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宋璟(七)
彼時怡紅樓正逢熱鬧,漫天的金葉子被人從高空中拋了下來,底下的路人紛紛哄搶。一時間推攘叫罵聲不絕於縷,諸人爭搶。
有人臨欄而立,黑髮翩飛、紅衣如火,衣袂翻卷,張揚如其人。
其旁侍立着眾多女子,個個容貌姣好,脂香如酥。然卻如眾星捧月,在那紅衣男子面前一個個都失了顏色。
燈火闌珊處,這紅衣男子攔着水蛇腰紅酥手的美貌侍女,漫不經心地洋洋洒洒地擲落金葉子。看到底下之人爭搶時醜態百出,便哈哈大笑,與周圍的一個中年男子舉杯相視而笑。
好一個風流敗家的紈絝子弟。
饒是見慣了豪爽洒脫的塞外女子,宋璟也被這個女皇的行事給噎住了。至於陳恪,他是已經陷入了死循環中,一臉的不可思議。
宋璟上前,看見那男子腰間所帶之物,頓時瞭然,這個就是東越城的城主的兒子——王強。
算算路途,也只比他們一行人早來一日,這個女皇竟然已經摸上了兒子。
“這兩位是?”
王強看宋璟和陳恪的穿着和氣質,一看就不俗。抱了一拳,“不知兩位兄台的高姓大名?”
“哦,”夏季一把勾住了宋璟的肩膀,嘴裏的熱氣已然噴洒在了宋璟的臉上,痒痒的。“這是宋兄,宋璟。”她又指向了陳恪“這位是陳家的陳文澤兄。”
說這話的時候,她眸光瀲灧似含春光,烏髮滾落如瀑,輕輕拂過他的脖間。
宋璟心下慢了一拍,還不急反應過了,夏季已然翩然離去,只余淡淡的體香,在他的鼻尖久久縈繞。
“失敬,失敬。居然是陳家之人。”陳恪向來是不喜這些紈絝子弟,再加上此人一開口就是一股酒氣,他也只是勉強點了點頭。
王強顯然是明白這些世家子弟喜歡端着一副清高的樣子,但內里還沒有他們清醒呢。但到底也是世家,得罪了也是麻煩。他也就不再和陳恪打交道,不過宋璟這個名字他怎麼這麼熟悉,好像是哪裏聽見的?
“宋璟?宋璟,宋璟”王強反覆呢喃了幾遍,“這個名字我怎麼覺得這麼熟悉?”
夏季烏黑的眼珠轉了轉,多了幾分促狹,讓宋璟不由得握上了腰間佩戴的劍,這樣的眼神他很熟悉,一旦這個女皇露出這樣的眼神,宋璟知道自己也會“王兄覺得耳熟也對,這位是和新科的狀元郎”
“什麼?”王強驚得杯子霹靂啪啦地墜了一地,碎成了片片蓮花。
夏季揮了揮袖,頗為好笑地拍了拍王強的手,“我說王兄,何事讓你如此驚慌失措?我這位宋兄只不過是和新科的狀元郎同名同姓,不過我這位宋兄可不能那位狀元郎相提並論,不能比,不能比呀。我剛剛話都只是一半,就讓王兄你如此失態。看來是愚弟的罪過了,愚弟當罰。”
說完,就仰頭飲下了一杯酒。喝完,就那空空的酒杯給王強看來一眼。
王強的面色還是有些發白,不過在美酒和美人的雙重作用下,很快就故作舊態了。他的手搭上了夏季的手,在夏季如玉的手上撫摸摩挲着,頗有幾分不舍。
夏季也不惱,只是不着痕迹地掙脫開了。“來來,這位宋兄可是遠道而來。王兄作為東道主,可不能怠慢小弟的朋友啊。”
“怎麼會呢?我們兩人既然已然是結拜兄弟,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來來,宋兄,小弟敬宋兄一杯。”
宋璟抱拳,“多謝了。”
乾脆地飲下了薄酒,這酒看着薄,入口了,宋璟才覺得這就後勁綿長,易醉。看那桌上七七八八亂堆的空酒瓶,看來這個女皇的酒量說是海量也不為過。他不由細細瞅了瞅,只見那女皇雙目含水,面色如春,兩靨如花,真真是令人移不開眼。
宋璟都有一瞬的眼盲,更何況是那個色急如令的王強。他不由地看呆了,等反應了過來,又忍不住在心裏打了自己一巴掌。這個美人好看是好看,但也掩蓋不了他是男的事實啊!再怎麼不濟,他也喜歡的是女的。
這種美人還是欣賞欣賞為妙。
飽足酒酣后,眾人都相當盡心。王強更是相約再次玩耍。
就這樣連續三日的飲酒遊玩,夏季見識頗廣,談吐也不俗,相貌也是俊美,最重要的是她手腳規矩,從來不會藉機揩油,生得那些怡紅樓賣笑的美人好感。
是以這次看見一紅衣男子從遠處走來,就紛紛丟下了手絹,露出了俏麗。
等那紅衣男子走上來的時候,眾人看到是宋璟的時候,就施施然走了,儘是一眼也不瞧。“哎,不是那夏郎君。”
宋璟:“......”
