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賀川立刻沖了出去,門被他撞得一陣響。蔣遜攥緊被子,盯着晃來晃去的門看了幾秒,在門即將自動關上的前一刻,狠狠心,衣服一披下了地。
王雲山雙眼緊閉,面色黑黃,卓文緊緊攥着他的手,彎着腰連聲喚他,一聲比一聲慌。賀川衝進來,正見這幅景象,他看了眼床上的人,上前掰住卓文肩膀,把他扯開了,探了探王雲山的鼻息,似乎沒了呼吸。
卓文低喚:“外公……外公……”
賀川沉着臉,問:“附近有沒有醫生?”
卓文沒理他,又喊了兩遍,他攥在手裏的那隻蒼老的手竟然動了動,卓文激動:“外公!”
賀川聽他語調一變,立刻將視線投到床上,只見床上的人眼皮動了動,嘴微張,似乎想說話,但是說不出來,卓文輕聲連換,一聲一聲像在鼓勵,床上的人終於緩緩地掀了掀眼皮,只掀了一點,神色茫然。
卓文哽咽:“外公……”
王雲山緩了片刻,聲音幾乎聽不到:“阿文……怎麼了?”
卓文搖頭:“沒事,沒有事。”
王雲山說:“你的腿……復健……”
卓文愣了下:“我的腿能走了,好好的。”
“哦……”王雲山轉了下視線,注意到床邊多出一人,疑惑道,“你是……”
賀川擰了下眉,和卓文互看一眼,才說:“你不認識我?”
王雲山困惑:“不認識……你是……”
卓文拽了賀川的衣服,對王雲山笑道:“他是我朋友。”
“朋友?你有朋友在,不用管我……”王雲山朝賀川笑了笑,“不要客氣,留在家裏吃頓飯……”
賀川沉默兩秒,應道:“好。”
那兩人卻還不走,王雲山說:“怎麼了?你們自己去玩……”
卓文笑着:“我陪你。”
卓文重新坐下,小聲陪着王雲山說話,王雲山起先還有氣無力,許久才能說上一句,漸漸的臉上的黑氣卻褪去了,精神似乎越來越好,隱約恢復到了下午的狀態。
賀川也不走,抱着胸,靠牆看着祖孫二人聊天,他站的位置在門邊,外面細小的悉索聲躲不過他的耳朵,他稍稍側了下頭往邊上一瞟,看不見人,他又重新看向祖孫二人。
等得不耐煩的時候,他下意識摸了下口袋,才反應過來手機沒帶身上,問了聲:“幾點了?”
聊天停了停,卓文打開邊上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一隻鋼鏈手錶,說:“11點多了。”
床上的人開口了:“這麼晚了?你們去睡吧。”
卓文笑道:“我今晚在這裏睡。”
王雲山心疼:“這裏睡不好,你前幾天在這裏趴了一晚,還落枕了,說了不許再在這裏睡!”
賀川和卓文有點詫異地看着他,王雲山又笑說:“阿文,我想吃奶渣包。”
卓文說:“你今天吃過一個了。”
“還想吃,你給我拿兩個奶渣包,再打碗酥油茶,我跟賀川聊聊。”
卓文叫了聲:“外公……”
“去吧。”王雲山輕聲道,“我想吃點熱的,去吧。”
卓文看向賀川,賀川說:“你去吧,給我也帶個包子,奶渣包味道不錯。”
卓文剛剛站起來,外面就傳來一陣踏踏的小跑聲,他看了眼賀川:“有事叫我。”說完,最後看了眼王雲山,快步走了出去。
廚房裏一陣乒呤乓啷,卓文扶着門框,看着裏面低頭忙碌的人,說:“你不會這個,我來。”
蔣遜在往茶桶里加鹽,頭也不抬地說:“我會打,之前試過了,很好喝。你快點熱包子,鍋子裏還有三個。”
卓文看了會兒,見她加完料,熟練地打起了茶,他才走進廚房,往鍋里加了點水,熱起了包子。
蔣遜打得費力,不知是不是因為在高原,她的體力不如從前,沒幾下胳膊就酸軟了。卓文奪過她手裏的茶桶:“我來,你回去休息吧。”
蔣遜說:“你去陪你外公吧。”
卓文搖頭:“他和賀川有話說,我等會兒進去。”
蔣遜看着他打,男人力氣比女人大,他打起茶來一點都不費力,過了很久,蔣遜才問:“醫生是怎麼說的?”
