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章

第三九章

夏日的林蔭道上很吵,赤膊男人們在打牌,老人拄着拐重重乾咳,兩個不良少年互相追逐打鬧,還有,那個短髮女人打着電話,在喋喋不休抱怨……

這樣喧嘩之中,林煙說:“寧先生,好久不見。”

她笑起來雲淡風輕,原本溫婉純良的眉眼間又添了一分說不出的風情,眼兒彎彎有些淺淺的紋,這大約便是歲月的痕迹。

這些寧則遠都視而不見,可是……她懷裏那個,實在讓人……困惑,又無法忽視!

那個無法忽視的存在,那個歲月留給林煙最大的痕迹,這會兒奶聲奶氣地開口了,“媽媽……”帶着一點略微奇怪的口音。

寧則遠的視線隨之光明正大的落在林煙臂彎里——

只見一個小小的女孩梳着娃娃頭,瞪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一動不動望着他,滿是好奇。

如果他沒有聽錯,這個小丫頭剛才喊林煙……媽媽?

她有孩子了?

深邃的眸子微沉,英俊的臉龐瞬間變了好幾變,寧則遠努力鎮定,可實在是太過震驚,他望向林煙的目光里,終究是掩飾不住的驚訝。

林煙卻只是笑,又低頭對懷裏好奇的女孩說:“珍珠,這是寧叔叔。”聲音輕輕的,宛如穿梭樹梢間的風,溫柔的不可思議。

從寧則遠這兒望過去,林煙當年微卷的長發已經不見了,她所有的頭髮在腦後妥帖又柔順的盤成一個髻,這麼低下頭,才有一兩根碎發從耳畔滑出來,讓人很想替她撥到耳後。

林蔭道上這個抱小孩的盤發婦人,居然是林煙,居然是他思念了四年的林煙……

他一開始怎麼敢認啊?

寧則遠像是挨了記悶棍,站在烈烈驕陽下,他有些頭暈目眩,卻不得不尷尬寒暄:“你女兒?”

他真的沒有想到,分別四年再重逢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樣……殘酷,又慘烈。

林煙垂眸注視着懷裏的女孩,臉上是母親獨有的驕傲,“對,我女兒。”她揚起臉笑。

那個笑意燦爛奪目,深深刺痛着寧則遠的眼。

就好像是……這四年他一直活在無邊地獄裏,活在那段可笑的過去,而她早逃出生天,忘了他,忘了他們共同擁有的曾經……

可是,他們共同擁有過什麼呢?難道是那幾場虛無縹緲的歡.愛么?

心慢慢疼起來,揪在一起,像是被刀子割一般,他恨不得想逃!

他根本不敢再看林煙,她卻偏偏一直微笑正視着她,寧則遠緘默,只能低低垂下眼帘,假裝去看那個孩子,面色怔忪又凝重。

視線里,這個叫珍珠的小丫頭咧着嘴甜甜沖他笑。她笑起來,露出幾顆小奶牙,眼睛笑得直接眯成一道月牙兒,小臉肉呼呼的擠成兩團,像軟軟的小包子。倏地,小丫頭視線一轉,像是發現了更好玩的東西,她沖寧則遠後面大聲喊道:“爸爸!”

寧則遠又是一怔——該來的,都逃不掉!

“寶貝兒,來,爸爸抱。”身後的男人走過來,自然而然接過小珍珠,又將從超市買的冰棍遞給林煙,問,“阿煙,這位是?”

阿煙……

寧則遠心沉下去,又沉下去,像是溺入深海里,他連站在這兒,好像都是一場笑話……

一場沒有人笑的笑話……

只聽林煙柔柔地說:“旭東,這是鼎鼎大名的寧氏企業執行總裁寧則遠寧先生……”

這樣官方的介紹,哪怕說一句前夫也好啊……薄薄的唇微微抿着,寧則遠心裏說不出什麼滋味,他大概是要嫉妒死了!

寧則遠靜靜看着林煙,林煙也回望過來,溫婉淺笑,“寧先生,這是我先生——佟旭東。”

果然,該來的,總逃不掉!

他設想過無數次重逢的畫面,卻從來沒有想過林煙會嫁人,不,他根本不敢想,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可是,難道不想,就不會發生了么?

初夏的天氣已經很熱了,寧則遠卻覺得自己墮入了冰窖,周圍都是冷的。

他們一家三口站在一起,彷彿一把尖刀狠狠扎進他殘破不堪的心裏,然後,任他自生自滅……

澄澈的眸子瞬間黯淡下去,寧則遠動了動嘴角,終伸出手微笑:“佟先生,你好。”他到了這個時候,還自持風度。

對面那人單手抱着珍珠,騰出另外一隻手和他握了握,也學着他生硬地說:“寧先生,你好。”

寧則遠穿着挺括的襯衫和西褲,身形修長的像一株風中沙沙作響的翠竹,可他們三口卻穿着休閑的t恤、短褲和……

終像兩個世界的人。

寧則遠眸色一暗,他不看林煙,只是問佟旭東:“佟先生,你們回市區?”斯文又儒雅。如果說四年的光陰在他身上留下些什麼,那大概就是一份年過三十的儒雅,比原來似乎更加彬彬有禮,也更加冷漠與疏離。

佟旭東點頭,又指着不遠處的公交站台說:“我們正準備去搭公交。”

視線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又慢慢收回來,正好拂過林煙。她這會兒正拿着冰棍逗女兒玩。天氣很熱,饒是有樹蔭,可林煙光潔的額頭、修長的脖子裏都掛在大滴的汗,灰色t恤的胸前有一灘汗跡,顯得那塊顏色更加深,大概是先前抱珍珠的時候被濡濕的。

寧則遠心尖微微有些疼,他說:“我送你們。”

“這怎麼行呢?”佟旭東推辭。

寧則遠視線又悄悄移到旁邊那人臉上。可林煙卻根本不看他們,只專心伺候小丫頭吃冰棍。她的眉眼沉靜,格外溫婉,臉上的汗亮晶晶的……他心裏忽然疼得更厲害了一些!

