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趕走舒眉后,江澈脫下西服外套在沙發上坐下,打算休息一會兒再進浴室洗澡。
一位樓層服務生通過門口兩個保鏢的搜身檢查進了客房。他用白銅保溫瓶送來一瓶剛剛燒開的熱水,殷勤地為江澈沏了一杯香茶。
從服務生進屋的那一刻起,儘管知道保鏢一定查過了,江澈的身體還是下意識地微微崩緊。如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隨時準備應付各種兇險的突髮狀況。而且他原本是背對着門口坐着,房門一響他就立即側過身子。他一向最不喜歡身後有人,因為那樣最容易遭人偷襲。
服務生沏完茶后正準備退出房間,忽然又想起來回頭說:“對了,江先生,我之前進來開夜床時看見床上擱着一樣東西,我替你收到床頭櫃裏去了。”
“哦,謝謝。”
江澈不記得自己擱過什麼東西在床上,服務生一走他就馬上打開抽屜,發現了一件叫不出名字的東西。那是一個大概三寸長兩寸寬的長方形物件,一面是金色的金屬,一面是黑色的玻璃,精緻小巧,極薄極輕。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查看,他有些奇怪地想:這是什麼東西呀?
查看過程中,他的手忽然觸碰到了那物件邊緣上一個小小的突起部位,那面黑色玻璃突然就像電燈似的瞬間明亮,令他驚奇萬分。更令他吃驚的是,亮起來的黑色玻璃中框着一張照片——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頭戴寬檐草帽,身穿純白飄逸長裙,巧笑嫣然地站在一處蔚藍海岸。
這就是舒眉之前失蹤不見的蘋果手機,手機顯示屏的屏保壁紙,她用了一張自己不久前在馬爾代夫度假的照片做主題。
江澈很快認出照片中一身洋裝的女孩子,就是不久前他剛叫人扔去大街上的“瘋女人”。不覺一怔:這個原來是她的東西,看照片倒是一點也不瘋。這玩意兒好像是相框,居然可以像燈一樣亮起來,亮了以後才能看到照片。而且這張照片也跟照相館拍得不一樣,看起來特別清晰。一定又是西洋貨了!
彼時的西洋貨大都很名貴,江澈相信這個“特別鏡框”也價值不菲。他不想占這種小便宜,打算把東西還給那個“瘋女人”。他下意識地走到窗前張望,大概一刻鐘前,他親眼看着兩個手下把她扔在下面的馬路上。不過現在馬路上已經不見她的人影,看來已經走了。
在窗口張望一番后,江澈一低頭髮現手中的“特別鏡框”又變回了黑色玻璃。他試着再次觸碰了一下那個突起部位,玻璃再次明亮放光,少女巧笑嫣然的照片也再次展現。
江澈由衷地覺得這“鏡框”太特別了!還從沒見過這麼特別的西洋貨。也不知道那個“瘋女人”花了多少錢買它,暫且先替她收着吧,以後如果有機會再還給她。雖然他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但也絕不會昧下一個女人的財物。
把“鏡框”收起來后,江澈一邊解開襯衫鈕扣一邊走向浴室準備洗澡。路過桌上那杯香氣裊裊的清茶時,他順手把它端起來潑進了垃圾桶——不知根底的外人經手的飲食,他是絕對不會沾唇的。
就在江澈走到窗口張望的五分鐘前,哭得淚眼汪汪的舒眉,忽然看見有輛黃包車拉着一位外國神父經過飯店門口。
那時候,舒眉已經被凍得臉色開始發白了。一見到那位神父,她頓時如見救星似的衝過去攔在車頭,用英文向他求救:“Father,help,help。Pleasesaveme,Please。”
路上偶遇的美國傳教士約翰,成了舒眉的大救星。這個能用流利英文向他求助的中國少女讓他意外又驚訝,二話不說就把她帶回了教會所在的南京城北福音堂。
在福音堂讓舒眉穿暖吃飽后,約翰神父詢問她為什麼會搞成這樣子流落街頭,她想了想沒有再提“穿越時空”的事。之前對江澈作出了這樣的解釋,結果被他當成“瘋女人”扔到大街上。如果神父也覺得她是瘋子而不願繼續收留她的話,那她估計真要去秦淮河賣笑了!
