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補全重看)
倒車,轉彎,車子慢慢往前開。
車上一時無人說話。
擋風玻璃起了一層霧,起初薄薄的,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半透明的磨砂,前面的路都看不清。
蔣遜打開暖風,一邊把着方向盤,一邊拿過藍色抹布擦窗。
賀川看着她的右手在前面來來回回,純白和深藍交錯着,突然說:“想驗證嗎?”
蔣遜手一頓。
賀川說:“停車。”
車子停在路沿,賀川先下車,走到駕駛座邊上,扶着車頂,敲了下窗。
蔣遜問:“幹什麼?”
賀川笑得弔兒郎當:“讓你體驗高|潮。”
隔着車玻璃,他的聲音有點空空的不真實。
蔣遜定定地看着他。
他微微低着頭,貼得近近的等她開門,她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眸微微抬起,雙目交織,車玻璃熏上了一團霧,是她的呼吸,還有他的。
蔣遜饒有興趣地笑了笑,解了安全帶,打開車門。
賀川讓到一邊,她從他肩側擦過,走到了副駕。
兩人換了位置。
上了車,賀川調整了一下座椅,繫上安全帶,低頭看了看手剎檔位,再用腳感受了一下離合器的位子。
“我十幾年沒開過手動擋。”他說。
蔣遜繫上安全帶:“你確定你要試?”
賀川說:“男人怎麼能讓女人得不到高|潮。”
蔣遜要笑不笑地說:“掛一檔,離合器要踩到底,等車抖起來的時候再鬆手剎。”
“需不需要叫你聲師傅?”
蔣遜解安全帶:“我下車等你吧。”
掛檔、踩離合、鬆手剎、油門,賀川慢慢鬆開離合,加油門,車子起步,換擋,轉眼飛馳。
蔣遜扣緊安全帶。
賀川問:“怎麼樣?”
“還行。”
賀川搖下車窗,寒風湧進。
“再快點?”
蔣遜拉住被飛吹起的長發,張了口,風就往嘴裏灌:“彎道,換擋!”
賀川聽了她的,劃過了一道急轉彎。
天色陰沉,烏雲壓得極低,一片片陰影蓋在山頭。
賀川沒有目的地,車頭對準前方,有路就上,有彎就拐,有障礙就避,他的車速越來越快,湧來的風也越來越大。
賀川大聲問:“這路有多長?”
蔣遜長發亂飛:“盤山公路,三四十分鐘車程!”
“那天你從安河鎮過來,總共才花了一個多小時?”
“快兩個鍾,上回堵車。”
下起小雨了,擋風玻璃上貼着一顆顆水珠,賀川打開雨刮器,左胳膊搭在車窗上,兩側是茂密的竹林,雙車道,幾米一道彎,他越來越順手。
前面是40度的陡坡,蔣遜的聲音被風吹破了:“別溜車了!”
賀川換了擋,車子“嗖”一下沖了上去,後勁十足。
賀川大聲問:“你以前開什麼車?”
“就這車!”
路邊泥沙濕滑,賀川控制着方向盤,“你要是不幹野導了,能去駕校!”
“你又在誇我嗎?”
賀川笑着:“這次你想不想?”
想被我誇?
被不如我的人誇,沒什麼想不想……
蔣遜說:“你不如我!”
“是么?”
車子再次加速,衝破層層雨幕,雨水都從窗外灌了進來。
蔣遜喊:“關車窗!”
賀川問:“受不了了?這樣呢?”
再次加速,衝過一道急轉彎,蔣遜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傾斜。
明霞山的盤山公路,幾米一道轉彎,疊加着陡坡,會車時兩車近在咫尺,那種輪胎快速摩擦着地面的驚險刺激,沒人比蔣遜更能明白。
窮途末路般的速度,讓人上癮,讓人瘋狂,讓人失去理智。
兩側景物瞬息萬變,眼前的是懸崖,狂風伴着暴雨呼嘯,車椅上、方向盤上、儀錶盤上,全都佈滿了雨珠,速度快得讓人說不了話。
“蔣遜——”
蔣遜被雨打得眯了眼:“嗯?”
“怎麼樣?”
蔣遜抹了下頭髮:“嗯。”
賀川目視着前方,嘴角慢慢揚起。
車窗拉上了,車裏打着暖氣。
蔣遜抽了兩張紙巾擦頭髮,車內只有沙沙聲,誰也沒開口,似乎還沉浸在極致的快感中。
懸崖、速度、末路。
異樣的氣息,在慢慢地醞釀。
“嗡嗡”幾聲響,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
是蔣遜的手機。
蔣遜頓了頓,彷彿剛剛醒來,恍了會兒才接起電話。
“蔣姐,你快回飯店。”是前台小妹。
“怎麼了?”
