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一室寂靜。

小小的客廳里,他們的距離不過兩米半,大約六步。暗光流影中浮動着細小的塵埃,彷彿每秒24幀的畫面變成了每秒1000幀,什麼都在快速地動,只有那兩個人,連頭髮絲都沒動半分,唯有眼神在空中交匯,一個淡然含笑,一個在驚愕過後漸漸平靜。

幾秒的時間,他們旁若無人。在蔣遜出現的第一秒,賀川就看向了她,直到幾秒之後的現在,她始終沒有回應他的視線。

賀川往門框上靠着,靜靜地等待。

還是阿婆先說話,“這個小姑娘是跟他一起來的……哎呀,我廚房裏還在燒火,我先過去,午飯我來做啊!”

卓文沒回頭,看着蔣遜說:“謝謝阿婆。”

阿婆火急火燎地回了廚房,客廳里只剩下三個人。

或者說,只剩下兩個。

火爐里不知燒着什麼東西,噼啪了一下,外面大雪飛揚,躲避風霜的地方,卻似乎風霜漫天。

卧室里的人喊了一聲:“阿文……”

卓文應道:“外公,我剛回來!”他最後看了一眼蔣遜,才轉過身,拖着左腿一步一步地走向卧室。他似乎忘記了還有一個人,目不斜視地經過了那人身邊。

只有那個人看見了他無神的雙眼。

蔣遜一直望着卓文,直到他背影消失,視線里闖進了另一個人。

她頓了一會兒,看着面無表情的賀川,問:“事情搞定了?”

“沒,被打斷了。”他聽出了她聲音里的沙啞,說,“去坐着。”

蔣遜搖搖頭,側了個身,似乎想出去,可是很快又停下,踟躕在原地。對面就是過道,只要幾步就能離開,她又動了下腳,那邊賀川已經慢慢朝她走來。

蔣遜轉頭看去,賀川走到電視機櫃前就不動了,他低頭瞥了眼攤在柜子上的照片,抬手按住了一會兒,無意識地把它挪了一下。

賀川問:“剛進屋就發現了?”

蔣遜低聲說:“嗯。”

“還真夠巧。”賀川自嘲般笑了笑,往卧室的方向一瞥,“比中彩票還難得,是不是?”

蔣遜說:“是吧。”

卧室裏面沒什麼動靜,賀川走到沙發那裏坐下,倒了杯水慢慢喝着,視線瞟着她。她還傻站着,像個被罰站的孩子,又像是剛剛才睡醒,帶着股茫然,想走是下意識的,沒走也是下意識的。路上遇再多情況她都面不改色,現在卻跟個傻子似的。

賀川拿了另一隻杯子,倒上水說:“過來喝水。”

蔣遜終於給了點正常反應,頓了一會兒,走過來坐下了。賀川把杯子遞給她:“冷的能不能喝?”

“能。”她這兩天也沒喝過幾次熱水。

蔣遜捧着杯子抿了兩口,想問什麼,欲言又止。賀川說:“王雲山精神不好,腦子不夠清楚。”

蔣遜順着他的話,自然而然地問:“他到了什麼程度?”

賀川想了想:“快死了。”

蔣遜的手顫了下,杯子裏的水往外晃。

卧室門口落下一道陰影,卓文出來了。

蔣遜捧着水杯,遙遙地望着他,四目相對。邊上,賀川看了眼卓文,又回頭看她,嘴角勾起一抹嘲笑,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擱,發出“咚”一聲響。

卓文回神,看向他說:“賀先生,我外公精神不好,剛剛睡著了,有什麼事,不如等他醒來再說?”

賀川說:“好,有勞了。”

卓文又說:“鄉里沒有飯店,你……你們中午就在這裏吃吧。”

賀川說:“那打擾了。”

阿婆很快就做好了一桌菜,焯了盤臘肉,炒了一道奶渣、一道土豆絲,還放了一個青菜湯。阿婆笑道:“我還蒸了奶渣包,等一下就能吃。”看着卓文說,“王老師最喜歡吃奶渣包,等下讓他試試看,能不能吃進去。”

卓文說:“挺久沒吃了,應該能吃半個。”

阿婆讓他們都別客氣,給蔣遜碗裏夾了兩筷子菜,問:“是不是還冷啊?”

蔣遜說:“不冷。”

阿婆說:“那可以把擦爾瓦放到那邊去。”

蔣遜“哦”了聲,脫掉擦爾瓦放到了沙發上,又坐回來。

四方的桌子,阿婆在她對面,另外兩人一邊一個。沒人說話,就阿婆一個人說,說了一陣,阿婆覺得奇怪:“阿文,是不是有什麼事啊,怎麼不說話?”