於是,舒眉對約翰神父說了一個“verylongstory”的新版本。她自稱本是北平的女學生,從小家境優越,一直接受良好的教育。但是今年父親的生意失利,又不幸染病身亡。家道中落後,狠毒的繼母把她賣給一位南京商人為妾。她身不由己地被商人帶回南京,趁其不備時從浴室里跳窗逃脫,所以才會如此狼狽地流落街頭。
舒眉編造的這個悲情孤女版本,深得約翰神父的同情。他將純熟的母語和不太熟練的中文夾雜在一起表達自己的同情之意:“Oh,Poorgirl,你真是太不幸了!”
“神父,還好我今晚遇見了你,不然一定會凍死在街頭的。”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呢?想回北平嗎?”
“不,我不想回北平,回去也沒有親人了,搞不好還會被后媽賣第二次。我想留在南京找份工作,神父,您能幫幫我嗎?”
舒眉當然要留在南京了,她是在中央飯店穿越時空誤入民國的,她堅信那幢建築里一定有着可以突破時空限制的時空隧道。怎麼來的自然怎麼走,她如果想要重返21世紀,只有去中央飯店找機會才行。這就決定了她萬萬不能離開南京。
“可以呀,我們福音堂除了傳教以外,還在教堂後院辦了一所教會小學,免費為附近的貧困兒童提供基礎教育。正好學校還缺一位老師,如果你願意可以留下來教書。只是薪水不是太高,一個月只有十五塊。不過,我們可以免費提供食宿了。”
舒眉想也不想地就點了頭:“我願意,神父,我非常願意。”
舒眉當然願意了。雖然她並不清楚民國時的十五塊錢是什麼概念,但是在這個女性謀職求生十分艱難的大環境下能得到一份教職工作,還免費提供食宿,對她來說已經很好了!比去秦淮河賣笑要好上一百倍。
就這樣,舒眉留在教會小學當起了老師。知道她身無分文,好心的約翰神父還預支了十五塊法幣的薪水,讓她為自己購置一些衣物和生活用品。
拿着十五塊法幣上街逛了一圈后,舒眉差不多知道了法幣的確切價值。彼時這種法定貨幣問世才幾個月,購買力還很高,不像後來貶值得那麼厲害。譬如辦一桌四葷四素的酒席只需要兩塊錢。
但是無論如何,這點工資對於舒眉來說還是很拮据了,因為她以前在家隨便買件衣服都是好幾千,現在卻拿着十五塊錢的薪水,她忍不住憤憤然地想:這日子要怎麼過哇——都怪這該死的穿越!!!
比錢不夠花更讓人揪心的是,舒眉通過當天的報紙確認了自己所在的年份日期——1936年2月18日。她倒抽一口冷氣:天啊!也就是說明年七月就要盧溝橋事變了,日本將全面發動侵華戰爭。年底南京就要淪陷,南京大屠殺就要發生了!OH,Mygod,如果我不能趕在那之前回到21世紀,那就必須要趕在那之前離開南京才行。
因為來的時候身上就只有一件浴袍,此刻舒眉需要添置的東西很多,手裏的錢卻很少,只能樣樣都挑最便宜的買。結果新買的一件廉價的藍布夾棉旗袍剛穿上身就開始褪色,晚上睡覺時脫下一看,白色的內褂都被染藍了。氣得她真想扔掉——她什麼時候穿過這麼劣質的衣服呀!
而學校提供的食宿也相當簡陋,宿舍是一間陰暗狹小的小屋,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外什麼都沒有。伙食是校食堂的一日三餐,以粥飯蔬菜為主,基本不見油腥。這種很差很粗糙的飲食,舒眉一開始簡直難以下咽。一定要等到餓狠了,才能吃得下去。
舒眉的父親是北京一位富得流油的建材商人,她是妥妥的白富美一個。從小到大衣食無憂,住着豪宅,開着名車,卧室的衣帽間裏掛滿各色名牌衣物,食物做得不夠精緻都不吃。現在卻淪落到如此地步,一時間心理真是很失衡。
好在,她還懂得要調節這種強烈的心理失衡,發完脾氣后又自我安慰:算了,你沒被凍死在街頭就已經算是很好命了!之前只有一件浴袍裹身,現在好歹有吃有住還有夾棉衣裳禦寒,你就知足吧你!
