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景雲

連景雲

連景雲周四一早就來了工作室,隨身還帶了一個鼓囊囊的包,他和變魔術一樣往外掏設備,先拿了黑色的方盒子,在辦公室內外繞了一圈測信號,用紅外線筆四處亂晃,找竊聽器、攝像頭,最後又拿出一個特製的路由器,做Wifi加密,“保險起見,以後你們工作人員自己用這個不廣播的Wifi,待客再用一個。”

最後坐到劉瑕電腦跟前,安裝了一個軟件開始掃描入侵痕迹,劉瑕的鍵盤他用着不舒服,最後索性就把迷你主機拆下來,“我先帶走,和老路由器一起拿回公司里研究研究,下班給你送回來。”

劉瑕托腮看他忙活,“你們部門連拆機工具都有?到底還有什麼沒有的。”

連景雲白牙一閃一閃的,“反正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你需要的時候也有。”

“你們是調查部門還是犯罪部門啊?”劉瑕漾出一點笑意。

連景雲的眼睛就彎了起來,他掃掃西裝上的一點皺褶,往椅子上一靠,拿起咖啡杯翹蘭花指,扭着嗓子說,“為公司挽回損失,為社會弘揚正氣,祿安保險調查部門竭誠為您服務,希望您能配合工作,早日定損——”

劉瑕白他一眼,“人模狗樣。”

連景雲咋咋呼呼地說,“我哪人模狗樣了我,你平時說我人模狗樣我不反駁你,今天我這身西裝多少錢你知道不?起碼也得是個衣冠禽獸——”

“沐猴而冠。”劉瑕說,她和連景雲對視一眼,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說真的,你今天怎麼穿上西裝了,看料子,不便宜呀。”

“公司要求。”連景雲說,“我上周換崗了,以後主做累計標的五百萬以上的單子,公司配發了幾套西裝,其實沒鳥用,不過你懂,反正是崗位福利的一部分,不穿白不穿。”

“五百萬?”劉瑕挑挑眉,“先說恭喜,你又要發財了。”

連景雲拱手,“哪裏哪裏,不敢當不敢當,小店的生意都是您這樣的達人照顧着。”

玩笑開過了,放下手他也有些感慨,“當時老爺子拚死讓我別進警局,你知道,我心裏還挺彆扭的,現在看……不管怎麼說,這一行確實安全,來錢也的確不少,這一個月就比得上老兩口一年了。”

連景雲大學讀的是警校,品學兼優,榮譽畢業,還在警校就被S市市局給盯上了——但終究,就業時沒頂住家裏壓力,還是放棄分配進刑警系統,在當時,還鬧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反對他進警局,是連爸爸連媽媽共同的意思,連景雲是個孝子,在父母一致的反對下只能屈服,但他到底也沒按家裏的意思,回老家出入境管理處工作,還是走了調查員的路子——博弈的結果,他進保險公司做了一名調查員。

連景雲和劉瑕的老家是西北內陸一座小縣城,出入境管理處一天能工作兩小時就算是忙的,在當地收入又算上層體面,連叔叔是老警察,或多或少有些級別,在當地人面也廣,連景雲放棄公職去做聘用制的調查員,還在聲名狼藉的保險公司工作,在家庭內部必定有一場小革命,但幾年後,選擇優劣不言自明——祿安保險的調查員拿的是績效工資,除了固定工資以外,追查出騙保,為公司挽回的保險金損失是有抽成的,連景雲這幾年工作成績極為突出,級別躥得也快,公司給解決了戶口,靠績效獎金在S市這樣房價高企的城市也有了自己的小家。現在職位一提,年入百萬也不是空話,在他那些警校同學裏是遠遠跑到了前面。

話雖如此,但劉瑕看得出來,連景雲的感慨背後多少還有些惆悵——哪個讀警校的學生,心裏沒有個警察夢呢?

“你沒進刑警,最高興的是阿姨。”她說,“我在你們家那三年,連叔叔每次出外勤,阿姨晚上就睡不好,現在你這樣也挺好的,阿姨還能少操心幾年。”

提到母親,連景雲的表情真正柔和下來,他擺擺手,“別扯這些了,我一會還有個會,咱說正事,你在電話里說得不清不楚,現在環境清潔了,可以說了吧?這事怎麼和濱海房產扯上關係了?”

