖頭,卻又忍不住悄悄側目。

林煙只是安靜地走在旁邊,溫柔地笑。

那笑意褪盡鉛華,哪兒還有當年在他面前張牙舞爪的模樣?哪怕沈沉舟在,估計都不敢認了……當年那個在工作中雷厲風行、獨當一面的林煙,那個固執強悍、像薔薇會刺人的林煙,會變成這樣一副嫻靜淑惠的模樣?

這些年,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寧則遠垂下眼,忽然有點不敢上前了。

他怕自己的那股信念崩塌,或者,那點可悲的信念已經在支離破碎了,卻還在苦苦勉力支撐,每靠近林煙一點,那些陳年積蓄的灰就會掉得更多,在他心裏,像一場無聲的雨。

安置房不大,是典型的一室戶。

客廳里幾個行李箱隨意堆在那兒,還沒來得及收拾,攤在地上的大多是小孩用的東西,縈繞着所謂世俗的煙火氣,卻是他們三口的家。

澄澈的眸子越發暗沉,宛如瀕臨死亡的絕望。

“這裏原來是我媽在住,前幾年她去世后就一直空着,寧先生你先坐一下……”佟旭東抱着珍珠去卧室,林煙則提着菜去廚房——他們剛才順道在外面菜場買的。林煙先前提議在外面餐館吃,寧則遠卻向佟旭東表示在家吃頓便飯就好,所以,他才能夠來到這裏,來看看他們的家。

沙發上也堆得亂七八糟,寧則遠正猶豫該坐哪兒時,林煙從廚房出來,手裏多了杯水。她將水擱在茶几上,一邊收拾凌亂的沙發,一邊疏離地抱歉:“寧先生,家裏比較亂,你隨便坐吧。”

她的側臉溫婉柔和,落在夕陽下是別樣的美,寧則遠靜靜看着,心念動了幾許,終於開口:“林煙,你……”

“阿煙,珍珠鬧肚子了。”

寧則遠還沒進入主題,主卧裏面的男人就在喊她了,林煙“哦”了一聲,說馬上來。

聽着女人離開的聲音,寧則遠低低垂眸。夕陽淡淡的餘暉攏在他身上,鍍上一層薄薄的光暈,仿若一動不動的雕塑,連心都是死的。他到這個時候,還沒能和林煙好好說上一句話呢,哪怕一句也好啊……

卧室里傳來兩個人的輕言細語,好像是在商量怎麼弄,聽上去格外恩愛美滿,宛如世間最尋常的夫妻,而他……不過是個不折不扣的外人。

端起那杯水,慢慢抿了一口,涼水入喉,化作一把利劍,直刺到底,胃疼得一陣痙攣。

——

珍珠拉完肚子,這會兒底下包着紙尿褲,蔫頭蔫腦坐在寧則遠旁邊,沉默地玩她的玩具。玩具是個小球球,一按就閃閃發光,珍珠不停的按,好像一種無聊的發泄。

佟旭東在廁所洗珍珠換下來的短褲,林煙一個人忙晚飯,襯得這個屋子多了份歲月靜好的意思。

廚房裏傳來嘩嘩的水流聲,寧則遠偏頭望過去,看到一道纖瘦柔軟的背影。她低着頭,大概是在洗菜。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林煙,他從未見過的樣子——其實他們夫妻一場,他沒嘗過林煙的手藝,不知道她做的飯菜怎麼樣……這麼想着,他心裏不知不覺又難受起來。

寧則遠起身走到廚房門口,“有什麼要幫忙的么?”他問。

背對着他的身影微微一愣,又搖頭說:“不用。寧先生,你坐吧,馬上好。”

那樣的客套……是他討厭的樣子!

寧則遠正要上前,佟旭東.突然從廁所出來晾衣服,見他要上前幫忙,連忙攔着:“哎,寧先生,快坐快坐,別客氣。”

寧則遠挫敗的要命!