“你爸過來了,硬是進了你的房間,我們不想給他鑰匙,可真攔不住。”
蔣遜沉默了一會兒,說:“知道了。”
賀川扔了塊抹布給她:“擦窗。”
擋風玻璃上有水珠。
蔣遜擦了擦窗戶,說:“你想再去哪裏轉?我要回趟飯店。”
“這麼大的雨,轉去洗澡?”賀川朝麗人飯店的方向開去,說,“也該吃晚飯了。”
過了會兒,車停了下來。
停車位離大門口有百米長,車裏只放了一把雨傘,蔣遜把雨傘扔給賀川,直接下了車。
賀川拔了車鑰匙,也沒拿傘,直接跟了下去。
麗人飯店外一團亂,幾名員工擋在一輛麵包車前。
車裏的老頭漲紅着臉大喊:“你們什麼意思,我去我女兒房間犯了什麼法,你們憑什麼攔着!”
員工說:“你拿了蔣姐的錢!”
“她能有幾個錢!這些都是我的!你們趕緊滾,有本事去報警,讓警察來評評理!”
員工說:“蔣叔,你不能這樣,這都是蔣姐的血汗錢!”
一直站在門裏的孫懷敏開口了,說:“這是我嬸嬸的帛金,其實也應該給我叔叔。”
老頭喊:“聽見沒有,這是我老婆的帛金!”
“你哪個老婆?”
一側傳來一道聲音,大伙兒都望了過去。
孫懷敏的面色變了變,退到了牆后。
蔣遜說:“把錢放下。”
老頭怒氣沖沖:“你媽住院我把棺材本都掏了出來,這錢該歸我!”
“你棺材本多少錢?”
“記不清了!”
賀川已經認出了那老頭。
車裏的老頭五六十歲年紀,戴着一副金邊眼鏡,穿着灰色西裝。
昨天這老頭還在樂道塢叫賣:“知道曹操墓嗎?這個就是從曹操墓里挖出來的……”
原來他就是蔣遜那個傳說中貪財沒人性的爹。
蔣遜冷笑:“你真是一點臉都不要了!”
老頭瞪着眼:“你怎麼跟我說話的,我是你爸!你當我稀罕這幾個臭錢,你別忘了,山下的大酒店還是我的,老子有的是錢!”
“我怕你有命等沒命花!”蔣遜說,“給我把錢放下!”
老頭髮動麵包車,“轟轟”幾聲,車子啟動了,蔣遜擋在車前,老頭咬咬牙,發了狠踩下油門,員工一把將蔣遜拉了過來,喊:“蔣姐——”
車子沖了出去。
蔣遜甩開員工的手,直奔自己的車,到了車前,她喊:“賀川!”
賀川拋去一串鑰匙。
沒一會兒,車子往山下飛沖而去。
石林聞訊趕回來時,蔣遜的車和他擦身而過,他喊了兩聲,那車眨眼就沒了蹤影。
石林把車開上去,問飯店員工:“到底怎麼回事?”
飯店員工將事情從頭到尾交代了一遍,最後打抱不平:“那老頭子真不是個東西,老闆,你就不該收留他,還讓他住在山下的酒店裏!”
石林說:“地下室而已。”
想了想,他還是不放心,交代了員工幾句,打了個方向就追下了山。
一路上都沒見到蔣老頭和蔣遜,他去富霞大酒店問了問,都說沒見到那兩人。
石林沿着路,一邊開車,一邊打蔣遜手機,遲遲沒人接聽,到後來對方乾脆關了機。石林又把電話打去麗人飯店,讓他們見到蔣遜了趕緊給他來個電話。
員工應着:“行行,我這邊要不要叫幾個人一起去找蔣姐?——好,老闆,你也別太擔心,蔣姐拿到錢應該就回來了。”
掛了電話,員工趕緊找出一串鑰匙遞給賀川,說:“車子您就開走吧,不用留證件了。”
賀川接過來:“不怕我跑了?”
員工笑道:“您還沒給蔣姐結工錢呢,您要是跑了,蔣姐會把您找出來的。”
賀川笑了笑,隨口問:“她人丟了?”
員工想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誰,說:“丟不了,老闆讓我們不用擔心。”
“那你們老闆自個兒還擔心?”
員工嘆了口氣:“老闆說,今天是蔣姐媽媽的頭七。”
賀川愣了下。
麵包車髒兮兮的,后擋風玻璃可以用來作畫,賀川拉開車門,指頭上沾了兩抹灰,這車也不知道被人棄了多久。
他上了車,打開窗戶先通會兒風,閑着沒事想抽煙,摸出煙盒,還剩三根。
他點上煙,低頭看了看手剎和檔位,又用腳感受了一下離合器,想起蔣遜在車上教他:
“掛一檔,離合器要踩到底,等車抖起來的時候再鬆手剎。”
他笑着哼了聲。
抽完煙,雨停了,車裏空氣也好了點,麵包車上了路。
賀川想開快車,油門踩到底,轉彎的時候車身輕飄飄的,車子像是隨時都能翻個身,賀川穩了穩,才拐了幾道彎,車子突然熄了火。
他總算知道這車為什麼是輛棄車了。
賀川下了車,用力把車門砸上,想讓蔣遜過來接,摸出手機才想起來他沒記她號碼,無意中眼尾一掃,正掃見不遠處停着輛熟悉的車。
白色的suv。
賀川穿過車道,往對面小路走,到了車前,他朝里看了看,沒有人。
他打量四周,這才發現這裏他來過,不遠處的山頭就是浮雲台,去那裏需要步行,車上不去。
天空像被潑了墨。
黑夜裏的浮雲台,朦朦朧朧,似真似幻,孤獨地佔領着這片夜空。
圍成圈的看台石椅上,坐着一個人。
位置正當中,她側着身,盤着腿,右肘撐在看台的護欄上,臉對着群山。
賀川踩在落葉上,悉悉索索的,她也沒動靜。
他坐到了她對面,中間隔着兩個人的距離,摸出煙盒,遞給她一根煙:“嗯?”
