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希望與抗爭
“沒有!”
蘇菲不假思索地大聲反駁,下意識地抬起右手去擦面頰。只是轉瞬間她便後悔了——她的動作無異於承認了費迪南剛剛的話,而在今天這樣無星無月的夜晚,倘若她一口咬定不曾哭過,他必定不會看到她臉上的淚痕。
於是她愈發懊惱。
想了想,蘇菲索性作出一副刁蠻的模樣,偏過頭,換上往常面對他時挑釁的語氣:“關您什麼事!”
費迪南嘆了口氣。
在他面前,她永遠像只受了驚的小貓,還未說話便亮出爪子,拒人於千里之外——即便他是好意。
“如果你需要任何幫助,無論什麼時候,蘇菲……你知道,我總是在的。”
蘇菲並沒有轉過頭——即使她回頭,黑暗中,也不會看到費迪南眼底複雜的神色。微涼的夜風中,男人低沉的語調依然某種帶着不真實的溫柔,溫柔中又透出幾分無奈,彷彿是在安撫鬧脾氣的小孩子。
蘇菲咬住嘴唇,沉默。
這樣一個夜晚,宴會廳中的喧鬧和她此刻的寂寥形成了太過鮮明的對比,那些早已逝去的人和事,控制不住地在眼前一一浮現。
比如奧托站在八歲的哥哥身旁說“蘇菲,歡迎你”時的模樣。
比如寧芬堡宮初見時馮·克倫策教授在陽光下和藹爽朗的笑容。
比如……那個站在馮·克倫策教授身旁的少年,閃爍着粼粼波光的眼睛。
我想取消這個婚約,你能幫我么?
蘇菲自嘲地搖了搖頭。
“謝謝,不必。”她說完,提起裙子轉身。
“做國王未婚妻的感覺如何?”
費迪南盯着泉池裏細小的水花,突然開口。水面上倒映出模糊不清的深色陰影——他看向影子的主人,蘇菲穿了一件粉白色的歐根紗長裙,領口開得很大,露出白皙圓潤的肩膀。
“很難描述。我想,我還需要時間來沉澱這種感覺。唯一確定的是,比做公爵的未婚妻要好。”
似乎他們之間總是這樣——無論交談以何種方式開始,永遠會是針鋒相對地結束。
“希望當你知道國王的行蹤時,還可以回答得這樣肯定。”
他篤定的語氣讓蘇菲有些惱火。
“您剛才詢問我是否需要幫助,那麼現在,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掛在頸間的珍珠項鏈閃着柔和的光澤,反射進她的眼睛裏,光芒卻像是一下被放大了好幾倍。蘇菲揚起臉,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我請求您,離我遠一點。”
事實上,談話中的另一個主角只在舞會中停留了很短的時間。他甚至等不及一一接見前來道賀的族人便獨自騎馬離開前往宮廷劇院,在那裏,還趕上了觀看弗里德里希·席勒的戲劇《瑪麗·斯圖亞特》的最後一幕。
而此時此刻,國王已經回到了貝爾格城堡。
路德維希躺在長椅子上,宮廷秘書官洛倫茨坐在他的對面。房間裏一支蠟燭也沒有點,玻璃窗被厚重的窗帘遮得嚴嚴實實。黑暗中,年輕的國王閉上眼睛,低低地開口。
“……我寧願去跳阿爾普湖。”
彷彿是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在向這位年長的秘書官尋求安慰。路德維希以一種絕望而冷漠的語調,緩緩重複着剛剛的話。
“我寧願……去跳湖。”
當蘇菲回到宴會廳的時候,歡聲笑語依舊不絕於耳,其間還夾雜着鋼琴和小提琴悠揚的旋律。
“多麼諷刺……舞會的主角不知所蹤,一群不相干的人反而在這裏大肆慶祝。”
“蘇菲,這也是你的訂婚舞會。”
馬蒂爾德看着身旁的密友,微微蹙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今天的蘇菲格外尖銳,她忍不住擔心。
“啊哈,你不說的話,我倒是差點忘記了。嘿,小姑娘,別這樣看着我。”
“哪樣?”