對連景雲沒什麼好隱瞞的,劉瑕一邊收拾桌面一邊和連景雲說起來龍去脈,“……感覺車上可能也被放了跟蹤器,要不然就是手機被入侵了,不然他怎麼給我加的鐘點?”

濱海房產是S市房地產龍頭,在全國範圍內都算是一流房企,這幾年搞業務多元化,是標準的房產巨鱷,連景雲搞調查的不可能沒聽說過,他越聽眉頭越是緊鎖,沉吟了半天才說,“可能答案比你想得更簡單,你是從月湖山莊開出去的,他只要找輛車跟着你就行了——”

說到這裏,他猛地一頓,看了看劉瑕的臉色才自失地一笑,“又忘了,你膽子大,這種事嚇不倒你……在這件事上,我和你理解一致,沈家家大業大,聽說他們家背後的關係是通到P市的,這樣的人家要請人給老先生做心理諮詢,做點事前調查很正常。沈公子可能也就是給你個下馬威,讓你以後不要四處亂說話。”

為諮詢者保守秘密是諮詢師的職業道德,劉瑕也並不是那麼介意被疑心病過重的諮詢者家屬騷擾,但這件事,她不覺得僅僅只是單純的下馬威。

“沈公子的資料,你知道多少?”她問連景雲,“我只知道他的名字裏有一個字讀‘qin’,其餘資料網上一概沒有,沈家人好像很注重私隱保護。”

“他應該叫做沈欽——沈家第三代都用的是金字旁。”連景雲確實先做過一些背景調查。“沈家發家是從你的諮詢人沈均廷先生開始的,不過他幾年前就退居二線,第二代六男二女里,董事長沈鴻一家最低調,我聽說他的幾個孩子都常年在國外生活……倒是沈家六房一家都在國內,你知道的,上海灘名媛一家,經常上《羅博報告》那種雜誌的本地生活欄目,他們家幾個孩子都是金字旁。”

劉瑕對他挑起眉,連景雲攤攤手,“別看我,同事說的,這是保險公司基本功,不然你當我們靠什麼盈利,普通人壽保險嗎?”

“越是了解你們公司,越對保險業心存敬畏。”劉瑕半開玩笑,她沒有繼續追問沈欽的消息,“最近在忙什麼案子?升職后第一單,總要做開門紅才好。”

‘有需要你就開口’這句話,她含着還沒說出口,連景雲就打斷她,執拗地繼續剛才的話題。

“繼續說沈公子的事——沈家人做事一直是很規矩的,”他說,“你不需要太擔心什麼,關於濱海這件事,我還有一個信息也許你會感興趣——每年六月份,濱海都會召開股東大會,我聽說每年沈老先生都會上台發言,雖然現在董事長已經換成了沈鴻,但沈老先生依然是集團持股最多的大股東,他的幾個子女只有象徵性持股,除了沈鴻手裏股份較多以外,集團的大權,實際上依然集中在沈老先生之手。”

這解釋了劉瑕的不少疑惑,起碼昨天月湖山莊那一幕現在看來已經是昭然若揭,劉瑕隱約已預見到了未來一段時日的麻煩,她皺皺眉,“我明白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好端端被扯進一出豪門爭產風雲,心理上難以調適也是自然,劉瑕雖然不動聲色,但連景雲依然不失同情——只是一切都包裹在他的壞笑里,“這個案子能辭就辭……辭不了就只能小心點,有事隨時找我,反正不管是沈欽還是別人,對諮詢肯定都很關注——我說,要不然你乾脆就別幹了,這個破心理工作室有什麼好,還不如進公司和我搭檔,頭兒早就和我說了,讓我把你挖進來,給我招聘獎金,我們倆黑白雙煞,殺遍江湖無敵手,夫妻雙雙把家還……”

“去你的。”劉瑕拿起鼠標作勢要丟他,連景雲一縮脖子,做討饒狀,又獻上一個筆記本做供品,“這幾天你就先用這台本子吧,這台電腦經我悉心調教,你小心點,別上太多奇奇怪怪的網站,亂開什麼病毒郵件,應該是不會中招。”

