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

老先生

沈公子時間掐得好,第二天劉瑕剛買完午飯,他的短訊就來了:*劉醫生,錢已匯入賬戶,別忘了下午的約會。*

劉瑕查看了一下賬戶,工作室賬戶並沒有動靜,沈公子直接匯了一萬六千元進她的個人賬戶,這讓她更增顧慮,沈公子通過某種渠道監視着她,這一點已經毫無疑問,現在她已經不知道沈公子到底是否只監視了她的辦公室——她從未在診所透露過自己的私人銀行號碼,也沒有在公司電腦上登錄過個人網銀。

下午一點半,她開車往沈公子給的地址出發,有錢人大概都住在市郊,劉瑕行車大約一小時,終於到達蛇山腳下一片別墅群,如果沒有私隱泄漏的種種疑慮,過去一小時這四千塊,的確賺得很輕鬆。

S市空氣一直不大好,車到蛇山以後空氣明顯清新不少,劉瑕搖下車窗,慢慢開進別墅群里,上午剛下過雨,小區里花木被水洗得嫣紅碧綠,她就在一片逼人的春意里慢慢開到24號別墅,把車泊到一排世界名車邊上,上前敲響大門。

門沒鎖,劉瑕碰了一下就開了,對話聲順着穿堂風隱約傳了出來,客廳里像是有幾個人在激烈爭論,劉瑕隱約聽到了‘美國’、‘藥物’幾個詞。

“小姐,你是——”一個中年女人快步走了過來,一手把住門,驚愕地看着劉瑕。

她穿白襯衫、黑西褲,面容圓潤、氣質樸素,劉瑕輕聲說,“阿姨你好,我是沈先生請來的心理諮詢師,請問沈老先生在家嗎?”

保姆先驚,“啊?哪個沈先生?”

劉瑕說,“是董事長的公子——”

“欽欽?”保姆脫口而出。她仔細打量劉瑕,面露難色,“這個……在是在家……要不你先進來吧——”

客廳里的爭論還在繼續,劉瑕進屋以後聽得很清楚,“實在不行就只能住院治療了,股東大會馬上要開,怎麼樣也要把精神鑒定做出來——”

“問題是爸爸現在很清楚呀,哪裏有老年痴獃的跡象嘍?每天飯也不少吃一口,人都認得出來的,怎麼能把他鑒定成無行為能力人?就是得了老年痴獃,這個病也是有個過程的,不可能忽然間一句話都不講……”

“大先生,大姑姑,外面有個小姑娘,她說自己是心理諮詢師,是欽欽請來的……”保姆的聲音。

客廳的聲音一下全安靜了下來,劉瑕等了一會,中年保姆走來沖她招手,“你先進來吧。”

沈家裝修得很古雅,客廳里一排仿明的蘇式圈椅,當中主位上坐着的中年男人穿罩衫,手裏端了蓋碗,劉瑕恍惚有穿越回民國劇的感覺。——她認出這是濱海房產董事長沈鴻,沈某親(或沈親某)的父親,劉瑕昨晚剛在百度百科上見過照片。

沈鴻左右手都坐了人,有男有女,看來都是沈鴻同輩人,劉瑕的出現把他們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她不慌不忙一一迎上這些人的視線:來訪者家屬對於心理諮詢懷有疑慮是很常見的事。

左一男子,穿名牌西裝,但敞着領口,體型偏胖,長相和沈鴻很相似,但神色悍勇,眉頭緊皺,看着她的表情頗有懷疑。文化素養應該不高,對於心理諮詢這個陌生事物很有戒心……又或者和沈鴻一家關係不佳。

左二的青年女性面容姣好,手上鑽戒耀眼,總體打扮品味欠佳,似夜場歡女,不停關注左一男性表情,他的妻子吧,應該不是初婚……

右一中年女性是沈鴻的姐妹,穿着高雅,品味靠近沈鴻——穿了一雙平底布鞋,手上戴翡翠手鐲,和左二比多了一些品味,但不西化,雖然表情猶疑,但還是對她露出禮貌微笑,她和沈鴻關係應該還算不錯——

劉瑕最後看了沈鴻幾眼:按周小姐說法,老先生獨居,別墅採取仿古裝修,應該是靠近他的審美,沈鴻穿中式罩衫,多少有點言傳身教的意思,審美古風也很重,又是長子,也許是傳統的大家長,這種人通常極有主見、外寬內嚴,多年商海歷練,城府極深,她不指望從他臉上能看出什麼。此刻面色透出沉思……他不知道自己要來,沈公子沒有事先和父親溝通?