“現在你看我的樣子。”蘇菲伸出手,撫上馬蒂爾德的眉心,“說點令人高興的話題吧。你的路易吉怎麼樣了?”
“……他很好。”
提到這個相識於少年時代的哈布斯堡遠房表親,馬蒂爾德臉上總會泛起紅暈,也就忽略了蘇菲話中的揶揄。
“他正在寫一本關於昆蟲的書。雖然那裏面的大多數內容對我來說都是全新的知識,不過,真的十分有趣。我幾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整本書了——蘇菲!”看到好友臉上的笑,馬蒂爾德生出幾分羞赧,“我保證,你看了他的稿子也會讚歎的!”
“這一點我毫不懷疑。那一定會成為比肩《昆蟲記》的著作。”
“昆蟲記?”
“Souvenirsentomologiques.”蘇菲換成了法語,“似乎是這個名字?一個叫讓-亨利·法布爾的人寫的。”
“這個人我倒是聽路易吉提起過。路易吉說,他的論文很讓人受啟發呢。他還打算今年夏天去馬略卡島考察——”
蘇菲促狹地打斷了好友的話。
“那他有沒有提起過,打算什麼時候向你求婚?”
馬蒂爾德低下頭,害羞的姑娘因為唇角溫柔的笑而愈發動人:“……還沒有。不過,他說他會有辦法的。”
“比如解決掉那個翁貝托王子?”
“嘿,蘇菲,你的口氣簡直像個無政府主義者。”馬蒂爾德嗔怪道,“我和他之間從來都沒有明確的婚約,只是現在信仰羅馬天主教的王室就那麼多,哈布斯堡需要找人維持和薩伏伊的聯繫而已。不過,現在他們總應該明白,”她露出一個譏諷的笑,“貪得無厭的猶大永遠不會滿足。”
從之前的意大利獨立運動到普奧戰爭與普魯士的秘密結盟,無論哈布斯堡送過去多少公主,撒丁人依然不會是盟友。
“不過說到翁貝托,”馬蒂爾德沖蘇菲眨了眨眼睛,“你知道他的妹妹嫁給誰了?”
“你竟然會關心翁貝托,這可真令人意外。事實上,我從不知道他還有個妹妹。”
“確實。”馬蒂爾德點了點頭,“那個叫做瑪利亞·皮婭的姑娘,現在是葡萄牙王后了。蘇菲,你難道沒有什麼感想嗎?”
巴伐利亞的蘇菲公主拒絕了葡萄牙國王路易斯的求婚,這在貴族圈中並不是秘密;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蘇菲差一點成為了葡萄牙王后——馬蒂爾德恰恰是這“很少人”中的一個。
蘇菲自然不會因此而感到失落。
“我只是忽然發現,似乎向我求過婚的人都能很快步入教堂。這樣看來,那些為了結婚而苦惱的人可以把祈禱詞念給我聽了。”她歪了歪頭,笑吟吟地反過來揶揄好友,“親愛的,你要不要試試?”
“哈,蘇菲,你這副熱心的模樣簡直要超過我母親了。”
提到去世的母親,馬蒂爾德的眼睛裏閃過一抹黯然。她似乎愣了愣,接着便低下頭打開手袋,下意識地從裏面摸出一支雪茄。
“我以為你已經戒掉了。”蘇菲皺了皺眉,“馬蒂爾德——”
“現在你嚴肅的模樣又像是我父親了。”
“你父親知道你抽煙?”
