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一更)
賀川看了眼蔣遜,她一臉平靜,好像對方要打斷腿的那人不是她。
他笑了下,拉過一把椅子,乾脆坐到了床邊,翹起了二郎腿,一臉沉思的樣子:“你受賄是為了給你孫子湊醫藥費?”
“是。”
賀川問:“醫藥費多少錢?讓我算算那幾百條人命,總共值幾個錢。”
王雲山冷笑:“你不用諷刺,我不吃你這套。”
賀川又問:“你孫子的腿是她打斷的?”
王雲山咬牙切齒:“是!”
賀川看向蔣遜:“是你打斷的?”
蔣遜沒理他,賀川說:“怎麼,平常伶牙俐齒,現在啞巴了?說說,是你打斷的?”
“不是。”
屋裏的三人一齊望向門口,卓文拖着腿,慢慢走了進來,後面跟着手足無措的阿婆。
阿婆叫了賀川和蔣遜回來,越想越覺得蹊蹺,於是去後面房子裏喊來了卓文,兩人剛剛進屋,誰知就聽見王雲山聲嘶力竭的那句“打斷她的左腿”。兩人都愣了愣,直到聽見賀川發問,阿婆才見到卓文回了神,說了那兩個字。
卓文進來了,視線在蔣遜身上落了一秒,就收了回去,說:“不是,她什麼都沒做。”
王雲山情緒激動:“阿文……”
“外公!”卓文望向他,“你知道不是她!”
“不是她?不是她故意開快車?不是她車子失控?車子翻車,她一點事情都沒有,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成了什麼樣子!”王雲山急促地喘了起來,“你當年才19歲,她害了你一輩子,一輩子啊!”
卓文平靜地說:“是我先對不起她,我給她下藥,後來在車上,也是我搶了她的方向盤,導致車子失控……”
王雲山怒不可遏:“阿文!”
“是我咎由自取。”
卧室里安靜下來,賀川看向蔣遜,她依舊沒什麼表情,垂在腿兩側的拳頭卻捏得緊緊的,正在微微發抖。
半晌,“什麼叫咎由自取?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卻讓這個女人毀了你一輩子,我告訴你,我不管你自以為是的咎由自取,這條腿她必須還!”王雲山看向賀川,恨意滔天,“我要你打斷她的腿,否則你什麼也拿不到!”
“外公——”
“你給我閉嘴!你要把我活生生氣死?”王雲山漲紅了臉,喊了聲,“賀川!”
賀川晃了晃腿,懶洋洋地問:“你覺得我會幫你打斷她的腿?”
“你會。”
“這麼肯定?”
王雲山說:“你執着了這麼多年,一條腿換一個你想要的結果,這筆買賣很划算,你清楚。”
賀川笑着:“划算?最後讓我坐幾年牢?”
王雲山問:“怕了?”
賀川諷笑:“有棍子嗎?”
王雲山說:“廚房有。”
賀川站起來,斜了眼蔣遜,走出了卧室。他去廚房看了看,鍋子還冒着熱氣,裏面蒸着奶渣包,灶頭邊上堆着一摞柴火,他隨手抄起一根結實的木柴,又回到卧室,晃了下手中的傢伙,說:“就這個。”
王雲山期待着。
卓文把蔣遜拉到背後,王雲山喊:“阿文!”
卓文說:“外公,夠了!”
蔣遜被他拉着手,只能看見他的脖頸,聽聲音從前面傳來:“事情過了這麼多年,我們在這裏也生活的好好的,什麼都夠了。”
“夠了?你本來有大好的前程,將來會有份好工作,在大城市裏娶妻生子,安安樂樂,她一個人,不光毀了你!你知不知道你當年的醫藥費是怎麼來的?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帶你來這個鬼地方生活!”
卓文的指腹上有老繭,指甲上沾着木屑,他剛剛還在幹活,什麼都來不及收拾,連牛仔褲都弄髒了,上面一層灰塵和碎屑。
蔣遜低頭看了會兒,說:“行了。”
她抽出手,從卓文背後站了出來,屋裏的人都望向了她。
蔣遜走到賀川跟前,抽走他手裏的木柴,往卓文面前一扔,揚了揚下巴:“你來!”