佟旭東招呼他坐下,又說:“寧先生,你坐一會兒,我去幫幫阿煙。”

寧則遠默然點頭。

廚房裏傳來林煙指揮佟旭東幹活的聲音,切個蔥,剝個蒜什麼的,理直氣壯極了。

他忽然真的好絕望。

親眼目睹這一切,於他而言,是一種煎熬,可他不願離開。

寧則遠垂下頭,柔軟的額發耷拉下來,掩去許多的凌厲。視野里,忽然伸過來一隻胖乎乎的小短手,手裏還握着一顆巧克力。寧則遠一怔,微微抬起頭,只見珍珠舉着那枚巧克力,眼巴巴地望着他,哼哼唧唧地說:“叔叔,剝。”

寧則遠沒有單獨和小孩在一起的經驗,他甚至有點怕這些軟軟的傢伙,可這是林煙的女兒啊……他默默接過來,慢慢將包裝紙撕開。

旁邊的珍珠一動不動盯着他的手,圓溜溜的眼睛裏居然透出一絲對食物的虔誠。

“珍珠!”

忽然廚房門口有人高聲喊她的名字。

客廳里一大一小訕訕望過去——

只見林煙瞪了一眼過來,“珍珠,吃飯前不許吃糖。”她命令道,很有母親的威嚴。

兩隻胖乎乎的小手攪在一起,珍珠皺着臉說:“珍珠沒吃。”說著,無辜地看着旁邊那個叔叔。

寧則遠這會兒剛剛撕開包裝紙,林煙兇巴巴地望過來,他好像見到了以前的那個她。

薄薄的唇輕輕揚起來,是個好看的弧度,像彎彎的月牙,惹得人想要親吻。

他淺淺笑着,溫柔的說:“林煙,是我要吃的。”聲音很輕,好像鳥兒的羽毛。

他那麼大的人了,拿着顆巧克力,蠢得要死,偏偏在林煙的注視下吃了下去。

巧克力很甜,甜到令人發膩。

寧則遠靜靜看着她。

那雙純良的眼清清淡淡,此時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下,林煙垂下眼回到廚房。

寧則遠蹲下身,揉了揉珍珠的小腦瓜,輕聲地問:“你叫珍珠?”

珍珠點頭,悄悄從連衣裙口袋裏拿出另外一顆來,咧嘴偷笑……

和寧則遠熟了一點,珍珠跑來跑去,將她的玩具一一拿出來獻寶。珍珠的中文詞彙有限,時不時會蹦出幾句順溜的英文來。寧則遠極其難得的耐着性子陪她,可大多數時候也只是靜靜端詳這個小丫頭。其實,珍珠的眉眼不像林煙,林煙眼睛純良無辜好似含着水,眼底還有一尾卧蠶,而珍珠則是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很黑,清澈又乾淨……大概更像她爸爸多一些。

深邃如海的眸子漸漸黯然,漸漸無神,那種溺水的感覺再一次席捲而來,他心裏又開始嫉妒,嫉妒的發狂,嫉妒的要命!

卻又無能為力……

——

佟家的餐桌在小廚房外面,略微有些擠,寧則遠穿着襯衫西褲坐在那兒,實在與周遭格格不入。

林煙帶珍珠去洗手,又在她脖子底下圍了個圍兜,動作熟稔極了,是經常做慣了的。

寧則遠怔怔看着,佟旭東說:“小孩就是吃飯麻煩,寧先生也有孩子吧,幾歲啊?”

沉雋的眸子一暗,眼睫輕顫,寧則遠微微垂下眼,落下一小片陰影,眼底全是晦暗不明。

他說:“我和太太四年前離婚了,沒有孩子……”

對面的林煙忽的微微怔了怔,溫柔淺笑的眼底湧起莫名的神色,許是歲月留下的過往,她不想再提的過往,瞬間又消失殆盡。

佟旭東道歉,又說:“寧先生,要不要喝點酒?”