“開什麼玩笑?如果我父親知道,我就死定了。”
蘇菲無奈地搖頭。
“不,我是認真的。父親對待我簡直比對待他的部下還要嚴格。”馬蒂爾德的父親阿(爾布雷希特大公,正是以軍紀嚴明驍勇善戰而著稱。普奧戰爭時他指揮的南方軍團在與撒丁人的交戰中無一敗績,也正因如此威尼斯才得以保全。
“我都能夠想像出如果父親有一天發現,將會多麼失望和痛心。蘇菲,答應我,你永遠不會把這件事告訴我父親。”
“那你也要答應我努力戒掉——”
馬蒂爾德不置可否地一笑:“我盡量。”
“不是盡量。你保證!”
“好吧,我保證。”她把雪茄重新放回手袋,拉起蘇菲的手,“舞會快要結束了,我們回去吧。”
訂婚舞會的第二天,公爵夫人盧多維卡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為蘇菲的嫁妝和結婚禮服忙碌了。儘管婚禮的日期還未定下,婚約也尚未向巴伐利亞民眾公佈——這是因為官方的訂婚照片還沒有準備好的緣故。
或許看着女兒成為最美的新娘是每一個母親心中最大的願望,盧多維卡對此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熱情。畢竟帕森霍芬已經六年沒有姑娘出嫁了,而蘇菲是她最小的女兒。這種熱情,甚至要超過茜茜和弗蘭茨結婚的時候——那時,她的姐姐蘇菲皇太後幾乎包辦了一切。
“我親愛的小公主,一眨眼您也要嫁人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榮格夫人今天特意關閉了店鋪,專門迎接帕森霍芬的客人。從內奈出嫁的時候開始,到瑪麗,馬蒂爾德,再到蘇菲,她看着馬克斯公爵家的小公主們漸漸長大,從天真活潑的小女孩變成甜美動人的姑娘,直到披上婚紗,走入教堂。
“是啊……時間過得可真快,夫人。”蘇菲說。
她第一次來到這個店鋪的時候榮格夫人還只有二十多歲,如今十幾年過去,她的臉龐漸漸染上風霜,面部輪廓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圓潤柔和,稜角和皺紋開始逐漸顯現,只有那雙眼睛,笑起來的時候依舊是彎彎的。
“蘇菲,快來看,這件從巴黎運來的衣料怎麼樣?花色很新鮮呢。”
盧多維卡拉開一卷象牙白的絲綢,對女兒招了招手。隨即她又開始否定自己的說法,“可是摸上去並不那麼光滑,色澤好像也不夠柔和飽滿……”
這個時候她幾乎成了天下最挑剔的人,每一種布料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怎麼看也不夠配得上她即將出嫁的小天使。
整整兩個小時,站在母親身旁的蘇菲幾乎一句話也插不上。
蘇菲一向對打扮自己算不上熱衷——不,這並不意味着她不喜歡漂亮的裙子和首飾,無論是女孩還是女人,總希望自己是美麗的,就連變成了老奶奶也不例外。在馬克斯公爵家的公主中,如果說茜茜和瑪麗對於衣飾搭配有着最出色的品味,那麼蘇菲則毫無疑問是最遲鈍的那一個。為此瑪麗曾經不止一次地嘲笑過她,然而她依舊討厭沒完沒了的試裝,更討厭挑選衣料和款式時的繁瑣。通常情況下,她總會聽取母親的意見——公爵夫人對此十分欣慰,然而事實上,蘇菲只是怕麻煩而已。
“媽媽,我想出去透透氣。”
蘇菲說。她絲毫不想打擊母親的積極性,但對着一堆看不出區別的衣料挑選了整整兩個小時,上帝作證,這幾乎要突破她的忍耐極限了。
“去吧,蘇菲。”
盧多維卡答應着,目光卻依然沒有離開手中那捲水綠色的塔夫綢。
蘇菲撐起陽傘走出店鋪,站在寬大的玻璃櫥窗之前。娜塔莉無聲地跟在後面。
慕尼黑的街頭依舊熙熙攘攘,蘇菲抬起頭,卻一眼望見了對面的招牌。
漢夫施丹格爾……
身體彷彿有了自己的意識,她提起裙裾跑過街角,連身後拉車馬匹的嘶鳴都未曾聽見。
直到絲質的白色手套觸到那扇黑胡桃的雕花木門,她才聽見自己的心跳,伴着敲門聲響起,咚,咚,咚。
“……蘇菲?”