劉瑕環視客廳一圈,沒看到疑似沈某親的身影,看起來沈公子是不打算出來和她見面了。這個謎團目前越滾越大,似乎短期內沒有揭秘希望。

“請問醫生貴姓?”先發問的是沈大姑姑。

“免貴姓劉。”劉瑕沒有糾正沈大姑姑的誤解——老派人多數都傾向用醫生稱呼心理諮詢師,即使更常用的叫法是老師。

“劉醫生,”沈大姑姑說,“我冒昧問一句,你說你是沈欽請來的,那你有什麼證據沒有?”

劉瑕微窘,同時也覺得很好笑,她不動聲色地回答,“您可以當面問沈公子啊——沈公子不在嗎?”

沈大姑姑沒有回答,這讓劉瑕有些失望,沈鴻接口問,“欽欽是怎麼和你聯繫的呢,劉醫生,他給你打的電話?”

“我們是Q.Q聯繫的。”劉瑕如實回答。“如果您有疑問,可以打這張名片上的電話。”

她看了看錶,很好,又是半個小時快過去了,六千元到手。

沈鴻接過她遞上的名片,凝視劉瑕一會,“劉醫生——坐。”

這一聲坐好像戳到了左手那對夫婦的神經,左一男性憤然說,“大哥,不是我說什麼,爸這個病你要看也要請瑞金、華山的權威醫生來看好吧,電話我都給你找來了你不打,叫欽欽找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來,她管什麼用——”

沈鴻說,“三弟——”

沈三先生的眉毛立了起來,他要講話,但沈大姑姑也說,“三弟——”

客廳靜了下來,劉瑕耳力很好,她聽見二樓傳來關門的聲音:吱——呀。

然後是脫、脫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很有節奏。

沈家人都起身往外頭走。

劉瑕也跟出去,她在玄關稍遠處站着,抬頭打量沈老先生。

沈鴻和兄弟姐妹都不太大,沈鴻今年也就是五十歲出頭,所以沈老先生應該不超過八十歲,頭髮還未全白,有點瘦,中山裝穿得一絲不苟,腰板挺直,看着人很精神,就是眼裏沒有人,幾個子女都在樓梯下眼巴巴看着他,老先生誰也不搭理,背着手慢悠悠走下樓梯,很熟練地從斗櫃邊上拿起一根拐杖,轉身就出了門。

沈家兄弟姐妹都成了沒嘴葫蘆,互相遞着眼色,大先生沈鴻一臉無奈,三先生滿臉肥肉扭來扭去,扭出個很糾結的表情,沈大姑姑欲言又止,至於三太太,低頭做鵪鶉狀,一臉訕訕然,都沒敢抬頭看老先生。

劉瑕把這幾個人帶保姆都看了一遍,心裏有點數了:周小姐也是敢講,居然說沈家家庭和睦,這話,坑了點吧。

劉瑕本意是不想趟這攤渾水,如果見不到人,這幾千塊她收得也理直氣壯,但現在老先生出來了,她不能不儘力而為。她扭過身追着老先生也出了房門。

身後呼喊聲一片,劉瑕頭也不回。

走出別墅,她的心情暢快不少,追着老先生人影連走帶小跑,很快就綴到老人家身後,也不說話,就這麼跟着。

月湖山莊就在蛇山腳下,背靠山丘,小區裏有個人造湖月湖,風景的確是好的,鋼鐵都市住久了,青山綠水裏走一走,心情不好都難。劉瑕跟着沈老先生走在林間小道里,臉上不知不覺就帶了笑,左顧右盼很愉快。

老先生就和不知道有她這個人一樣,慢慢地遛彎,步伐很穩當,半點不露老態。

S市有錢人多,月湖山莊入住率不低,這麼會功夫遠處過了兩輛車,這一老一少又走了一會,剛好就撞見一個年輕媽媽,手裏牽着小女兒,也是出來散步的。看到劉瑕和老先生,媽媽友好地一笑,又教女兒叫人,“囡囡,叫爺爺好,阿姨好。”

囡囡忽閃着大眼睛,奶聲奶氣地說,“爺爺好——”

劉瑕凝神觀察老先生,老先生的肩線有一瞬間繃緊,似乎本能就要回應,隨後眼仁微微一動,似是意識到劉瑕的存在——他微微點了點頭,沒出聲,就這麼背着手溜達了過去。

意識清醒,和外界溝通很順暢,來訪者生理的確沒有任何問題。

“阿姨好——”囡囡笑容不減,熱情地招呼,“阿姨我以前沒見過你——”