正式開始在福音堂教會小學教書後,舒眉這種“知足常樂”的心態就更多了。
因為教會小學的孩子們均為貧苦兒童。他們的父母大都是南京底層的貧苦百姓,收入有限,生活十分艱難。有一部分還是來南京謀生的鄉下人,窮得根本租不起房子住,就在城北的獅子山腳下用毛竹、蘆席、茅草和篾片搭成一個半拱形一米多高的簡陋窩棚房,地上鋪塊爛棉絮,權當一家人的住所。獅子山腳因此成了地道的貧民窟。
這種貧苦家庭中,大人原本是不會讓孩子們去上學的,能走路了就要幹活了。拎只小籃子或去拾煤渣或去撿菜葉,多少也能貼補一下家用。但是因為教會小學可以免費提供一頓午餐,這才吸引到了一些家長們把孩子送來吃白食,那樣能為家裏省一頓口糧。小學因此才有了三四十個年紀從五六歲到十二三歲不等的學生。
舒眉發現與自己的學生們相比,自己身上那套極其廉價的藍布棉袍已經算是上等好貨了。至少它是一件完整的新衫。而教室里那些孩子們絕大多數都穿着補丁摞補丁的衣服,補丁多得已經根本看不出衣服原來的款式和顏色了。這還是好的,有些衣服甚至爛得沒法補了,根本就是一條條爛布纏在身上。
而且孩子們的衣服不僅破還很臟,因為窮人沒有太多過冬禦寒的衣物,往往一件破棉襖穿上整個冬天都不會洗——洗了沒得換。衣服因此髒得要命,尤其袖口領口全是厚厚的污垢。衣服這麼臟,小孩子自然也乾淨不了。除了臉蛋方便擦洗會稍好一點外,耳根處脖子上全部佈滿灰黑體垢,頭髮里還爬着虱子,身上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總之滿教室的孩子們看起去根本不像小學生,更像衣衫襤褸的小乞丐。頭一回走進教室時,舒眉差點以為自己不是來當老師,而是來當丐幫幫主的。
在舒眉生活的21世紀的北京城,孩子們是祖國的花朵,一個個走出來全部光光鮮鮮乾乾淨淨的討人喜愛,她最喜歡逗小孩玩了。可是這些來自貧民窟的孩子們,她都不敢靠得太近。臟和臭她都可以勉強接受,但那些虱子們實在令她望而卻步。當然這不是孩子們的錯,他們沒有良好的生活環境,自然也就沒有良好的生活習慣,不懂得要講衛生。
每天上午的課上完后,孩子們全部都像餓狼似的衝進食堂等着開飯。舒眉食不下咽的粗糙飯菜,他們不但三口兩口就吃得一乾二淨,還會用舌頭把碗底殘餘的一點湯汁全部舔乾淨。從沒見過如此貧困現象的舒眉,突然覺得自己以前隨便買件衣服就花掉幾千上萬塊,真是太造孽了!
舒眉教了一周的書後,某天有個小女生鳳兒突然沒來上課。她隨口問了一下有誰知道她缺席的原因,結果一個穿得最破爛的小男生站起來說:“鳳兒被她爹賣了。”
舒眉聽得大吃一驚:“什麼?賣了?怎麼會這樣?”
“她爹欠了高利貸的錢還不起,就把鳳兒賣掉抵債了。”
“賣到哪去了?”
“不知道,聽我娘說她被一個人牙子領走了。”
人牙子就是人販子,被他們領走准沒好事,小姑娘十有**要淪落到煙花巷了。舒眉對此又氣又恨又無可奈何。她知道,在這種亂世中貧家稚子最容易成為被販賣的商品。
民國時期,國民政府雖然有着嚴禁販賣人口的法令,但形同一紙空文。還因為有幫會流氓大批加入這項“特種事業”,使得這一時期販賣人口的活動達到空前猖獗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