她來不及去看艾德加臉上驚喜交集的神色,急急追問:“你父親在嗎?”
“不,父親去了德累斯頓,看望——”
話未說完,蘇菲已經閃身鑽進店鋪。她倚在重新關好的門板上急促地喘息,心臟依舊在砰砰亂跳。
“你還好嗎?蘇菲——”
尚未來得及反應,他已經被人緊緊抱住。
“艾德加,艾德加,艾德加……”
懷裏的姑娘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他的名字。起先是驚惶的,小心翼翼的,彷彿在尋找什麼,又彷彿急於確定什麼;接着變得溫柔和熱烈,百轉千回,如同最甜蜜的情人;最後則帶上了濃重的鼻音,模糊不清的話語結束在低低的啜泣聲中。
他想要展開手臂,可蘇菲卻驀地瑟縮了一下,更緊地摟住了他的後背。
艾德加輕聲嘆息。
他的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頂,她的眼淚滴在他的衣領,順着脖頸一直向下流淌,落進他的心裏,開出一朵悲傷的花。
他聽到她的心跳,如此清晰,順着他的胸腔傳來,與自己的漸漸化作統一的頻率。
他伸出手,緩緩地撫上她的後背。
“蘇菲……”
他回應地喚着她的名字,輕吻姑娘的額頭。
多麼熟悉,卻又多麼陌生的懷抱……
蘇菲閉上眼睛。
自從加埃塔那個漫天煙塵的午後,她第一次覺得安寧。
只要他還在她身邊,只要能夠再次緊緊相擁,她就不再畏懼。
無論是死亡……還是命運。
“為什麼……”
蘇菲低低地說,彷彿在喃喃自語,可艾德加卻還是聽到了她後面的話語,“為什麼……不早點回來?”
艾德加沉默。
“那麼多次,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還不回來?如果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嫁給別人了啊……可你還是不回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如同水中泛起的漣漪,蕩漾着消失不見,“那你就永遠不要回來!為什麼在我已經放棄希望的時候——”
艾德加吻住蘇菲的唇。
他在她的唇齒間廝磨輾轉,彷彿要傾瀉出整整六年的思念;又彷彿要訴盡他們未知的命運,絕望而苦澀。
蘇菲再次閉上眼睛。
淚水順着臉頰流進嘴裏,她驀然間顫抖了一下,隨即狠狠咬住艾德加的下唇。
血液腥甜的味道沖入口腔,她才彷彿突然驚醒,伸出舌頭描摹他的傷口,一遍又一遍,溫柔而疼惜。
“你記不記得我說過,蘇菲,如果愛讓我們在一起,即使是命運,也不能分開……”
她怔住。
她是公主又怎麼樣!她是國王的未婚妻又怎麼樣!
只要能夠再次相見……只要能夠再次相見,他們就不會分離……
“聽着,蘇菲。”
她仰起臉,看到艾德加眼睛裏殷紅的血絲,看到他眼睛裏閃爍的淚光,和不顧一切的狂熱。
“跟我走!”
他拉起蘇菲的手,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熱烈而急切的語調重複着,“蘇菲,跟我走!”
作者有話要說:左手摸一把咕咕雞姑娘,右手摸一把牙膏姑娘,謝謝姑娘們的地雷!
稀里糊塗地把存稿箱設成了2014年,還奇怪為什麼發不出來……捂臉。
“阿爾普湖”就是Alpsee,在新天鵝堡旁邊,Ludwig確實說過同樣的話,最後也確實死在湖裏——不過不是阿爾普湖,而是施塔恩貝格湖。