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希望與抗爭
槍聲劃破瀰漫著晨霧的天空。
蘇菲的大腦空白了一剎,反射性地停住腳步。
似乎是還未散去的槍聲,又似乎是血液嘩嘩流動的聲音,一遍遍衝擊着她的耳膜——淡白色的硝煙從槍口向外彌散,受驚的馬匹發出尖利的嘶鳴。
直到那個依舊在馬車旁站得筆直的身影映入眼帘,蘇菲才捂住嘴唇,像是缺氧一般急促地喘息。
然後她回過頭,看到了馬克斯公爵驚怒中帶着難以置信的表情;而他握住槍管的左手之上,依舊覆著母親盧多維卡的手。
“離開這兒。”
“公爵殿下——”
“離開。”馬克斯公爵冷冷地重複道,突然高聲叫住女兒,“蘇菲!如果你跟他走,我就殺了他。”
“如果你開槍,”蘇菲頓了頓,緩緩地回答,“我就嫁給上帝。”
艾德加站在馬車旁,嚴肅倔強一如往昔。接觸到蘇菲的目光,他沉默着,僵硬地勾了勾唇角。
“……你走吧。”
“蘇菲!”
“你聽到我父親的話了。”
“我也聽到了你的話。”
“離開……拜託你。”
許久,艾德加嘆了口氣,抬起右手,似乎想要習慣性地摸摸姑娘的發頂,卻最終握成了拳,轉過身去。
“一路平安。而且……別再回來。”蘇菲垂下眼睫,對着他的背影輕聲說。
“蘇菲!”下一刻,艾德加突然箍住蘇菲的肩膀,“我會想辦法。你看着我!看着我!”
“……放開我。”
“我永遠不會放開你,蘇菲。”彷彿誓言一般,艾德加一字一頓,“永遠不會。除非你在教堂里親口對別人說‘我願意’——不,除非你的心屬於另一個人。”
永遠不要說永遠,蘇菲很想這樣告訴他,卻在那樣的目光下失去了所有的語言——溫柔,沉痛,卻又無比決絕。而無論是此時的蘇菲還是艾德加自己,都不知道他許下的究竟是怎樣的承諾。
重新回到城堡的房間裏,馬克斯公爵盯着女兒的眼睛,許久,疲憊地搖了搖頭,“你真讓我失望。”
“這種感覺是彼此都有的。”
“蘇菲!”她的回答顯然刺激了馬克斯公爵,“你是我的女兒!你欠我服從!”
“還有愛,爸爸。你向我保證過我不必嫁給我不愛的人,你說你不在乎我是嫁給國王還是嫁給裁縫!如果路德維希的求婚是不可拒絕的,那麼現在呢?如果你真的愛我,如果你希望我幸福,爸爸,就讓我跟他走,求求你,沒有人會知道的。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會忘記這件事——”
“這絕不可能,蘇菲!”
公爵夫人盧多維卡打斷她的話,“作為你的母親,我永遠不會袖手旁觀看着你毀掉自己的未來!你跟他在一起不會幸福的!”
蘇菲突兀地笑了一聲。
“那麼我跟誰在一起會幸福?路德維希?”
“不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不要告訴我我該做什麼!我已經二十歲了,媽媽,就像你說的,茜茜跟我一樣大的時候已經做了母親。這是我的生活,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嫁給一個平民?這真的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對自己生活的支配權。我想要我的自由意志。而且沒錯,這其中包括決定和誰結婚。”
“你知道平民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公爵夫人盧多維卡不屑地冷笑,“蘇菲,你做了二十年的公爵小姐,你以為你可以適應一個平民的生活?看到沒有,那個人來帕森霍芬要自己駕車,而你連路都不認識!你甚至不能在沒有侍女幫助的情況下獨自穿上一條裙子!”
“平民,平民!對,他的父親不是什麼王室成員,可他的父親是整個德意志最出色的攝影師!而我們呢,除了那些貴族頭銜還剩下什麼?如果你真的這麼在乎的話,媽媽,馬克西米利安表哥曾經封他的父親做‘石板伯爵’的——”
“那只是玩笑話而已!即使是真的,我也絕不允許你嫁給一個毫無貴族血統的窮小子!”
“他其實有些積蓄……”
“蘇菲,你還敢頂嘴!”
“為什麼路易斯可以娶蒙德爾小姐!我又不是男孩,不用繼承爵位,對於‘公爵小姐’這個頭銜也沒有興趣——”
“那樣的醜聞一次就夠了!你生來就是貴族,並且註定要嫁給一個真正的貴族。”
“媽媽,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所謂的‘血統’對你如此重要。我們都不過是猴子的後代而已……好吧,猿。”
“蘇菲!”盧多維卡驚怒交加,難以置信地尖叫,“你腦子裏竟然全是這些異端邪說!願上帝寬恕你的無知和褻瀆!現在,回你自己的房間去反省!立刻!”