卓文頓了會兒:“沒事。”

“不是王老師有事?”

“不是。”

阿婆又問:“對了,你們以前不認識啊?”又看向賀川和蔣遜,“你們跟王老師認識,那認不認識阿文啊?”

賀川看了眼卓文,說:“第一次見。”

蔣遜沒答,阿婆也忽略了。阿婆跟卓文說:“他們不容易啊,這麼大老遠過來看望王老師,王老師人好,還是讓人惦記的。”

還是沒人說話,冷場了,阿婆也不尷尬,還問蔣遜:“對了,你叫什麼啊小姑娘?”

蔣遜咬着一根土豆絲,說:“哦,我叫蔣遜。”

一頓飯,蔣遜和卓文沒說一句話,阿婆收拾碗筷的時候奇怪地左看看右看看,還是什麼都沒說,回了廚房。

卓文沒繼續呆下去,客人也不招呼了,跟賀川點了個頭,就去了房子後面。

這是賀川吃過的最悶的一頓飯,他吃得不爽,飯後也沒正眼看蔣遜,坐了會兒,正要給她倒杯水,她突然就跑了出去。

賀川張了下嘴,最後沒喊,他把杯子一撂,靠上沙發閉目養神,腦子裏卻閃過兩個字——九年。

外面大雪還在下,沒有減小的徵兆,刺骨的寒風颳得人睜不開眼。

蔣遜剛才從窗戶里看見卓文往這個方向走了,她跟着地上的雪腳印,慢慢的往前,沒多久就看見了一間小房子,房門大開,裏面擺着一台機器,地上都是木頭屑,有個人低頭坐在機器邊上,正抽着煙。

他穿着身黑色的羽絨衣,牛仔褲,頭髮留得比過去長,黑了也瘦了,皮膚乾燥,夾着煙的手很粗糙,指甲黑黑的。

沒有當年的意氣奮發,只剩下歲月磨礪的滄桑和頹敗。

蔣遜走進了房子裏,呼了一口氣,白色的霧像卓文吐出的煙圈一樣,在空中消散了。

蔣遜的第一句話是:“我那些轉賬你收到了嗎?”

“……”

卓文一直沒抬頭,他猛抽了兩口煙,又聽到一句:“問你話呢!”

還是這種語氣,趾高氣揚地,好像什麼都沒變。他看着地面說:“收到了。”

“都花了?”

“……花了。”

蔣遜點點頭,又問:“這些年一直都在這裏?”

“……嗯。”

“有沒有什麼想跟我說的?”

卓文沒吭聲,就知道一個勁的抽煙,地上的另一道影子偏了下頭,似乎看向了他的左腿,他不自覺地把手扶在膝蓋上遮了下,問:“你怎麼會來這裏?”

“送他來的。”

卓文也沒問“送他來的”是怎麼回事,一根煙快抽完了,他拿出香煙盒,又摸出一根。

很多片段在閃,一幕幕像放電影一樣,塵土飛揚的砂石路,越野車,刺眼的陽光,疾風涌動,他喊:“蔣遜,你瘋了!快停車!”

卓文點上煙,連手都在抖。

屋子裏,阿婆端着包子回到客廳,奇怪地說:“怎麼人都不見了?”她進了卧室,看了眼床上的人,小聲問,“王老師,你餓了嗎?”

王雲山慢慢睜開眼,阿婆喜道:“王老師,你醒啦,我做了奶渣包,你要不要吃一個?”

王雲山緩緩闔了下眼皮,表示“吃”。

他坐不起來,阿婆拿着包子喂他,等他吃了兩口,問:“味道怎麼樣?”

王雲山點了下頭,阿婆笑道:“晚上還有包子!”

王雲山吃了幾口,艱難地問:“阿文呢……”

“哦,阿文應該去後面忙了,那兩個年輕人不知道去了哪裏。”

王雲山問:“兩個?”

“還有一個小姑娘,可漂亮了!”阿婆說,“要不是她是跟着男人來的,我一定把她說給阿文,阿文這年紀還不娶媳婦,也太晚了!”

