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飯後蔣遜沒走,坐在花園裏把玩手機。石林切了水果出來,說:“吃點西瓜。”
蔣遜看了眼,西瓜鮮紅無籽。“買的挺好。”
“不是買的,是白夫人給的。”
“白夫人還在山上?”
“嗯,辦完喪事之後她就一直沒走。”
蔣遜點點頭,拿起一片西瓜,咬了一小口,西瓜香甜,紅艷如血,像盛夏時開在樹底下的顏色。蔣遜望了眼不遠處的樹,那裏圍了一圈深綠色的“草”,杆子上只有葉。
她問:“老鴉蒜還沒開花啊?”
石林一笑:“還沒到七月呢,怎麼,連這都不記得了?”
“啊,沒想起來。”蔣遜說,“花不見葉,葉不見花,花葉永不相見,是這麼說的吧?”
“嗯……怎麼今天這麼文藝?”
蔣遜搖了搖頭:“突發奇想。”
石林頓了頓:“它就是老鴉蒜,可以入葯,消腫止痛,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蔣遜將目光投到他臉上,突然道:“你女朋友走了多久了?”
石林一愣,過了會兒:“十八年。”
蔣遜又問:“你為什麼種老鴉蒜?”
“……她喜歡。”
“她得的是什麼病?”
“……你那個時候還小,她沒得病,是見義勇為。”
蔣遜點點頭:“是了,她救了個小孩。”頓了下,“你打算一輩子守着這間飯店?”
石林望向栽在樹底下的深綠色的草,說:“我是守着她。”
她就在那裏,盡她最後一分努力,從一株樹苗長成大樹,樹下栽着她最喜歡的烈火一樣的彼岸花。
蔣遜跟隨他的視線,輕聲道:“一個人,怎麼會為了另一個人,付出一生呢?”
半晌,對面的人回答:“能為另一個人付出一生,也是一件幸運的事,有的人一輩子,都不能體會到。”
***
陽光高照,漫山綠意,一棟棟別墅掩映在樹林中,蔣遜走出麗人飯店,恍然之間,覺得時間過去很久。
她上了飯店的麵包車,在車裏呆了一會兒,才慢慢發動,朝山下開去。經過白公館的時候,她不自覺地望去一眼,曾幾何時客似雲來的別墅,現在已經冷冷清清,樓上玻璃窗前立着一道清瘦的影子,孤孤單單隻她一個。
蔣遜放慢速度,打了個方向,往山上去。
到了浮雲台的路口,蔣遜停好車。
小路階梯用山石鋪成,凹凸不平。午飯時間,遊客不多,蔣遜站在浮雲台正中,長發被風吹亂了,陽光溫暖着山林,她順了一下頭髮,定定地望着遠方。
那時有個人問她:“有火嗎?”
“過來,給我點火。”
“買東西都送贈品,你沒點‘增值服務’?”
“燒着了……繼續。”
“那我還是你第一個客人?”
後來那晚,有個人遞給她根煙,跟她說:“怎麼,錢沒拿回來,想跳崖?”
“你喜歡耳朵。”
“說我心太浮,你剛在飯店呢?”
“你心很臟嗎?”
浮雲台上每天來來往往這麼多人,他們只是過客,沒留下腳印,只留了點煙灰,風一吹,也什麼痕迹都沒了。
誰知道他們曾來過這裏?
蔣遜回到麵包車上,繼續往前開,沒多久到了刃池。下車走了半天,才看見兩道小瀑布,最冷的時候過去了,瀑布周圍沒有了冰晶,只剩下薄薄的水霧和沁涼的嘩嘩聲。
那時候有個人語氣不善:“不介紹介紹?”
“400一天,帶你來玩兒的?”
她第一次跟人介紹景點,磕磕絆絆,枯燥無趣。
那天來的早,這裏還沒遊客,只有一天一地,一池一瀑,再也無人見。
誰知道他們曾來過這裏?
蔣遜繼續向前。
青山公園,紅粉翠白,花香悠遠,一陣風過,花瓣如細雨一樣灑落,灰白色的石椅上沾了一層薄薄的灰。
那天有個人說:“我沒聞到該聞的,聞到了不該聞的。”
“門口有三棵百年黑松,明霞山上還有其他地方有上百年的黑松?”
“找人。”
“找我祖宗。”
滿口胡話,她半信半疑。
那時剛日出,天邊一片暖紅,她有一句沒一句的應付邊上的小姑娘,遊客來了,他們走了。
沒帶走什麼,也沒留下什麼,沒照下那抹初升的旭日,誰證明他們來過這裏?