蔣遜動了動。
先低頭看了看煙,再對上賀川的臉,眼神有一瞬迷茫。
賀川這才發現,她剛才很可能在睡覺。
賀川擺了下煙,蔣遜搖頭:“不要。”
賀川叼到了自己嘴裏,也沒點。
他坐着,一隻腳踩到了石椅上,手肘搭着膝蓋,懶洋洋地靠着護欄,笑着:“怎麼,錢沒拿回來,想跳崖?”
蔣遜說:“我的命就值那點?”
“那坐這兒幹嘛呢?”
蔣遜說:“聽。”
“嗯?”賀川不解。
蔣遜指了指凌空:“聽呢。”
賀川問:“聽什麼?”
“你聽不見?”
賀川說:“你裝神弄鬼呢?”
蔣遜笑了聲:“你心太浮,把煙拿下來。”
賀川無所事事,不介意配合她裝神弄鬼。
他拿下叼在嘴裏的煙,盯着蔣遜看。
蔣遜問:“看什麼?”
賀川說:“沒看,在聽。”
“聽見了嗎?”
“聽見了。”
“聽見什麼了?”
“你在說話。”
蔣遜:“……”
過了會兒問:“聽見了嗎?”
賀川說:“聽見了。”
“聽見什麼了?”
萬籟俱寂,山風緩行。
他聽見嗚嗚咽咽的聲音,從深淵中傳來,風在如泣如訴。
他聽見沙沙聲劃過,那是樹葉在敲打着。
他還聽見了淺淺的呼吸聲。
賀川說:“我知道了。”
蔣遜:“嗯?”
“你喜歡耳朵。”
聽人聲,聽泉,聽瀑布,聽唱山。你要是早出門一小時,還能聽見敲鐘,唱偈。
賀川說:“你還沒睡醒。”
“什麼?”
因為你的語氣就像那天清晨6點。
原來那天6點,她是這樣的神態。
賀川沒答,笑了聲,又把煙叼上,“說我心太浮,你剛在飯店呢?”
蔣遜說:“所以我來這裏凈化心靈了。”
“你心很臟嗎?”
蔣遜低頭想了想,說:“不太乾淨。”
賀川說:“也是,一天400,你也敢要。”
“是你開的價。”
“是你給我下的套。”
“你活該啊。”
“我活着是挺應該。”
蔣遜哼了聲,扭頭看風景。
黑漆漆的,只能看見附近的幾株樹。
賀川摸出打火機,低頭點火的時候,看見蔣遜的手臂上,被風吹起的那塊黑紗。
第一次沒打着。
蔣遜問:“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賀川說:“借了飯店的麵包車,在前面拋錨了,剛好看見你車停在附近。”
蔣遜似笑非笑:“麵包車?”
賀川叼着煙,拿着打火機,抬眸看了眼她壞笑的臉,跟着笑了聲,把打火機收了回去,問:“有打火機么?”
“你不是有么?”
“壞了。”
“我看看。”
賀川把打火機遞給她。
蔣遜一下子就打着了,看向他:“好了。”
賀川靠過去:“幫我點上。”
蔣遜沒動。
賀川抓住她的手腕,一把拉近,看着她說:“打火。”
蔣遜按了下去。
“嘩”一下,火苗騰起。
山風徐徐的吹,几絲長發到了跟前,若有似無地碰着賀川的臉。
賀川一隻手握着蔣遜的手腕,另一隻手彎了彎,護着火苗。
他的拇指碰到了她的手背,觸感細滑柔軟。
吸了一口,煙頭縮了一下,火苗滅了,頭頂傳來一句:“好了。”
賀川笑了笑,鬆開她,眯着眼吐出一口煙。
蔣遜把打火機扔還給他,賀川接着,放進了兜里,隨口問:“錢拿回來了?”
“拿回來了。”
蔣遜從右邊拿出一個牛皮紙袋。
賀川說:“都在這兒?”
蔣遜說:“沒。”
“嗯?”
“少了1200。”
“你爸拿了?”
“他沒那個時間藏錢。”蔣遜冷笑,問道,“要回去了嗎?我先送你。”
“怎麼?”
蔣遜說:“我要去抓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