蜷了蜷手,寧則遠說:“我正好回城,可以帶你們一段。”

“這,阿煙……”佟旭東望向林煙,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林煙似乎這才留意過來,她抬頭淺笑,“不用麻煩你了,寧先生。”聽上去格外真摯與誠懇。

寧則遠卻堅持如此。

他行事作風一貫這麼的霸道,這會兒又不能直接拖着林煙走,不得不再找個理由。他是個商人,當然知道說什麼最有效,寧則遠說:“今天天熱,小朋友曬得不舒服……走吧,反正順路。”說到最後,竟隱隱有些哀求之意。

他從不會這樣的,除了對她。

林煙默然,偏頭靜靜望着女兒。珍珠留的是小女孩常見的娃娃頭。齊眉的劉海這會兒濕噠噠的粘在額頭上,像一隻被蒸熟的小包子,正貪婪地舔着冒着冷氣的冰棍。林煙溫柔地撥了撥女兒的劉海,又望着寧則遠客氣道謝:“那麻煩你了,寧先生。”

“不會。”

深深看了她一眼,寧則遠緩緩轉過身,臉上的笑意便消失殆盡,闊步離開的身影越發落寞。

那輛貴的要命的車被丟在路中間,這會兒再看,更像個笑話了……

見到車標時,佟旭東又道了謝,這才小心翼翼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寧則遠站在後面,替林煙打開後座的車門。他手扶着車頂,一派紳士彬彬有禮的風度。林煙抱着珍珠經過他身旁的時候,帶來一陣清涼的風,寧則遠恍恍惚惚的,心裏又忍不住有一絲抽痛。

他們坐好,寧則遠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俯下身對林煙說:“我車裏沒有兒童座椅,林煙,你也扣一下安全帶。”

他聲音清清涼涼的,雖然冷,卻也有心思細膩的時候。

林煙微微一怔,沖他笑了笑,又道了一聲謝謝。

疏離又客套……

兩個人其實靠得很近,林煙臉上那種淡漠的神色寧則遠瞧得清清楚楚……薄唇微抿,他慌得抬起身,沉雋的眼底顫了顫,俱是無奈的痛苦。

——

回城的路上,前面兩個人在交談。

“佟先生從事哪個行業?在哪兒高就?”寧則遠問。他和不熟悉的外人說話時候,總是這副樣子,透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

佟旭東撓頭:“寧先生,你別客氣,叫我旭東就好了。”頓了頓,他說:“我是個攝影師,就是拍照片的,談不上什麼高就。”

“都拍什麼呢?”寧則遠又彬彬有禮地問。

“風景居多,偶爾還有潛水……”

寧則遠靜靜聽着,眼睛眨了眨,視線透過後視鏡掠到後面——後座上,林煙只是在耐心地哄女兒,對他們的談話恍若未聞。她低着頭,露出柔美的下頜,眼底俱是溫柔。懷裏的珍珠慢吞吞地舔着冰棍,這會兒快化了,恰好有一滴乳白色落在她的腿上……眼睫輕顫,寧則遠收回視線。

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個可悲又無恥的偷窺狂。

只聽後面呀了一聲,林煙說:“旭東,給我張濕紙巾。”

帶小孩子出來,總有一大包東西,佟旭東低頭翻找,卻一團亂。

寧則遠說:“林煙,後面有。”

可林煙沒有動,她只是用手接住另外滴下來的。

佟旭東找到濕巾遞給林煙,又格外抱歉:“寧先生,對不起啊。”這些污漬遞在這麼貴的豪車裏,清洗費也不便宜。

寧則遠默然搖頭,視線靜靜地落在前面,可後面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是一點點清晰傳過來。

她柔聲地說:“珍珠,不吃了好不好?都把寧叔叔的車弄髒了……”

“嗯……”小女孩大概是想了一會兒,然後糯糯答應下來,“好吧,媽媽。”

“要不要給寧叔叔道歉?”林煙問她。

小丫頭這回沉默的更久一點,可似乎迫於母親的威嚴,終於輕輕地說:“叔叔,對不起。”感覺可憐極了。

寧則遠微微一怔,那種敵對的心忽的一點點軟下來,他說:“沒關係。”

這是林煙的女兒啊,這是他的林煙的女兒啊……

——

回城的路上正好遇上晚高峰,一路走走停停,小珍珠累的這會兒已經抱着林煙睡著了,前面兩個人也不再說話,只有冷氣的哧哧聲。

快到的時候,佟旭東說:“寧先生,待會兒要不要一起在家裏吃個便飯?”

寧則遠心頭一跳,又剋制不住地望向後視鏡里。後座的林煙只是垂眸,靜靜望着懷裏的女兒,是置身於事外的淡然。

她真的不在乎他了……

寧則遠知道自己該拒絕的,可他控制不住那個想要靠近林煙的念頭,就算有違道德倫常,就算痛苦的要命,他也控制不住那種荒唐念頭的滋生。

就像是荒蕪的沙漠上,終於有了一絲綠意,就像是無邊黑暗中,終於有了一束光亮,他怎麼捨得放手?

“好的,謝謝。”他斯文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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