卓文過了會兒才回答:“弔橋那兒摔下來其實不會傷到命,是時候到了。”
蔣遜沒接着問,她抓着茶桶說:“好了,我來打,你看看包子好了沒。”
卓文沒跟她爭,去看了眼包子,沒熱透,還要再蒸一會兒。他搬了張小板凳,靠着灶頭坐着,摸出根煙剛想抽,問了聲:“介不介意?”
蔣遜搖頭:“抽吧。”
卓文打着火,低頭抽了幾口,說:“他是累了……我一直沒看出來,以為是因為我,他才會窩到這個地方來。他每天上課,要走來回五個小時的山路,我勸過他,他也不聽,這兩年年紀大了,他才沒去上課,平常就在鄉里教幾個孩子。”
蔣遜靜靜聽着,一下一下的打着酥油茶。
“他經常一個人悶在卧室里,有時候一呆一整天,快十年了……我什麼都不知道,醫生說我外公是時候到了,我外公心裏清楚,不肯再住院,也許在醫院裏住着,身體能好,你說呢?”卓文望向蔣遜,滿眼希冀。
蔣遜動作緩了緩,輕聲說:“我媽走前的一個禮拜,讓我把家裏親戚都找了個遍。你知道的,我們家沒什麼親戚,找了半天,最後就找到幾個遠親,我後來才知道她想幹嘛……她想我有個事,有人能找,因為她走了,這世上就剩我一個了。”蔣遜鬆開木柄,說,“他們心裏都清楚的很,什麼時候要走了,老天也留不住。”
***
卧室里,王雲山讓賀川把他扶起來。
他氣色很好,靠在床頭,心平氣和的,笑着的時候就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也許是這裏日子清苦,他白髮比同齡人多的多,臉上脖子上還有手上,也已經長出很多老人斑。
賀川坐到了椅子上,問:“醒了?”
醒什麼,彼此都明白。
王雲山點點頭,問:“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賀川說:“我去了明霞山。”
“明霞山?你怎麼知道明霞山?”
“問了你徒弟,他說你曾經提過,你1938年出生在明霞山,被人丟了幾年,後來才被你父母找回去,還說你退休之後要去你母親故鄉生活。”
“虧你想得到。”王雲山笑笑,“明霞山現在怎麼樣?旅遊開發的厲害嗎?”
賀川說:“山上沒太商業化,環境很好,每天早上雲霧盤山,還能挖到筍。最頂上的那口泉一直沒被人商用,232號別墅前那三棵黑松也還在。”
王雲山欣慰:“好,那裏還是一樣,什麼都沒變……我當年就是在那棟別墅里出生的,那個時候,別墅還沒有編碼,沒有名字,就知道前面有三棵黑松。那個時候日本人打進來了,他們都要逃命,我媽媽來不及救我……我命大,沒哭沒鬧的,沒叫鬼子發現,後來被個當地人撿走了。”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休息了幾秒才繼續:“我爹五個姨太太,可是子嗣命薄,擔心將來沒兒子送終,過了幾年才回去找回了我。我們王家,向來沒子女緣,我一輩子就只有一個女兒,結果她生下阿文沒兩年,就和她老公出車禍走了,我一個人把他帶大,養了十九年,再過幾年,就能享清福了……”
賀川聽了會兒,說了句:“巴澤鄉雖然窮,但清靜,適合養老。”
王雲山搖搖頭,眼神放空,半晌又問:“你在明霞山上呆了多久?”
“七天。”
“都去了哪些地方,跟我說說?”
那七天就在不久前,現在回憶,卻彷彿已經過了很久。
“第一天去的時候,那裏下雪,雪不大,上了山,出太陽了。”
他被蔣遜擺了一道,再心甘情願讓她坑了一天四百的車錢。
“那裏有個刃池,瀑布不大,天氣冷,結了冰晶,水汽很寒。”
蔣遜第一次給人做野導,不甘不願的解說,開頭就是“很久很久以前”,一聽就不是個做野導的料。
“有個浮雲台,四面凌空,整片明霞山都能看見。”
那天風很大,天像水洗的藍,她手臂上繫着黑紗,迎着風盤腿而坐,長發飄逸,像要乘風。
“青山公園的臘梅很香。”
帶你去青山公園,你站在那裏不要動。
聽人聲,聽泉,聽瀑布,聽唱山。你要是早出門一小時,還能聽見敲鐘,唱偈。
“竹子上的露珠很清涼。”
你要是喜歡眼睛,我帶你去看竹葉上的露珠,湖面上的水暈,看霧,看山的影子,看日出。
賀川想到傘下的人,頭頂的叮咚聲,那畫面彷彿就在眼前,那人也近在咫尺,他伏下頭,甚至聞到了她身上的淡香。
王雲山聽得入神,等了一會兒,見他沒繼續說,問:“還有呢?”