說著又給劉瑕換了個手機,遞過來一台嶄新的iPhone6S,“也是一樣,小心點,私隱還是能保證的。”

劉瑕拿着全新的手機,還沒撕屏幕保護膜的筆記本,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固然保險公司愛做有錢人生意,但連景雲自己又不賣保險,他一個管騙保的高級調查員,和富豪圈子有什麼關係?一聲輕飄飄‘我聽說’,一台電腦,一部手機,背後藏着他多少奔波操勞,劉瑕不是想不出來,不是沒有謝意,只是把這謝字說出口,似乎又嫌太矯情。

“專門新買的?”她只能說,伸手去拿手機,又半路止住,“支付寶現在不能用了,回家轉錢給你。”

“滾蛋吧你。”連景雲嗤之以鼻,“和我你別提錢——都和你說了我剛升職,你那點小錢,自己存着吧,我還用不着問女人拿錢。”

“你這是沙文主義。”劉瑕說,連景雲仰起頭,暢暢快快地笑起來,他的聲音一直是很大的——一直都是這麼爽朗,有時帶點油滑,但並不惹人反感。

“沙文主義就沙文主義,反正不問女人拿錢。”他說,臉上那有點漫不經心的笑意漸漸淡去,“說真的,蝦米,沈家這事,不是那麼好沾手,你自己掂量掂量,實在不行就別幹了,休息一段時間,錢方面,你用不着擔一點心……”

連景雲一直是個很爽快的人,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些猶豫,但劉瑕知道他不是因為錢——

她的笑意慢慢凝固,屋子裏那親切的、打趣的氣氛漸漸涼了下來,劉瑕扇扇睫毛,專註地研究着土豪金的Home鍵,她沒看,但能感覺到連景雲的猶豫變成心虛,心虛變成不自信,最後,取代了那句醞釀中的,更親近,在《喜劇之王》后,也因為流行文化也更有代表意義,指代更明白的‘我養你’,他退了一步,又用笑聲掩蓋退縮。

“反正你知道,有什麼難處,你都能找我。”

他的笑聲和平時比,有些虛張聲勢,但真誠無法抹煞,而這樣的話是很難得的,也許比愛語更加難得,在這個浮華城市裏,愛是被濫用太多的詞,錢反而更能表達心意的寶貴,在連景雲這樣,大城市剛剛落穩腳跟的年輕人,這句話比多少甜言蜜語更熨帖,像是一把拿自己當燃料的火,燒向你時,想不暖都難。

劉瑕呢?她當然聽到這句話了。‘有什麼難處,你都能找我’,這句話是這樣的溫暖,又是這樣的堅實,這樣的話在什麼人面前會受到挫折?什麼時候不是無往而不利,它能勾起多少心酸的回憶,又這麼紮實地把它治癒,讓所有孤獨的、傷痕纍纍的心都相信,以後這條路,她可以不必一個人走——

“我知道。”她說,命令自己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咱倆在S市就是相依為命,得互相照應着。”

連景雲的肩膀鬆了下來,英氣的眉毛一撇,唇張開,似乎是要嘆氣,最終還是一笑了之,彷彿一切盡在意料之中。劉瑕沒有細看他的表情,她把話題拉開了,“別光顧着說我了,你最近手裏在忙什麼Case,還是汽車騙保?”

“都有,現在也給一些小案子做督導,”連景雲說,“主要還是忙汽修廠那塊,這個案子我掛在心上大半年了,最近才有點眉目。”

“有需要你就找我。”劉瑕搶在景雲回話之前說,“也讓我換換心情,說不定我真覺得這有意思,就改行和你混了呢?”