蔣遜上了車,獨自前行。
點荷潭,荷花未開。
靈泉,那個人第一次牽她的手,站在巨石上告訴她他兩天後離開。
車子停在了232號別墅前,三株黑松鬱鬱蔥蔥,竹林像片綠色的海。
那個人說:“挖什麼?泥鰍?”
“筍?”
“整座山都跑遍了?”
“爬過樹嗎?”
“掏鳥蛋?”
“抓魚?”
“我不冷——”
“我熱。”
只有微光的竹林中,她舉着傘,晃了下竹,露珠滴在傘上,叮咚叮咚,她和那個人近在咫尺,只差一點點。
他只是個過客,不再走近,就永遠是一個過客。
“蔣遜?”
一道聲音,蔣遜如夢初醒,看向來人,似乎還沒從夢中走出,她張了張嘴,叫不出對方名字。
“蔣遜?”
蔣遜又試着張了張嘴,發出了沙啞的聲音:“卓文……你怎麼在這裏?”
卓文剪短了頭髮,穿着件棕色的夾克衫,褲腿有灰,像風塵僕僕。他說:“我送外公的骨灰過來,中午剛到。”
“真巧。”
卓文看她臉色,問:“你怎麼了?”
“什麼?”
“出了什麼事,魂不守舍的?”
“沒啊。”
頓了頓,卓文說:“你住在山上?”
蔣遜搖頭:“不住這裏,住我媽那邊。”
“今天怎麼上山了?”
蔣遜說:“上午去了趟殯儀館,順便來了趟麗人飯店。”
卓文一愣:“殯儀館?”
“嗯……我爸過世了,明天出殯。”
卓文沒料到:“那……你一個人?”
蔣遜想了想,說:“不是。”
“誰陪你?”
蔣遜沒答,卓文自動理解:“賀川?”
蔣遜笑了下,還是沒答,她問:“怎麼今天才到?”
卓文說:“前兩天還有點事。”
天快黑了,卓文下午在山上逛了一圈,最後才來了這棟別墅,沒想到能碰見蔣遜。骨灰還沒撒,卓文跟蔣遜往回走,說:“不知道該撒哪裏,浮雲台那兒開闊,這裏是外公出生的地方。”
蔣遜說:“哪裏都好,這裏是明霞山,哪裏都一樣。”
卓文想了想:“還是這裏吧,塵歸塵土歸土,外公從這裏來,從這裏去,他會高興的。”
骨灰盒小小一個,這麼大一個人,最後成了灰,裝在盒子裏,就像剛剛落到這個世界的大小一般,不佔地方,什麼都沒帶來,也什麼都沒帶走。
卓文撒着骨灰,風一吹,它們紛紛揚揚飄遠了,最後不知會飄向哪,是融進土裏,還是落到水裏。卓文一邊撒,一邊說:“外公,走好……”
“外公,這裏是明霞山……”
“外公,回家了……”
一聲聲,跟風一樣飄遠了,蔣遜靜靜看着,為那位老人送行。
結束后,卓文說:“人死了,活着的人還要承載他的記憶……我以為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接他回家,提前買好了壽衣棺材,紙錢蠟燭也準備好了,還有照片,那張照片,是好幾年前照的。準備了這麼久,到頭來,還是不行。”
蔣遜問:“什麼不行?”
“捨不得……想留,但是留不住,捨不得他走,他做了再多錯事,做過再多補償,那些都跟我無關,他對我來說,就只是我的外公而已。以後只剩我一個人了。”卓文輕聲道,“我最後悔的是,我不知道他心裏的事,讓他一個人背負這麼多年,到最後,我也沒能好好陪着他。最親的人,卻永遠無法跟對方說出最真的話。”
天黑了,又上盤山公路,路過一個又一個路燈,車的影子忽長忽短。
那時6點26分,山頂日出,她送那個過客離開,雲的影子,樹的影子,像有生命一樣爬上坡。
最親的人,永遠無法跟對方說出最真的話。
蔣遜漸漸看不清路,她拿出了手機。
***
寧平鎮。
下午三點,午飯才剛剛上桌,王瀟沒什麼精神的拿着筷子說:“也不知道蔣姐姐怎麼樣了,都不給我來個電話。”
阿崇笑話她:“你蔣姐記過你號碼么?”
王瀟說:“記了,我上回跟她睡的時候跟她交換了號碼!”
張妍溪遞給賀川一碗飯,坐邊上小聲問:“蔣遜那邊怎麼樣了?”
賀川說:“她爸明天出殯。”
“她家裏還有人嗎?”
“……沒了。”
張妍溪愣了愣:“那她就一個人啊?行不行?”
賀川笑着:“她比男人還強,沒問題。”
吃完飯,王瀟拿着阿崇的手機玩,突然喊了聲:“你怎麼有蔣姐姐的照片?”