“蔣遜……”
“不用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你要是不恨我,我把頭砍了,現在給你機會,你給我來兩下!”
“蔣遜!”
“你不敢?”
“我來。”賀川走到蔣遜身邊,撿起木柴,看着她,用木柴點了點她的膝蓋,低聲說:“一下可能打不斷,也許需要三下?四下?”
蔣遜想了想,“嗯”了一聲。
賀川又說:“能忍着?待會兒別跟殺豬一樣叫。”
蔣遜說:“能忍。”
“找個東西給你咬咬?”
“嗯。”
賀川把手遞到蔣遜嘴邊,蔣遜默默地看着他。
賀川晃了下手:“咬着。”
他們兩個旁若無人的對話,王雲山忍不住喊:“賀川——”
“你他媽閉嘴!”賀川木柴一指,冷下臉說,“老不死的東西,打斷她的腿?老子先打爆你頭,提早送你歸西!你他媽裝什麼可憐,為了醫藥費?真他媽偉大,你要她賠你孫子一條腿是不是?我現在跟你算清楚,我要你孫子的命!”
王雲山氣得發抖,“你……”
“06年,一個村200人,檢查出11個癌症,07年,幾個村2000人,33個癌症,08年,30個,09年,10個畸形兒,10年,55個後遺症無法再工作——”
王雲山顫聲:“不用跟我說,都是她!都是她!”
“——11年,10個癌症,12年,23個,13年,死了38個,去年體檢,你猜多少人有事?”
王雲山喊:“是她!”
“九年前,記者高安來採訪,被人攔截,威脅、恐嚇、打擊報復,他老婆受不了,跟他離了婚,他從電視台辭職,現在做紙媒,專門採訪高速服務區。”
王雲山喊:“是她……還有你!你也是……”
“張妍溪,當年剛大學畢業,要捅破這件事,被他們關進了黑房子裏鎖了一個禮拜,出來后一度精神失常!”
王雲山指着蔣遜:“如果不是這個女人,這一切都不會……”
賀川打開手機里的一張照片,舉着說:“她叫冬冬,06年出生,畸形,一輩子走不了路,被人扔進了福利院,那天聽說你來做檢測,張妍溪抱着冬冬想來找你,就是那天,她被人關了起來。”
照片上的小女孩天真可愛,拿着一個塑料球玩,塑料球落在她兩腳中間,她兩腳畸形,一前一後扭轉着,腫脹的厲害。
賀川說:“這九年,大大小小300百條人命,有的死了,有的在苟且偷生,有的在福利院。冬冬還算幸運,被張妍溪帶到了身邊,可平常還是只能生活在福利院。”他指着身後的蔣遜,“你說這個女人害你孫子斷了腿,要她還一條,沒問題,我幫你打斷!這300條人命是不是該算你孫子頭上,讓他也來償個命!”
蔣遜一直定定地望着賀川,卓文震驚地叫了聲:“外公……”
賀川冷冷地看向卓文,揚起嘴角,敲擊着手中的木柴,“她犯賤,每年把錢打你卡里來償還,沒用,還不了你一條腿。你們告訴我,你們做了些什麼,償還這300條人命債?”
王雲山雙眼通紅。
***
雪停了,整個巴澤鄉陷入了昏暗,四下空空曠曠,很遠才能見到一星燈光,沉靜清冷。
卓文走到後房子,看見蔣遜站在一棵樹下,仰頭看着天空,輪廓淡得像要融進黑夜裏,他情不自禁地叫了聲:“蔣遜……”
蔣遜回頭:“你外公沒事了?”
“睡著了。”卓文問,“怎麼走到這邊來了?”
“沒什麼事,隨便走走。阿婆也走了?”
“嗯。”
蔣遜問:“你外公說什麼了?”
卓文說:“沒說什麼,他很累。”頓了會兒,“我不清楚他的事,那個賀川……”
他也不知道該問什麼,說了幾個字,又不說了。蔣遜問:“他人呢?”