寧則遠搖頭:“最近身體不好。”

是真的不好,今天又雪上加霜。

這頓飯寧則遠吃的艱難極了。他很想單獨和林煙說幾句話,只要幾句就好,可是……時間越久,他越發難堪和挫敗。用過晚餐,寧則遠便早早道別。

送他到門口,佟旭東再次道謝,林煙也是,她微笑地說:“寧先生,今天謝謝你。”

那樣的笑,四年前他猜不透,現在卻能一眼看穿——她是徹徹底底拿他當成一個陌生人了……

寧則遠彬彬有禮地微笑,門闔上的瞬間,只剩黯然。

老舊的樓道是聲控燈,他的腳步沉沉回蕩在其中,暈黃的燈光落下來,是世間最落寞的一幕。

——

送走客人,珍珠吵着要洗澡,佟旭東去浴室放水,林煙回廚房收拾殘局。洗潔精沾了水,冒出許多滑膩膩的泡沫。雙手浸在其中,她靜靜看着,溫柔的臉掩在陰影中,有一點疲憊。

外面忽然又傳來有咚咚敲門聲,“阿煙,你去看下,我這裏走不開。”佟旭東喊。

“哦。”林煙擦了擦手。

門又緩緩打開,那人就立在橙暖的燈光下,深深看着她,眸色深沉,如暗夜裏洶湧澎湃的大海。

倏地,燈光又暗了。

漆黑之中,林煙只能看到那道修長挺拔的身影,矇著一層朦朧的淡淡的紗,像極了那年的他,好像歲月什麼都沒改變,一直善待着他。

寧則遠啞着嗓子問:“林煙,這些年,你到底去哪兒了?”

他又說:“我一直在找你,我……”

“阿煙,誰啊?”別的男人的聲音從裏面傳過來。

林煙淡淡看了寧則遠一眼,回頭說:“不認識,走錯了。”說著又極快地關上門,關住了外面那雙絕望的眼睛。

她是真的狠啊……

站在玄關處,手微微發抖,樓梯里沒有那人離開的腳步聲,林煙無力地低下頭。

“阿煙,你來幫珍珠洗吧,她現在一點都不聽我的……”佟旭東喊她。

“哦,來了。”

珍珠很愛洗澡,愛洗的香香的,乾乾淨淨的。這會兒她正蹲在澡盆里,嘴裏咿咿呀呀,玩小鴨子玩的不亦樂乎,濺的到處都是水。林煙靜靜看着她,神色溫柔,不知在想什麼。珍珠玩累了,林煙用浴袍裹着她抱去客廳。珍珠看小人書,林煙便替她擦頭髮,濕漉漉的水珠滾下來,冰冰涼涼,好像一顆顆圓潤的珍珠。

佟旭東洗完碗過來,珍珠便趴到他身上,抱着他的胳膊咯咯直樂,還說:“媽媽一起。”

林煙淡淡笑了笑,將毛巾拿回浴室掛好。外面是佟旭東逗小孩的聲音,她抱着胳膊站在那兒,微微有些失神。

珍珠玩累了才又重新睡着,佟旭東抱她回卧室。林煙洗完澡走進去的時候,珍珠又把薄毯蹬的亂七八糟,露出圓鼓鼓的小肚子,隨着呼吸一上一下,安寧極了。林煙重新仔細蓋好,一旁的佟旭東看着她,到這時候才說:“阿煙,你今天……”

“旭東——”林煙打斷他,“早點洗了睡吧,今天都累了。”

佟旭東偏偏說:“阿煙,你不用為了……再勉強自己的,我……”

看着熟睡的珍珠,林煙眸色安詳:“現在這樣很好,我沒什麼。”

夜裏,她照例帶着珍珠睡在卧室,佟旭東睡客廳。

暗夜清涼如水,林煙蜷在那裏,一種已經遺忘的痛楚忽的竄了出來,還有一種迷茫,慢慢啃噬着她的心。

林煙想,她的人生,大概一直這樣了……也不算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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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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