蘇菲一言不發地轉過身,走上樓梯。
對她來說,面對一個被安排好的婚姻顯然比承認自己是人猿的後代更加難以接受;又或許她恐懼的不是婚姻本身,而是那種一眼能夠望到頭的生活——她怕自己在對現實日復一日的妥協中磨平了所有的稜角,她怕自己每日煩惱的只剩下怎樣生育一個繼承人。她怕自己再也沒有一往無前的勇氣,她怕自己距離夢想越來越遠就這樣庸庸碌碌走完人生。
當不放心的公爵夫人推開門的時候,看到的是在床上縮成一團的蘇菲。床頭是一本攤開的《聖經》,書頁已經泛黃,而那本書的主人將頭埋進了枕頭裏。“上帝保佑”,盧多維卡喃喃地說著,將《聖經》重新放回書桌上——她的目光未曾離開床上的女兒,也就忽略了書桌的一角,多了一個小小的暗格。
那裏面有一本散發著油墨香味的新書,達爾文《物種起源》。
時光邁入1868年的初夏,為女兒婚事日夜擔憂的公爵夫人盧多維卡再也坐不住了。蘇菲已經年滿21歲,這讓她想到了當初的長女海倫妮——兩個人的性格雖然大相逕庭,可在婚姻方面的堅持卻出乎意料地一致。更加令她擔憂的是,海倫妮那時已經認識了風度翩翩而又溫柔體貼的圖恩和塔克西斯王子,蘇菲心裏卻仍然牽挂着那個見鬼的窮小子!
唯一稱得上好消息的是,兩個人再沒有見過面——至少在她知道的情況下沒有。而現在她要做的,就是儘快為蘇菲找到另一個“圖恩和塔克西斯王子”。
想到這裏,盧多維卡嘆了口氣,繼續她未完成的信件:
“……最近我一直在想誰將會在聖壇前帶走我的女兒,我忽然記起了年輕的阿朗松。去年夏天我曾經在這裏見過他,他看上去十分令人喜愛。你覺得呢?”
盧多維卡停下筆,沾了沾桌上的墨水,最後寫下收信人的名字和地址——
蘇菲大公夫人,維也納。
如今巴伐利亞上流社會的舞會中,最熱門的話題是瓦格納在新作《紐倫堡的名歌手》首演時進入了國王的劇場包廂,並親昵地坐在國王身旁;當然說起這些,貴婦們便免不了順便可憐一下不久前被國王拋棄的新娘——雖然語氣中並沒有多少惋惜之情。盧多維卡幾乎替蘇菲謝絕了所有的社交活動,但帕森霍芬的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這樣的議論遠遠沒有結束;至少在故事的女主角結婚之前,不會停止。
所以蘇菲被母親告知薩克森的阿瑪麗姨媽邀請她前去做客的時候,便單純地將此看做母親愛女之心的體現——當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不能算錯。直到抵達德累斯頓之後她才明白,盧多維卡的“愛女之心”,包含的內容遠遠比她以為的更多。
晚餐開始之前,格奧爾格王子熱情地介紹了他身旁的客人——來自法國的阿朗松公爵。
“維卡說你們去年夏天曾經在帕森霍芬見過的。”阿瑪麗王后微笑着補充道。
蘇菲心下懊惱,卻無法對着阿瑪麗姨媽發脾氣——除了自己身為客人又是晚輩的緣故,還因為心中隱隱的愧疚。姨媽最小的女兒正是那位與她同名的蘇菲公主,從某種程度上說,她覺得自己對於嫂子的去世同樣負有責任——嫂子懷孕時她尚且記得戈克的囑咐時常陪伴,然而當小侄女阿瑪麗誕生后,幾乎所有人都疏忽了對新任母親的照顧。1866對於整個巴伐利亞,甚至整個德意志來說都是混亂而動蕩的年份,普奧戰爭奪去了馬克斯公爵一家人所有的注意力,當戈克和馬佩爾先後走上戰場,家中便沒有人再去深思這個薩克森姑娘產後恢復得太過緩慢。
於是她低下頭行了個屈膝禮,一言不發。
貴族小姐們的娛樂活動向來乏善可陳,特別是當德累斯頓只有蘇菲一個貴族小姐的時候——表兄格奧爾格的大女兒剛滿五歲,尚且處在沒有性別的“女孩”階段。蘇菲雖然對打破規矩樂此不疲,卻並不是在姨媽這裏,也絕不是在這個時候。所以她只好打起陽傘,選擇對於一個淑女來說最合適的消遣:去花園散步。
幸好皮爾尼茨城堡的花園從來不會令人失望。這個風景如畫的花園帶着鮮明的巴洛克風格,水渠,樹木和雕塑將佔地廣闊的園林分割成一個個相對的小天地,從傳統的英式庭院到繪有山水壁畫的中國花園,最外面的部分延伸到森林裏,便當做皇家獵場來使用了。掩映在濃密花叢中的道路又將這些看似的部分結合在一起,就連地上瓷磚的花紋也是色彩斑斕。花園包圍了城堡里的三座主要宮殿,從河畔的水邊宮到依山而建的上層宮,正中央則是新宮外面的池塘與噴泉。最妙的是,緊靠易北河的另一邊通過水下階梯修成了一個小小的碼頭,水面上泊着兩頭尖尖的貢多拉,白色的船身映着碧綠的河水,在陽光下格外好看。
“人間天堂。”蘇菲低低地自語,“就像上帝之手。”
“確實如此。”
蘇菲回過頭,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站在身後的費迪南——事實上碰不到他才是怪事。
“我能說我很高興在這裏見到你嗎?”