王雲山笑了笑,已經吃完小半個包子了。

阿婆想到什麼,又說:“剛才吃飯的時候真奇怪,阿文跟平常不太一樣,平常他不怎麼說話,還是會招呼客人的,剛才他連客人都不招呼。”

王雲山說:“他也累……”

阿婆笑道:“我看他說不定是看上人家小姑娘,害羞了!連人家名字也不敢問一聲,還是我問來的,叫什麼蔣……蔣遜?好像是這個名字。”

王雲山一怔,那口包子順着他的嘴角滑到了枕巾上,阿婆趕緊用毛巾擦了下:“王老師,怎麼啦?”

***

雪花紛紛揚揚,小房子裏的兩個人,一坐一站,安靜了很久。半支煙過去了,還是沒人說話,等快燒到煙頭了,卓文才啞聲開口:“這幾年怎麼樣?”問着的同時,他終於又看向了蔣遜。

他開口了,蔣遜倒是安靜了,不知道是沒聽清,還是沒想好怎麼回答,或者是有點意外他的主動,過了半分鐘,他才聽見一句:“還好,做過職業賽車手,兩年前回老家買了個店面給我媽開,我媽……年前走了。”

卓文愣了會兒:“哦……阿姨她……”

蔣遜笑道:“別安慰我,我不愛聽。”

卓文沒接著說了,蔣遜看着腳尖,也不說話。

半晌,卓文問:“是在明霞山開的店?”

“在另一個鎮。”

卓文點點頭:“明霞山還跟以前一樣?”

“一樣。”

“石大哥還在開飯店?”

“開着呢。”

“山下那個飯店,到期歸你們了嗎?”

“還沒。”

卓文看向機器,說:“我要幹活了。”

蔣遜點點頭:“那你忙。”

卓文站了起來,還是拖着左腿,慢慢地走到機器後面拿起了一個木桶。

蔣遜收回視線,走進雪裏,走了沒幾步,她頓了一下,接着又往前走,經過一棵樹時,她的帽子被人用力一拽,眨眼間,帽子被人蓋上了頭。

蔣遜扭了下,賀川按着她的腦袋說:“動什麼動!”

蔣遜冷着臉:“站這兒多久了?”

賀川說:“他問你這幾年怎麼樣的時候開始站的。”

蔣遜說:“出息!還偷聽牆角了!”

“青天白日,我一個大活人站這兒,用得着偷聽?”賀川說,“怎麼,惱羞成怒了?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不能讓人聽?”

蔣遜擺了下頭,還是甩不開他的手,賀川索性抬起另一隻手把她的臉一托,掰着她,盯着她雙眼,說:“眼睛紅什麼!”

“關你屁事!”

賀川冷笑:“也對,關我屁事!我閑的蛋疼!”

蔣遜說:“你有病吃藥!”

蔣遜甩開他走了,沒幾步碰上了出來找人的阿婆,阿婆喊:“哎呀,你們在這裏啊,王老師叫你們進去!”

賀川問:“他醒了?”

“醒了,吃了一個包子,精神好的很,奇怪,一下子就好了!”

賀川往屋子走,蔣遜卻筆直地走,阿婆喊她:“哎……小姑娘,你去哪裏啊?”

蔣遜說:“隨便走走。”

阿婆喊:“王老師讓你也進去啊!”

蔣遜腳步猛地一頓,賀川停下,轉頭看向她。

***

卧室里還有着淡淡的檀香味,王雲山靠床而坐,眼神清明,視線堪堪在第一個進來的人身上停留了一秒,立刻找到了第二個人。

王雲山笑了笑,又看向賀川:“你找了我很久?”

賀川頓了會兒,似在觀察他,半晌才說:“不久,最近剛開始找。”

王雲山說:“你能找到我,也是你的本事,那家集團運作良好?”

賀川說:“擴大了一倍。”

王雲山說:“我確實要付一部分責任,我手上有你想到的東西,但是我不會給。”

賀川挑眉:“條件。”

王雲山還很虛弱,說話聲音很輕,接下來的話卻很有力:“條件很簡單——”他指向蔣遜,手哆哆嗦嗦,“幫我打斷她的腿!”

蔣遜靜靜地望着王雲山,自始至終都沒什麼表情。賀川像聽天方夜譚:“你知道你手上有多少條人命么?”

“知道又怎麼樣,不知道又怎麼樣,有多少條人命,這話你知道不知道該問誰?”王雲山堅定地指着蔣遜,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她!這個女人讓我外孫斷了腿,不用付任何責任,不用賠償一分錢,我寫了那份報告,拿了他們的錢,你以為那是什麼錢?那是我外孫的醫藥費!”

王雲山怒目而視,迸發滿腔恨意,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凌遲,“我給你你想要的,你幫我打斷她的腿,打斷她的左腿,徹底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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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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