他有點明白為什麼今日那女皇要自己換身紅衣來此地,說來說去不過是戲耍自己。不對,他的面容向來在大慶王朝還是很吃香的,昔日狀元及第時候,他騎馬走過那金台街時,擲果盈車也不為過。更有大膽的少女們假裝昏倒在身,那時候他可是為自己這個相貌吃了一番苦頭,可現在......
夏季搖着蝙蝠衫,穿着一襲的青衫,顯得格外俊秀挺拔,青蔥俊朗。她搖扇而笑,說不出的風流和邪魅。微微一個眼神落到那侍女身上,讓那群侍女們看得臉紅心跳。而等宋璟也望了過去的時候,那侍女們顯然是收斂了表情,有的還翻了一個大白眼。
宋璟:“......”
這是為何?!
又是酒囊飯飽,夏季將話題扯到了自己來此的原因。“愚弟來此地,本是奉父之命前來經商行事。怎麼知道,說哎哎哎,不說了,這些喪氣話就不說了。來來,我們還是喝酒吧。”
王強最恨人說話直說一半,這就像是有人在那驢子面前吊了一根胡蘿蔔,想要吃卻吃不到。他對自己這個剛剛結拜的小兄弟還是很看好的,是以問道:“小弟有何問題?說出來也讓為兄參謀,參謀。好歹為兄也是這個一城之主的兒子。”
夏季挑了挑眉頭,顯然是不相信。
“山高皇帝遠,”那王強喝着美人遞過的美酒,施施然說道:“這一座東越城做主的人是我那爹爹,就連那皇帝也是鞭長莫及,想管也管不了。不知道小弟你要所行何事,我王澤別的地方不敢相助,在東越城還是敢說上一說。”
“哈哈哈哈哈,那不是王兄在這個東越城豈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是。”王強摸了一把身邊的美嬌娘,擠眉鬥眼,“不是為兄自吹自擂,為兄在這個東越城還是說得上話來,若是愚弟有什麼要求只管提,看我皺一下眉頭不?”
陳恪已經氣得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什麼聲音?”
“哦,不過是一鼠類磨牙而已。”
宋璟,陳恪:“......”
王強轉移了注意力,沒有再追究“不知小弟可願意?”
夏季笑了笑,沒有答應,轉而說道:“喝酒喝酒,談這些黃白之物,可傷了你我的情感。”
王強也不再繼續說了下去,這個小弟顯然是不相信,若是換做了別人他可不願意管,你不理本公子,本公子也不理你。但是這個小弟真真處處符合他的胃口,他在心理盤算着該讓這個小弟認識認識幾個貴人,好讓他明白他王強可不是吹牛。
“小弟,愚兄明日就為你引薦引薦幾位貴人。明日愚兄做東道主,小弟你可一定要前來,不來就是看不起為兄了。”
“自然,自然。愚弟自然是會來的。我一直覺得有句話很符合王兄。”
魚兒上鉤,夏季心下一喜。她面上卻是不變,慢慢站了起來,她淡笑看了一眼王強,嘴角上揚的弧度十分邪魅,灼灼繁花,明艷不可方物,令那個看見美人就走不動路的王強一時間看傻了眼,下意識地問道:“什麼話?”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陳恪已然是看不下去,在拂袖離去之前,摔下了這句話。
“這這,這氣死本公子了。本公子一片好心,竟然被人這麼說。被人如此說道,這還是頭一遭。”王強氣得直哆嗦,勃然大怒。
夏季安撫道:“王兄,王兄,莫惱,莫惱,我這位兄弟為人最是迂腐。你沒看剛剛我不過是小酌一番,就被這個兄弟給教訓了一番。”
王強聯喝了三杯酒,那氣也沒有從臉上消了下去。夏季對着身旁的女子使了一個眼色,那女子瞭然地走上前,半倚在了那王強的身上,用那紅唇送上了薄酒,真真是好香艷。
夏季面不改色,只是飲酒作對,倒是將目光落在了宋璟的身上。
似是看出了宋璟的疑惑,她招了招手,宋璟聽命低下了頭,卻只感受到耳朵上感到了一陣酥酥麻麻的熱氣在往上攀爬。“我那是拿你的美顏來洗洗我的眼。”
宋璟:“......”