連景雲這才被說服,他咧嘴一笑,“行吧,隨你,目前還不需要你出馬,等我多拽點線頭再說——我得走了,一會還得去局子裏一趟……”

事實上劉瑕半小時后也有一個預約,她把連景雲送到電梯口,無視張暖飛來的媚眼和竊笑(‘暖暖,今天的諮詢人確認提醒做一下’),回到辦公室稍微熟悉新電腦和手機,潛心工作了一個小時——除了王阿姨和沈公子這樣的土豪奇葩諮詢人,一般來說,心理諮詢一次都控制在一小時左右,再長收效也不會更好,反而有可能被削弱。

一小時后,她送走諮詢人,重新打開電腦和手機,然後——

劉瑕的喜怒一向很少形於顏色,但現在她忍不住按住額角大聲呻吟,甚至還不雅地罵了一句髒話。

而沈公子——沈欽的對話框得意洋洋地閃爍在任務欄里,他說,“你好,劉小姐。”

而劉瑕剛剛甚至還沒來得及安裝Q.Q。

“啊,很好。”她喃喃地說,發覺桌面背景和程序文檔都相當熟悉,沈公子還貼心到為她把快捷任務欄都設置好了。“很好。”

一陣衝動湧上,劉瑕飛快鍵入字句。

*沈先生,你這是病你知道嗎?*

按下發送鍵后,理智回涌,她有輕微後悔——當然沈欽有病!這太明顯了,他的心理障礙在沈家上下恐怕無人不知,但正因為如此,作為心理諮詢師,她更應該避免如此直接的刺激……

*我知道。*沈欽回得依然很快,附上一個燦爛的笑臉表情。

劉瑕瞪着這表情,她有種被噎到的感覺。*——你應該接受治療,沈先生。*

沈公子回話的速度慢了,Q.Q上出現‘對方正在輸入中’的狀態標示,但遲遲沒有話語上屏,就像是有一個人的雙手放在鍵盤上,但卻躊躇着不知該如何表態——承認自己有心理障礙,對很多人來說也許並不難,但承認自己需要幫助,這對於很多病患來說都並不簡單。

劉瑕的火氣在這斷斷續續的‘輸入中’里緩慢消解,屬於諮詢師的職業習慣接管了思維,她情不自禁想要放柔語調,即使這在文字聊天中並不容易——

*那,你願意治療我嗎,劉醫生?*

過了十幾秒,沈公子的回答終於浮現。劉瑕眼神微斂,手指在空中頓住,她猶豫再三,還是緩緩打出回復。

*我……願意試一試。*

*ευ(●''●)*

幾乎是瞬間,沈公子發來了三個笑臉符號,而劉瑕也意識到自己又一次落入對方的陷阱,她的視野中浮現紅影,幾乎是咬牙切齒——除了輕而易舉地跨越正常人的底線以外,沈公子真、正有踩到她煩點的天賦。

*謝謝你的好心υ*,一行行回答伴隨笑臉,飛快地出現在屏幕上,沈公子那眉飛色舞的表情幾乎就只差一張臉便可生動起來。*劉小姐,但我不會接受你的治療(>﹏<。)*

這是個蹩腳的玩笑,還有些惡劣,就像是他對她做的事一樣,而他幾乎衝出屏幕的開心充分說明沈公子無聊的幽默感,簡而言之——幼稚。劉瑕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

*為什麼?*她鍵入回復。

沈公子的回答一下又停了下來,劉瑕想着他的表情,猜測着他的回復——也許他會輕忽、玩笑地回答‘我已經放棄治療’,也許他會給出一個讓人意外的回復,也許他會說自己不願讓祖父的諮詢師為自己諮詢,這是常見理由,不論他怎麼回答,都能帶給她一些信息,讓她進行分析,對他多一些了解——

但最終,在幾乎三十秒的沉默后,沈公子只是發來了一個笑臉:

*:)*

*劉小姐,明天見。*

劉瑕對屏幕皺起眉,試着在心裏勾勒出一個性格輪廓,尋找沈欽的訴求和目標,然而她掌握的信息實在太過稀少,讓她感到自己正在進行一場優劣極為懸殊的對決。

沈家這事,不是那麼好沾手。

實在不行就別幹了……反正你知道,有什麼難處,你都能找我。

連景雲的話在心頭一掠而過,就像是風裏翻飛的紙張,一晃就不知飄去了哪裏,劉瑕晃晃頭,雙眼漸漸凝神。

*好的。*她慎重地打入回答。

*很期待我們的第二次諮詢,明天見,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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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暮色難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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