“阿姨新來的。”劉瑕笑着說,“囡囡好——”

她半彎下腰,逗了逗囡囡的小臉蛋才拔步去追沈老先生。

就這麼著跟着老先生悠悠蕩蕩,快把別墅區繞了一圈,劉瑕走得腳都酸了,老先生才在月湖邊上找了一條長凳坐着歇腳,雙手拄着拐杖凝視湖面,莊重得像一尊塑像。

劉瑕很少做老年諮詢人,不過她對老先生的心理障礙已有一定見解,她在長凳另一角坐了下來,也望着波光瀲灧的水面,用商量試探的語氣說,“老先生,我是沈親先生請來的心理諮詢師。”

沈親在沈家也許是個特殊人物,他父親沈鴻對他反應都有點特別,這次劉瑕祭出他的名號,老先生雙肩微微一震,果然也算是有了回應。劉瑕就繼續往下說,“恕我冒昧猜測,您現在也許不是不能說話,只是不想說話。”

老先生靜如處子。

劉瑕不管他,繼續說,“雖然我很少做老年案例,但也不是不能為您輔導。不過,心理諮詢有一個原則——自願性。也就是說,如果您沒有改變的意願,那麼我們諮詢師也不能幫助您。”

她頓了頓,“但是我和您的情況有些特殊,您看是這樣的,老先生,到現在我也沒見過委託我來這的沈親先生,他好像也不願見我,所以我也不能直接和他溝通這一點,所以我想,如果您不願意我繼續來這的話,那能不能由您和他表示一下?老先生,我想不論您別的後輩如何,沈親先生應該是很關心您的。為了給您找一個好的諮詢師,他……嗯……”

老先生忽然站起身往回走,劉瑕趕忙追過去,她不說話了——溝通不順暢,多說也沒用。今天的諮詢無疑比較失敗。

為了不進一步干擾來訪者的心情,她沒有追在老先生身邊,而是墜在後頭遠遠跟着,劉瑕也沒有辦法,這是個很大的小區,不跟着老先生,她都找不回24號別墅。

等劉瑕遠遠看到自己的車屁股時,老先生又止住了腳步,站在別墅門口並不往裏進。劉瑕感覺他好像在等自己,就慢慢走上去。“老先生,您——”

老先生轉頭看着她,一隻手從拐杖上挪開了,伸到她面前——似乎是在邀請她。

劉瑕和他對視了幾眼,慢慢地、試探地把手放到了他手上。

老先生就牽着她的手往裏走,他們路過了一臉驚訝的沈家第二代,直接上樓。

老先生之前是從二樓上來的,這一回卻沒有在二樓停留,帶着劉瑕直上三樓,走到一扇關着的門邊上,拿拐杖敲了敲門,又看了看劉瑕。

劉瑕會意,這裏看來應該就是沈親的房間了。

她握住門把,開不動,門鎖住了——不知為什麼,因為和沈親有關,這似乎很自然。

“沈先生,”她敲了敲門,發現門框上有一個黑色攝像頭,便仰頭對鏡頭說,“沈先生,我是劉瑕,能讓我進去嗎?”

攝像頭轉了個角度,對準她,紅點一閃一閃,像是一隻眨動的眼,門內一片寂靜,劉瑕又敲了敲門,“沈先生?”

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劉瑕拿出來一看,果然是沈親:*劉醫生,請離開。*

她苦笑着把手機拿給老先生看,“老先生,恐怕真的只能請你轉達我的話了。”

老先生雙手拄杖,站在緊閉的房門口,不說話,不動彈,就這樣定定地看着劉瑕下樓。

“怎麼樣?”沈鴻一群人還等在樓下,看到劉瑕下來就焦急地問,神態里到底還是帶了一些期盼。

劉瑕搖頭,“很抱歉,老先生還是不肯開口,我應該幫不上忙。”

“劉醫生你坐,到裏面坐。”沈鴻應該和周小姐溝通過,對她的態度熱情了很多。兄妹幾人把劉瑕讓到客廳盤問了半天,劉瑕咬死了自己無能為力,也沒法繼續努力,熱誠推薦沈家延請資深醫師上門診治,又坐了半小時才脫身出來。