賀川回神:“那裏有家麗人飯店,花園裏種着老鴉蒜,我只看見了葉子……老闆人不錯,我吃了他們的年夜飯,還聽了幾首歌,歌還挺老,90年代的粵語歌……山下還有家富霞大酒店,裏面菜色不錯。有個白公館,白先生和她夫人租下了二十年產權。”
王雲山笑道:“我以前也想過,以後要住到山上去,住一輩子也願意,但是山上的別墅太貴,我攢了一輩子的錢,也攢不夠幾年房租……”他眼裏似乎有淚,望着空空蕩蕩前方,聲音微微顫抖,“我這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善事,也從來沒做過害人的事,土裏來,土裏去,我有臉下地見祖宗。但只要做過一件事……就一件事……我花了九年,教書行善,可那件事就像火烙一樣,消不去……行差踏錯一步,就再也沒有機會彌補……”
“你有。”
王雲山搖頭:“我怕,怕掛上污名,怕坐牢,怕懲罰……”
賀川欺身向前,定定地看着他,沉聲又說了一遍:“你有,有機會彌補。”
王雲山看向他,半晌,一笑,眼前一片朦朧。
***
卓文端着餐盤進來了,盤子上放着三隻奶渣包,兩碗酥油茶。
王雲山沒什麼力氣,讓他餵了一口包子,說:“好吃,好吃。還有茶……”
卓文又小心翼翼餵了他一口茶:“小心燙。”
王雲山喝了一口:“好喝……味道不太一樣啊,你打得沒用勁。”
卓文笑道:“明天再打碗好的給你,怎麼樣?”
“好啊,來,我再喝兩口。”
王雲山又喝了兩口,喝不進了,他又要吃包子,第一口咽了下去,第二口卻咽不動了,順着嘴角吐了出來,卓文拿毛巾替他擦了擦。
賀川沒動他的那份,他讓到了書桌邊上,看着卓文坐在那裏,耐心地喂床上那人吃東西,二十多年前,那人也曾這樣餵過卓文。
王雲山很疲憊,眼神漸漸渙散,喘了兩口,似乎像剛看見賀川,說:“咦……你是……”
卓文笑着,聲音哽咽:“外公,他是我朋友。”
“哦……朋友啊,好,好,留家裏吃飯啊!”王雲山看向卓文,笑道,“你放學了?對了,放寒假了……”
卓文說:“是,放寒假了。”
“過年啦,什麼時候把女朋友帶回來讓我看看?”
“明年就帶。”
“不要等明年,你打個電話給她,給蔣遜,我要看真人,不要看照片,你昨天晚上看書,我看到你夾着她的照片,想她就叫她來家裏……”
“好。”
“你叫啊,讓外公看一看,外公年紀大了,萬一以後沒有機會……”
“她來了,她今天過來了!”卓文喊,“蔣遜——”
門前落下一道影子,賀川倚着書桌,看見蔣遜走了進來。她就套了件毛衣,連外套都沒穿,走到床腳就不動了,看着王雲山,也不知道叫人。
王雲山笑着伸出手:“你就是蔣遜?真漂亮……比照片上還漂亮……”
蔣遜頓了會兒,才走近幾步,把手放上前,手立刻就被人拽住了。
那隻蒼老的手,黝黑,佈滿皺紋和斑,冰冰涼涼,力氣極弱,卻又像用盡了全力。王雲山努力地把卓文的手也拽上了,笑道:“他喜歡你,喜歡的都不要我這個外公了,你的照片他當成寶貝!”
他把兩人的手緊緊合握住:“暑假的時候,阿文不是跟你去明霞山玩了嗎?我就出生在那裏,你不知道嗎?證明你們兩個有緣,下次……下次我也去明霞山玩,你當導遊啊?”