“啊?”阿崇走過去一看,“是這個啊,差點兒忘了!”
“什麼時候拍的照啊?”
阿崇朝賀川抬了抬下巴:“呶,跟他一起去明霞山的時候拍的。”
王瀟把手機一遞:“賀大哥,你有這照片嗎?”
賀川隨意一瞄:“沒有。”
王瀟想了想,跟阿崇說:“來,也給我照一個!”
她剛把手機遞出去,邊上的人就把手機抽走了,王瀟愣了愣:“賀大哥?”
賀川沒理她,點進相冊,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張照片。
浮雲台上,她盤腿而坐,穿着黑色羽絨衣,腳上是深棕色圓頭短靴,雙手搭着腳踝,漫不經心地看着鏡頭,身後萬丈深淵,她手臂上的黑紗被風托起。
賀川把手機扔回去,阿崇趕緊接住,大驚小怪:“好幾千呢,你別扔啊,摔壞了怎麼辦!”
突然響起張妍溪驚訝的聲音:“賀川——”
眾人望過去。
張妍溪指着電腦屏幕上放大的一張圖片,說:“這張照片,特寫後面的化驗單是你的!”
王瀟好奇:“什麼化驗單?賀大哥也體檢過?”
一旁的宋波和王媛媛一愣:“賀川的化驗單?”
幾人湊過去一看,果然,化驗單上清清楚楚寫着賀川的名字,後面臨床診斷……
幾人驚愕。
阿崇一拍腦袋:“蔣遜不會看見這個吧?”
賀川沒吭聲,起身走到屋子外面,撥通了蔣遜的電話,沒打通,她電話關機。賀川嘗試再打,過了十分鐘,還是關機。
賀川摸了下口袋,回到屋裏問:“煙呢?”
阿崇掏香煙:“你不是戒了嗎?”
賀川點上一根,邊抽邊繼續打蔣遜的手機,看見阿崇把自己手機拿了回去,他手一頓,猛吸一口,吐出煙圈把煙掐了,說:“武立呢?讓他把車開來!”
“幹嘛?”
賀川不耐:“廢什麼話,讓他過來!”
***
暮色四合。
蔣遜終於趕回了雜貨店,沒來得及歇一下,她立刻給手機充上電。
手機不知什麼時候自動關機的,充了好幾分鐘,蔣遜才能開機,沒等系統正常,她立刻撥了那人的手機號,一打過去,竟然關機。
她愣了愣,又打了兩遍,始終關機。蔣遜翻出阿崇的號碼,那邊很快就接了起來。
“蔣遜?”
蔣遜直接問:“賀川呢?他手機關機。”
“他下午就跑了,沒跟你說?”
“跑哪兒去了?”
“去機場了,他去機場了,他要去找你!”
蔣遜一怔。
***
深夜,一輛麵包車飛馳在去機場的路上,蔣遜不停地撥打賀川的電話,始終關機。已經到了航班降落的時間,蔣遜加快速度,幾乎橫衝直撞。
紅綠燈,蔣遜剎車,再次按電話,也許是聽了幾個小時的人工音,她乍聽到“嘟嘟”聲,一時沒了反應。也就三下,那邊立刻接了起來。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賀川……”
“蔣遜……”
“你在哪?”
“你還沒睡?”
一齊停下。
紅綠燈過了,蔣遜發動車子:“我在路上,我來接你。”
“……”賀川頓了幾秒,“我已經上車了,你到了哪裏?”
“中山北路。”
那頭突然喊:“停車!”
蔣遜問:“賀川?”
“停車!掉頭!”
“不行啊,紅綠燈怎麼掉頭啊!”
車流聲,汽車轟轟聲,喇叭聲。
蔣遜一愣,握緊方向盤,看向後視鏡,鏡中,十字路口另一頭,一輛出租車停在那裏,邊上幾輛車不停地摁着喇叭,一個男人從車上跑了下來。
蔣遜把車停到路邊,立刻開了車門。
昏暗的十字路口,城市的霓虹燈下,稀疏的車流中,兩道身影緊緊相擁,沒有言語,只有彼此重合的心跳聲。
車笛長鳴,兩人回到麵包車邊,蔣遜被他按在車身上,賀川一邊吻她,一邊扣開門,門開了,他將她摟緊,蔣遜漸漸的靠到了椅沿上。
賀川一下一下吻着她的嘴唇,鬆開了,讓她坐上去,他把門一闔,繞到了副駕,剛坐下,就把她整個人攬了過來。
蔣遜摟住他的脖子,將自己的呼吸交給他,外面車子經過,故意按下喇叭,他們誰都沒停,誰都沒理。有人起鬨了,他們旁若無人。
許久,賀川捧住她的臉,粗聲喘氣:“回去?”