“這可真巧。”她勾了勾唇角,將重音落在“巧合”這個單詞上。
費迪南的目光閃了閃:“我確實不知道你會來。格奧爾格邀請我來打獵——我一周前就到了。”
“聽說您是個好獵手。”蘇菲提起裙子後退一步,行禮,“既然如此,我就不耽誤您了。”
“今天天氣真好。或許蘇菲公主願意陪我遊覽一下易北河的景緻?”
“我真希望我可以。”蘇菲莞爾,臉頰旁與她眼睛同色的耳墜微微搖晃。淺藍的裙子映着湛藍的天空,寬大的裙裾被微風吹起,陽傘在上面投下一小片陰影。再加上她腳邊如茵的碧草和淺黃色的小花,宛若莫奈筆下的那幅經典名作。
費迪南有片刻的怔忪,也就忽略了蘇菲笑容中的狡黠和自得。於是下一刻,站在他旁邊的姑娘乾脆利落地轉了身:“只可惜,我不想。”
“你去哪裏?”
“花園溫室。”
“你喜歡通貝里的那株茶花?還是南非的棕櫚樹?”前幾日格奧爾格王子曾經向他介紹過溫室里植物的來歷,那株延伸了足足十幾英尺的茶花據說就是瑞典博物學家卡爾·彼得·通貝里1776年從日本京都帶回的。
“為什麼我不能喜歡那座玻璃房子本身?”
“你一點也沒變。言語上總是不肯落下風——這不是個好習慣。”
“說真的,我受夠了。”蘇菲停下腳步,冷冷一笑,“我厭倦了永遠有人告訴我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而我想要什麼,我是誰,完全不被考慮。”
“因為你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麼。”費迪南頓了頓,聲音低沉,“一個丈夫。”
“哈,這一切倒變成我的錯了。”
“難道不是嗎?”費迪南向蘇菲逼近一步,幾乎要貼上她的身體,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吐出口中的話,“你說……如果人們知道了他們國王的未婚妻竟然愛上一個平民,是會為這樣偉大的愛情感動呢,還是……會把這看做一樁不可饒恕的醜聞?”
蘇菲的身體僵了僵。
“我道歉。”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了。曾經不止一次地思索安慰的語句,卻想不到最終還是冷嘲熱諷。
他拉住姑娘的手臂,不肯讓她離開:“我承認,我剛剛失控了。”
蘇菲仰起臉,嗤笑:“我哪有資格讓您心神不寧?”
“我……願意爭取那項資格。我在乎你的想法,我在乎你是誰。如果……我願意讓你去追求你想要的——無論是茶花還是玻璃房子,那麼……”費迪南說的很慢,語氣更是從未有過的認真恭謹,令蘇菲也不禁屏息以待。
“你是否願意……嫁給我?”
蘇菲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驀然間,無可控制變得飛快。
“抱歉如果我弄錯了您的意思。”她依然在笑,卻連自己也沒有發覺這個笑容有多麼僵硬,“您是在……求婚?”
“我是在求婚。”費迪南拉住蘇菲的手。隔着白色的絲質手套,蘇菲依舊感覺得到他掌心灼熱的溫度,比熾烈的太陽更甚。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要一直望穿她的靈魂——
“向你求婚。”
作者有話要說:Sophie與Ferdinand在薩克森的“偶遇”確實是她的母親和姨媽一手安排的,據說這兩個人本身對此並不知情。於是一起逛花園之後,Ferdinand就求婚了。
私心貼一張皮爾尼茨城堡(SchlossPillnitz)的花園。非常出色的設計,整座花園跟易北河與城堡周圍的山林融為一體,植物從北歐的針葉林到南非和澳大利亞的棕櫚樹,建築風格從巴洛克,文藝復興,新古典主義到中國特色的涼亭;文中提到的玻璃溫室建於1859-1861年,佔地660平方米,是當時整個德國最大的溫室,也是歐洲現存最古老的鑄鋼和玻璃建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