卓文說:“在客廳。”
“抽煙?”
卓文看了她一會兒,點頭說:“嗯。”
蔣遜笑了笑,搓了搓手,隨口說:“這裏挺冷的,你能適應這裏的氣候?”
“一開始不適應,呆了一年才習慣的。”卓文說,“進來吧。”
他開了後房子的門,把燈打開了,讓蔣遜進來坐一會兒。裏面只有一張凳子,有點臟,他拍了拍,機油拍不幹凈,蔣遜已經一屁股坐了下來,說:“沒事。你要工作?”
卓文說:“剩下一點點活,後天要交人。”
“你做什麼?”蔣遜打量了一圈,“茶桶?”
“嗯。”
卓文坐到一個矮矮的板凳上,拿了一塊銀片,低頭刻起了花樣。蔣遜問:“這是什麼?”
卓文說:“鏨花……包到茶桶上。”
“跟誰學的?”
“跟這裏鄉親學的。”
“賣到哪裏?”
“木喀縣城。”
“運輸方便嗎?”
“有驢。”
“……”蔣遜望了眼外面,“驢?”
卓文說:“借給鄉親了,現在不在,你要是想看,過兩天能看到。”說完了,他頓了會兒,又問,“你什麼時候走?”
“看他什麼時候走。”
“他呢?”
蔣遜說:“拿到他想要的,他就會走了。”
卓文問:“要是我外公沒有呢?”
“你外公會有的。”蔣遜肯定的說,“你外公一定拿着什麼東西。”
卓文低下頭,又鏨了一會兒花,蔣遜捂着手,哈了幾口氣,問:“你刻的是什麼花樣?”
“吉祥八寶。”
“藏族喜歡吉祥八寶?”
“嗯。”
“哦。”
卓文拿着刻刀的手停了下來,他沉默半晌,才開口:“我不恨你。”
蔣遜笑笑:“是么?”
“剛開始恨……後來不恨了。”
“其實你也沒資格恨我。”
卓文看向她,笑了聲:“那你內疚什麼?”
“也沒太內疚。”
卓文想了會兒,說:“我真不恨了,真的,是我先對不起你。”
蔣遜問:“那你恨了我多久?”
“醒來之後……大概一兩年。”
“後來為什麼不恨了?”
“想明白了,你沒對我做什麼,當初如果我沒搶方向盤,以你的水平,你不會撞車的。”
“我就不能故意撞車?”
“你不會。”卓文說,“你只是在氣頭上,想發泄,但你不會讓自己受傷,你還要照顧你媽,是我在車上的時候沒想明白。”
“你以為我要跟你同歸於盡?”
“嗯。”
蔣遜譏笑,過了會兒又問:“後來轉院去了哪裏?”
“美國……你找過我?”
“找過,找了很久,找不到。”
“找了多久放棄的?”
蔣遜想了想:“大概一兩年。”
卓文笑道:“時間差不多。”
卓文鏨好了兩個銀片,把它們包到了茶桶上,樸素的木質茶桶一下子變得華麗起來。蔣遜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卓文會做手藝活,靠手藝來謀生,她看了一會兒,又低下頭。
卓文說:“我還要做很久,你先回去吧。”
“嗯。”
等蔣遜走了,卓文才再次抬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手指一痛,他低頭一看,原來是刻刀刮到了手,開了一個血口子。
卓文突然想起還沒給他們安排房間,扔下東西急急忙忙追了上去,已經看不見蔣遜的身影,他回到家裏,客廳里一陣煙。
賀川坐在沙發上,瞥了卓文一眼,沒吭聲。
卓文問:“蔣遜呢?”
賀川說:“不是該問你?”
卓文又去看了眼廚房,還是沒人。
賀川說:“丟不了。”
卓文站了一會兒,說:“家裏就一個空房,今晚你跟我睡,其他的明天再說。”
“不用。”
卓文看向賀川。
賀川接著說:“我跟蔣遜一間房,她挺怕冷,有沒有熱水袋?”
卓文沉默了一會兒,說:“有。”
“給她備個熱水袋。”賀川站了起來,“我去找找她,你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