蔣遜氣喘吁吁地點點頭,坐穩了,繫上安全帶,終於往回開。
***
賀川第二次來到雜貨店,第一次來是白天,他只站在門口沒有細看,這次是深夜,街上空無一人,“來錢雜貨店”的招牌在夜色下格外醒目。
鋪子裏有一個櫃枱,貨架已經搬走了,櫃枱後面空空蕩蕩,只有一張凳子,一個燒過紙的臉盆,一床小毯子,還有躺在那裏的遺體。
遺體蓋着布,凸起一個輪廓。
蔣遜問:“是不是沒吃晚飯?”
“沒吃。”
“我今天沒煮,昨天還有剩菜,能不能湊活?”
“我來吧。”賀川一指,“那裏是廚房?”
“嗯。”
廚房在雜物間後面,過了雜物間,就是一個只容兩人轉圈的小廚房,一個老式抽油煙機,一個煤氣灶,一個電磁爐,幾隻鍋子,廚房簡簡單單。
灶台底下放着一個鐵桶,賀川打開一看,水裏正浸着年糕。
蔣遜說:“昨天隔壁店的阿姨送來的,說是山裡親戚自己做的。想吃年糕?”
賀川問:“炒年糕怎麼樣?”
“行。”
賀川脫了外套,給鍋里倒上油,年糕快速切片,油熱了,他先打了兩個雞蛋,翻炒一下就倒進年糕片,一旁蔣遜已經備好蔬菜,等他炒得差不多了,把菜葉子倒了進去。
蔣遜說:“你下廚挺熟練。”
賀川說:“一個人干慣了。”
“經常下廚?”
“剛工作那會兒經常下廚。”
很快出了鍋,賀川盛了兩碗,兩人也沒出去,就站在廚房裏吃。
年糕很燙,兩人悶頭吃,頭頂的燈泡暗暗的,光線昏黃,幾隻小飛蟲盤旋在上空。
賀川吃了一會兒,說:“有蟲子了。”
“嗯,天氣暖和了。”蔣遜低頭吃着,問,“你怎麼突然跑來了?”
賀川隨口說:“有空就來了。”
“什麼時候回去?”
“再說。”
過了會兒,賀川抽走她的碗:“盛多了。”他撈了幾下,把剩下的全吃完了,碗底是一層黃色的油。
等他放下碗,蔣遜遞了塊毛巾給他:“我洗臉的。”
賀川接過擦了擦,把毛巾還回去,問:“打了我多久電話?”
“也沒多久。”
“下飛機忘開了……你手機下午關機?”
蔣遜說:“沒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動關機的。”
她把碗放進水池裏,倒上洗潔精,捲起袖子打算洗了,賀川握住她胳膊,“我來。”
“我手好了。”蔣遜找出雙手套,“我戴這個。”
賀川沒再攔她,靠在旁邊看她洗碗。洗潔精檸檬味,沖淡了炒年糕的香氣,她戴着副黃色的橡皮手套,動作麻利。
賀川問:“今天發的新聞看了?”
“看了。”
“那些照片都看了?”
“都看了。”
賀川問:“晚上為什麼打我電話?”
蔣遜洗好了,把手套抽了出來,擱到一邊說:“你頭上的疤怎麼來的?”
半晌,她才聽見賀川回答:“手術疤。”
她問過幾次,他第一次回答。
蔣遜又問:“什麼手術?”
“腦瘤。”
蔣遜把鍋蓋架起來瀝水,望向他,又問:“什麼時候動的手術?”
賀川答:“10年。”
“為什麼流鼻血?”
“上火。”
蔣遜一言不發地盯着他。
賀川一笑:“真上火。”
小飛蟲圍着燈泡,狹窄的廚房裏只有賀川的聲音。“我問過阿崇,第一次是高反,前天那次是上火加上累的。”
蔣遜問:“會複發嗎?”
賀川睨着她,沒答。
蔣遜母親纏綿病榻多年,她常年跑醫院,對這些病並不陌生,她知道的,賀川騙不了她,她用了一下午的時間想着這大半個月發生的事。
蔣遜冷聲:“為什麼戒煙?”
賀川過了會兒才答:“吸煙有害健康。”
“那個小糖罐里裝的真是戒煙糖?”
賀川揚唇:“葯。”
“什麼葯?”
“降低複發率。”
蔣遜問:“幾年可能複發?”
賀川答:“7年。”35歲。
蔣遜頓了會兒:“那回離開巴澤鄉,你沒吃醋……為什麼給我冷臉?”
“……在想要不要甩了你。”
他流了鼻血,他從小到大都沒流過鼻血,除了那一年。
蔣遜問:“為什麼沒甩我?”
賀川沒答,他扣住蔣遜下巴,伏下頭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