王雲山慈祥地看着蔣遜,蔣遜雙眼發燙,含笑說:“好,我給你們包吃包住,外公……”
“哎哎,好!”王雲山欣慰,仍舊沒什麼力氣地合著他們的手,靠了下來,眼睛微闔着說,“我困了,你們自己去玩吧……”
卓文努力說出話:“外公,我再陪你呆一會兒。”
“不用了,去吧……”王雲山閉上眼,“去吧……我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喝過酥油茶,這一輩子沒白走……我這輩子,還做了件缺德事,要還的……我去還了……阿文……”
卓文說:“外公,我在。”
“阿文……我要去明霞山……撒了就行,那裏有三棵黑松,撒在那裏……”
“外公……”
那隻蒼老的手,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它再也握不住,也守不住了。蔣遜眼前一片模糊,任由那隻手鬆開她,掛在了床沿,賀川這時才上前,搭住她的肩膀,揩去她臉頰上的淚。
卓文聲嘶力竭:“外公——”
***
天亮了,一天一夜的雪,整個巴澤鄉都成了白色,大半的鄉民都涌到了王家,有人哀嘆,有人哭泣,最悲慟的是那些孩子,黑黑的小臉上掛滿了眼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卓文昨天外出拎回的袋子,裏面都是些香燭紙錢,他們是漢人,還是按照漢人的喪事辦,停靈三天再火葬。電視機柜上的那張照片被裱了起來,鄉民們按照漢人的規矩,一個一個磕頭。
迎來送往,很快就到了晚上,卓文要守靈,不能睡,他一天沒吃什麼東西,阿婆給他熬了點稀粥,他也就喝了小半碗。
靈堂設在客廳,傢具都被搬開了,正中就躺着王雲山,蓋着塊白布,只能看見一個輪廓。
蔣遜燒着紙錢,賀川站在客廳外面抽煙,看着那些人一個個來,一個個走,他起先還數過人,五個、十個、十五,後來人越來越多,他猜這三天,整個巴澤鄉的人都會來一遍。
王雲山在這裏守了九年,臨了,也值了。
時間晚了,人都走光了,他聽見客廳里有人說話。
女的說:“吃點東西?”
男的說:“沒胃口……你去吃點吧。”
“不餓。”
過了會兒,“我沒事。”
“嗯。”
“你們什麼時候走?”
“不急。”
“走吧,別在這裏耽誤了。”
“沒耽誤。”
裏面的人喊了聲:“賀川?”
賀川側了下身,靠牆而立,望着裏面。卓文問他:“我外公有沒有說,東西放在哪裏?”
賀川說:“說了。”
東西放在床後面,兩人進入卧室,合力搬開了床,床頭的位置有個小小的保險柜。
卓文看了會兒,說:“我一直不知道這裏有保險柜。”
賀川說:“密碼是你生日。”
卓文上前打開。
保險櫃裏,只有一隻筒形的鐵皮盒子。卓文打開蓋子,從裏面拿出一疊紙,他看了眼,遞給賀川。
卓文掃了眼屋子,說:“什麼都沒……我外公就一隻手錶最值錢,當年三百多塊買的。”他問,“這個有用嗎?”
賀川說:“有用。”他轉頭看向立在門口的蔣遜,拍了下手上這疊紙,說,“九年前,最初那份真實的環評報告。”
***
卓文不留他們,也不想留。他還要守靈,還要安排火葬,到了第二天,他就送他們出門,說:“你們可以跟着馬幫走。”
蔣遜問:“你接下去有什麼安排?”
卓文說:“等喪禮結束,我會去趟明霞山。”
蔣遜點點頭,卓文又說:“路上小心,這裏路不好開……”他笑了笑,“我忘了,你能開。”
蔣遜說:“這裏的路是不好開。”
卓文低頭想了下:“我沒說假話,我是真不怪你了,真的。”
“……我來的路上,碰上了阿雅。”
卓文看向她:“她怎麼樣?”
蔣遜笑道:“嫁人了,現在是酒樓老闆娘,還生了個兒子。”
卓文笑了:“還嫁了個有錢人。”
“是啊。”
賀川在前面抽着煙,也不催促。
卓文看了那邊一眼,說:“走吧,要不然晚上趕不到鎮上。”
“嗯。”
賀川扔了煙蒂,把肩上的背包拎了下,提醒卓文:“那邊也在找你外公,來的路上攔了我們兩回,下的狠手,你自己小心。”
卓文說:“好,我會注意。”
要走了,賀川朝前面揚了下下巴,沖蔣遜:“走!”
蔣遜跟上他,後面的人喊了聲:“蔣遜!”
蔣遜回頭。
卓文說:“那筆錢我一直存着,半年前鄉里建學校,錢不夠,我拿了出來,學校還沒建好,等建好了,我給你發張照片!”
蔣遜笑道:“好啊,我等着!”
雪地上,兩人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