她已經不怪周小姐了,現在沈家兄妹的表現堪稱孝順典範,一個個憂心如焚,周小姐一個特助而已,和沈家人接觸不多,說沈家人感情很好應當是發自肺腑。

開車回市區路上已經是晚高峰了,行駛時間幾乎翻倍,劉瑕計算了一下,這一趟連頭帶尾,四個小時是打不住的,1點出來,6點能到公司算順利了。她搖了搖頭:可惜,這多出來的四千塊只能算是她虧了。

正這樣想,她的手機又響了起來,劉瑕頭皮炸了一下,乘着紅燈把手機拿起來看——果然又是沈親的消息。

‘劉小姐,你估計錯誤,祖父願意接受你的諮詢,款項已匯,周五下午,老時間老地方,請勿失約。’

緊接着,銀行短訊發了過來——她的賬戶入賬兩萬四千元,沈公子不動聲色,已經把每個半天的有效小時數調成了五小時。

會到劉瑕工作室來的諮詢人,不論人生際遇,金錢上總是不缺的,否則亦付不了診費,不過沈公子亦是給錢最爽快的諮詢人之一,劉瑕讓自己往光明面去想——從今天下午的見聞來看,沈家環境錯綜複雜,家事亦是商務,犯錯成本高昂,也許沈公子只是習慣行事謹慎,至於對她私隱的侵犯輕忽,這在富裕階層亦屬司空見慣。

信號燈轉綠,她踩下油門,轉彎進入小區,一個念頭忽然閃入腦海——晚高峰的行車時間總是飄忽不定,去程一小時,回程一小時也不是不可能,沈公子為什麼要加一個鐘點給錢?

他怎麼知道她現在還沒到家?

行車入庫,劉瑕在車裏坐了五分鐘,她幾乎什麼也沒想,又或者在這五分鐘內想了太多太多——最終她拿起手機,發出一條消息。

*為什麼是我?*

沈公子——沈親(琴?沁?欽?)的回答來得很快,也許是她神經過敏,但這真的就像是他從她的手機屏幕上直接看到了這條短訊,跳過了接收、閱讀和回復的過程,僅僅兩秒過後,劉瑕就收到他的回復。

*祖父需要治療,你是最好的心理諮詢師。*

這也許能解釋事前調查、她的簡歷,但——劉瑕搖了搖頭。

*這不能解釋你付了我五小時的錢。*

這一次沈公子回得很慢,起碼以他的標準來說如此。

*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劉小姐,如果你不喜歡額外的小費,我可以收回。*

劉瑕瞪着屏幕,有幾分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但這答案的確讓她有些吃驚,她甚至可以想像到沈公子鍵入回答時的表情——一張模糊的臉上寫着心虛,幾經猶豫,最終決定耍無賴矇混過關。

*你知道心理諮詢沒有小費一說。*她打上屏幕,但又刪掉,把手機丟進包里,下車上樓:這對話不會有任何結果,看得出來,沈公子雖然在某些方面能力強得可怕,但另一方面顯然過於幼稚,無法形成有效交流。

但沈公子沒有放過她,劉瑕的手機嗡鳴起來。

*你生氣了嗎,劉小姐?*

劉瑕瞪着屏幕:*你說呢?*

沈公子發來一個笑臉符號,*那麼,小費要退回嗎?*

被人窺探私隱的感覺不可能好,但劉瑕已過了會被震驚與反感左右反應的年齡,她知道自己和沈公子在同時展開兩場不同的對話,一場在表面,一場心照不宣。

*不要,這是鐘點超時費。*她略作讓步。

沈公子的笑臉在一秒后現身屏幕,劉瑕幾乎能感受到他的得意——終究,她還是在四千元前低了頭。

她讓他的興奮持續數秒,醞釀到最高點,隨後又發一條,*如果你希望諮詢能夠繼續的話,沈公子,這種事該到此為止了。*

這句話足夠提醒沈公子,她並非全無籌碼,亦能稍稍遏制他的氣焰——在劉瑕的想像里,這是反手抽上臉頰的一巴掌。是,到目前為止,忌於濱海房產的勢力,沈公子有備而來的作風,她接下了這單諮詢,僅僅是為了避免回絕後可能惹出的更大麻煩,但話說回來,錢終究不能買到一切,劉瑕已經給足了面子,她希望沈公子也知道適可而止。

雖然他似乎並不愛出面交際,但沈公子的人際交往能力並不匱乏,他足足停頓了30秒,也許是在捂着臉頰痛定思痛。

*……好。*最終他說,在短訊背後居然還加了個哭泣的表情符號。*相信我,劉小姐,我會知道分寸。*

他會嗎?劉瑕看着那不斷抽泣的動畫小臉,不禁頗感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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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暮色難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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