等夏季他們一行人出了酒樓,已經是深夜。
寒風吹來,裹挾着陣陣的寒冷,夏季一個哆嗦,不由地緊緊抱緊了自己的雙臂。
宋璟看到了,將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到了夏季的肩膀上,動作溫柔而繾綣。夏季對上了宋璟的眼,發現宋璟緊緊地盯着自己,一雙深邃如海的眼裏似乎滿眼都只有自己。
這樣彷彿全世界都只有自己的眼神,若是普通的女孩子恐怕已經深陷了其中。
可惜的是,他們兩人都是慣於演戲的人,這不過是一個浮於流表的溫柔。
等他們互望了片刻,夏季卻是先笑了出來,宋璟顯然是不明白。“不知道人的還以為宋兄深愛小弟呀。”
宋璟:“......莫說笑。”
“自然我們二人是最不可能的。”夏季半笑,她看了一眼頭頂的明月。明月當空,卻是月明星稀,那份凄涼之感久久不能消散。
許是宋璟也聽出夏季的言外之意,他們本來就算不上熟悉,現在就變得越發得沉重壓抑。兩人一路靜默回到了客棧。
他們回到了客棧,和陳恪商量了接下來的行動。
等夏季說道還要再這樣打探兩三日,絲毫沒有向城外難民開倉賑災的舉動,陳恪就不由地皺起了眉頭,長嘆了三聲,向夏季告退了。
“文澤兄長因何事苦惱?”夏季半抬起了頭,目光匆匆掠過了抱劍閉目養神的宋璟。
宋璟本來不想要說話,但無奈這個目光委實有些火辣,不能夠假裝不知道。“大概是因為城外的難民。”
“原來是這樣啊。”夏季算是明白了,陳恪雖說遊學過一年,但一年的遊學到底不能讓他經歷全部。他貴為世家之子,吃穿用度自然是極其奢侈。初看這些,是會有些不適應,但也不會消沉成這幅樣子。
細細想來,也只會使被人打擊得才會這番樣子。夏季本人是壓根也沒有想到陳恪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受到了夏季的打擊。他從未想過那個雖然驕橫但心底善良的端容,現在為了這份局勢捨棄了那三千的子民。
陳恪最後還是匆匆回來。
“那城外可是有三千子民,你便放棄了嗎?”陳恪有些不可思議,他思量了再三,雖說一開始便知道這是最好的方法,可以一網打盡那些貪官污吏,但這對於那些飽受飢餓的難民卻是極為不公平。可他到底是看不下去,這幾日只要在夢中,他就被那個婦人那毫無色彩的眸子給驚醒,那聲嘶力竭的哭喊聲似乎一直都在他的耳邊縈繞,久久沒有消散。
“朕是帝皇。”
一語道盡萬言。
是的,眼前的女孩已經不是那個喊他兄長的端容,已然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帝王,知道什麼該捨得。真是......他不知道該欣慰還是難過。
“微臣告退。”
這一拜,已然是劃開了兩人的距離。
“陛下不去看看?”宋璟看到那女皇臉上的落寞之情,轉念想到自己與那些自有長大的夥伴,等他被封為王子的時候,彷彿是一夜之間,那本來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已然換上了另一幅臣子的模樣。那時候,自己雖然心裏知道這才是他們該相處的樣子,可到底還是有些失落。
在成為他的臣子之前,他們可是自己的夥伴,生死與共的夥伴。
“生於我們這樣的位子,有些東西.....”夏季沒有說下去,有些話點到即止就可,他們都心知肚明。
處在他們兩人這個位子的人,爬上這個高位,都是用一條血路鋪上來的。看上去光鮮亮麗,內地里已經是腐爛不堪,踩着多少人的頭顱向上走的。夏季當上這個女皇,誠然是有慶帝的一部分攻勞,另一部分也是她本人的努力——她同樣也是踩着她兄長的屍骨直遙而上。他們身後的慘烈,手下斬落的敵人,手裏劍沾染的鮮血,豈是一言可談?
而身處這個高位,他們比誰都知道,久居高位,高處不勝寒,他們勢必要捨棄一些東西。就連夏季這樣的九五之尊,也不可能隨心所欲,她也要掌握一個度。宮廷之中,最涼薄的莫過於情感,最濃重的莫過於是利益。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地利益。
她先是一個帝皇,然後才是一個大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